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章本來是沒有的,可脫離正文看。


    沈晾幾乎不過節日。母親節、教師節、元旦,甚至春節,他統統都不過。旁輝跟他在一起八年,隻見他罕見地迴過三次家。


    旁輝都沒有跟去。


    然而幾乎不過節日的沈晾唯一會過的節日,卻是植樹節。沈晾每年都會在自己的住所附近可栽種的地方種一棵小樹,在樹幹上淺淺地畫出一道痕跡。那時候是旁輝唯一感到自己特別有用的時候。因為那道痕跡代表的高度是沈晾的身高。沈晾會選擇一棵比他高大許多的樹苗栽種,然後主動讓旁輝在樹幹上給他刻一道身高線。他已經不長高很多年了,但是他一直堅持讓旁輝這麽做。


    旁輝幫他量得很精準。沈晾在其後的一年裏,時常會經過這棵樹,讓自己的頭顱貼在樹幹上,對比自己的身高和那條線。


    旁輝覺得他這個行為非常孩子氣。沈晾獨有的,冷漠的孩子氣。


    沈晾那幾乎毫無存在意義可言的童年沒有教會他任何孩童式的天真爛漫與淘氣,隻教會了他沉默與反抗。無聲的反抗。


    旁輝曾經試圖讓沈晾過幾個節日,享受享受通用型的快樂,但是很難成功。沈晾對很多節日不同程度表現出厭煩和厭惡,因為那些傳統的節日多多少少和親人有那麽點關係。他不喜歡母親節,也從不打電話迴家,更不喜歡中秋節。除非必要,他可能壓根兒就會選擇忘記自己有關家庭父母的一切聯係方式。


    旁輝早年的時候試著壓迫式地逼他迴家鄉一次。


    “在我對你的評估裏有一項會評估你的社會親近度。如果你連家人都不去探望,我很難在這項上給你合格。”旁輝在好說歹說卻沒用的情況下,最終冷硬地說。


    剛剛離開監獄不久的沈晾,雙眼下帶著青黑色的陰影,用沒有血色的麵孔對著旁輝看了許久,看到旁輝幾乎承受不住那雙黑色的眼睛落在自己鼻梁上的目光,他才默默地轉身。


    旁輝以為沈晾再一次無視了自己的要求,然而當天中午,他卻發現沈晾不見了。


    旁輝坐在家裏心急如焚地等了有一個小時,最後開始瘋狂地打沈晾的電話。沈晾始終沒有接電話,不知是他的賭氣,還是他沒有聽見。旁輝試圖弄清楚他究竟去了哪裏,便到他的房間去查看。當時他們租了一個很小的房子,沈晾的房間也很小。他的房間嚴格禁止旁輝進入,但旁輝卻有整個房子的所有備用鑰匙。他在沈晾的電腦記錄裏找到了沈晾買票的記錄。列車的終點是他登記在案的老家。


    旁輝看著記錄上的那個地點,忽然有了一種自己是否做錯了的反思。他本來隻以為沈晾是社會疏離而已,但是沈晾卻早就表現出他對過去的迴避與對家庭的厭惡。旁輝想象到他什麽行李都沒提,隻帶著一個必要的錢包,兩手插在口袋裏獨自一人坐在車廂靠窗的座位上。


    他會不會已經開始厭惡自己?旁輝那麽想的時候,忽然意識到他已經不能再將沈晾當成一個簡單的任務人。


    他是以一種事業與共鳴感參與沈晾的案子的。他參與案子的時候將沈晾當成了另一個自己,然而在將沈晾真正救出後,他才覺得得開始履行自己這個作為特警的職責和義務。這是不是過於冷酷和殘忍了?他是不是將沈晾當做了一種滿足自己精神需求與實現精神渴望的調劑品?


    沈晾離開的時候的確什麽也沒帶。他是打算當天就迴來?


