李商隱聽八郎這麽一解釋,心中頓時涼了半截。他一點也沒理解自己在詩中所表達的意思,隻從字麵上解詩,比隔靴搔癢還要可悲。


    有一位校書郎沒有隨聲附和,端坐舉杯對商隱道:


    「義山弟之苦惱,兄弟理解。兄弟是過來人,明白未中進士時的心情。」他轉頭對八郎道,「義山弟追隨令尊大人多年,才華超凡,章奏詩賦寫得很有名氣,子直兄應當鼎力推薦才是。《小園獨酌》一詩,就是屢試不第,希望有人薦引。春天放榜,但是年年不能中第,當然是『年年春不定』了。」


    「義山賢弟,詩中真有這個意思嗎?」八郎驚問道。


    李商隱苦笑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不用愁,包在八兄身上。你的事就是你八兄的事,沒問題。明年準叫春天定時到來!哈哈哈!」


    「子直兄,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亂放炮啊!大家都聽見啦?明年如果商隱不中第,我們不會饒你的!」


    雖然是笑談,但它卻成了讖語。八郎確實盡了力量推薦商隱。


    五月,京城又陷入恐怖之中。仇士良用各種辦法迫害異己。李商隱在京城呆不下去了。在離京前,他想見宋姐一麵。


    永崇坊華陽觀距開化坊令狐府不遠,商隱去找宋姐,已經好幾次,但始終未能見到。離京迴東都前的最後一天,他又一次來到華陽觀,竟巧遇劉先生。


    在玉陽山清都觀時,曾得到劉先生諸多照顧,李商隱一直很感激他,把自己來意說明後,劉先生緩緩地勸道:


    「義山居士,請不要幹擾道門靜地。宋真人修道多年,與公主又相交多年,她不會棄道還俗的。你就死了這份心思吧。去年在玉陽山上發生的事情,公主沒有追究就萬幸了,請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沉默。


    李商隱忽然想起永道士,問道:「張永賢弟還在玉陽山嗎?」


    「是的。原本想讓他下山,他堅決不走。你下山後,他不再賭博,規矩多了。」


    李商隱灰心喪氣,迴到令狐府,見湘叔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他真想撲到湘叔懷裏痛哭一場。但是,哭又有什麽用呢?


    不可求的,非要得到,那是癡心妄想!


    入夜,一輪圓月掛在東天,關照著京都千家萬戶。初夏的薰風,習習吹來,樹影斑駁。


    李商隱獨坐小園樹下,想著宋姐和小妹、「小青鳥」,她們也一定坐在樹下賞月。戀愛與修道學仙是矛盾的,不可能統一,不可能有好結果。她被束縛在宮觀中,不得自由……


    李商隱痛苦地低聲吟道:


    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


    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


    他長嘆一聲,「偷桃」與「簾藥」兩事不能兼得;城鎖簾隔,兩情也不會相通!


    罷了!罷了!


    三


    李商隱迴到洛陽家的第二天,堂兄讓山就找上門來。一見麵便一聲接一聲地埋怨,怎麽一走好幾個月,也不捎個信來!


    商隱去年秋末冬初赴京,至今歸家,說好幾個月,是真的,但說沒捎信迴來,這不是事實,不過捎的信都是給老母親,沒有給他寫信,倒也是真的。


    「你這一走,柳枝姑娘天天來我家,問你什麽時候能迴來。


    讓我怎麽迴答?可把我難壞啦!」


    「柳姑娘可好?」


    「你呀!現在才想起關心她呀?已經晚了!她被山東的一個鎮帥(即節度使)娶去了,做小妾。走時,讓我把《燕台詩》還給你。她說,她跟你沒有緣份,雖然心中屬意,但最終不會結為佳配,希望你不要為此牽情惹恨。」


    李商隱接過《燕台詩》,看見那簿紙片已經發黃揉皺。一個好姑娘,又失之交臂。但是,自己跟這個小歌妓,終究不是同類之人,早分手比晚分手好,於是對堂兄道:


    「她什麽時候能迴娘家?」


    「不知道。」


    「我寫幾首詩,請堂兄想辦法送到她手,了去這段情誼。」


    李商隱寫了《柳枝五首》,贈她。


    在寫第一首詩時,他還很清醒、冷靜,也很理智,寫道,你我是「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第二首詩,他勸柳枝不要鬱鬱不樂,你我沒有緣份,隻好分手。在第三首詩中,商隱開始稱讚柳枝「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她慧心麗質,自己「不忍」心對她輕薄。到了第四首詩,他的感情開始變了,竟生起無名之火,憤怒地斥責那個鎮帥荒淫驕縱,轉眼間就把她棄置空房,使她紅顏衰老。第五首,悲傷地寫道:「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隻是見鴛鴦。」滿世界都是成雙成對,隻有自己和柳枝姑娘孑然無偶!


    李商隱在仕途上一籌莫展,屢試屢落第;在婚戀上,先有錦瑟、宋姐,後有柳枝,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使他一次次陷入難以解脫的痛苦中。五首贈詩,就像絕別詞,他雙手捧著,遞給堂兄讓山,淚水從眼睛裏流了出來。


    「唉!我說義山兄弟,當初你與柳枝認識的時候,你很冷淡;現在人家走了,你卻來感情了!當初你幹什麽啦?唉呀!別哭好不好。咱們跟柳枝沒有緣份,那就算了!別去想她啦!


    看哥哥再給你找一個,好不好?」


    讓山安慰他。


    商隱當聽到「那就算了!」四個字時,心裏一陣冰冷。正像白公樂天在《琵琶行》裏所說:「商人重利輕別離。」一點也不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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