    旁輝四麵環視他那間小小的、除了書就是書的、不算整齊的屋子。然後他看見了被隨手丟在床頭書後麵的手機。


    手機設置成了靜音,裏麵有十幾通旁輝的未接來電。


    旁輝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一時之間能有那麽複雜。


    沈晾一個人坐上了迴家的車。旁輝一直到傍晚,都沒有他的消息。他提起手機無數次,在按鍵上也無數次按下他家庭的電話號碼,卻都最終沒有成功撥打。他以什麽身份撥打這個電話呢?


    監視人?朋友?同居者?


    旁輝意識到自己和沈晾之間的關係是個四不像,而不是如他認為的那樣:他一直是沈晾的恩人。


    沈晾究竟有沒有將他當成恩人很難說。他允許旁輝的監視也許已經成了抵消那種恩情的條件。而旁輝也意識到他沒有什麽能夠以恩人自己的籌碼。準確地說,他是被沈晾找到並“使用”的令他離開監獄的手段之一。對沈晾來說,他更像是一個工具。他使沈晾離開監獄,而沈晾同樣迴報以一定的酬勞——以一種讓他無法覺察的方式。


    旁輝深夜也沒有等到沈晾迴來。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中午的時候,聽到了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他猛的拉開門,看到了門外一臉疲憊的沈晾。


    “你……迴來了啊?”旁輝突然之間啞聲了。


    沈晾從他和門之間的縫隙裏溜進去,接著走進自己的房間,一頭倒在了床上。


    旁輝連忙追到他的房門口,問:“吃過飯了嗎?”


    沒有迴音。沈晾已經睡死過去了。


    那之後旁輝知道沈晾當時沒有在父母家過夜。他錯過了購買車票的時間,錯過了幾個班次,最後在候車室裏蜷縮著睡了一晚。


    打那以後,旁輝再也沒有強迫他過什麽節日。旁輝本來一年再忙,春節的時候也會迴家一趟,然而想起沈晾一個人呆在租房廉價的沙發上,被鞭炮擾得無法看進書去,細長的手指不斷機械地切換屏道卻發現都是同一個歡天喜地的影像,旁輝就覺得無法繼續在家裏停留下去。


    在旁輝和沈晾共同居住的第三年往後,旁輝再也沒有在春節時候迴家過完一整個年、陪家人守歲。他通常在一間還有些陌生的房子裏,關著電視機,開著暖空調,默默地洗晚上那頓沒什麽特殊的晚飯的碗。


    而沈晾則在自己的房間裏工作。隻有旁輝不在時,他才會打開電視機,無聊而茫然地翻看電視頻道。然而他不知道旁輝在和不在,為什麽有那麽大的區別,也沒有意識到。


    旁輝時刻留意著沈晾究竟對什麽節日沒有那麽大的反感。指望他對某個節日有興趣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然後漸漸的旁輝無奈地意識到,沈晾隻有對七夕節、植樹節這種無關緊要的節日沒有太大的抵觸情緒。


    旁輝說“今天是七夕”的時候,沈晾壓根兒沒有任何反應。然後旁輝覺得有點兒意思了。他說:“你沒有女朋友,我也沒有女朋友,我倆要不今天去樂樂?”


    沈晾白了他一眼。


    那是他們居住在一起的第五個年頭。


    旁輝說:“今天好多地方打折,別悶在家裏了,走吧,去逛逛。”其實旁輝也不知道什麽地方在打折,他隻是這麽一說,試圖激起沈晾的興致。然而他也知道沈晾多半激不起什麽興致。


    在旁輝持續不斷地碎碎念下,沈晾最終起身,一言不發地跟著旁輝離開了家門。


    那時候的七夕還不如現在這樣宣傳得那麽火熱。青年人對七夕的熱情還不如對情人節的。但是情侶在任何時候都會把任何節日當成情人節,七夕節的情侶也就比往常似乎更多了。


    旁輝看著那些出雙入對的,一對對挽著手的男女,感慨說:“我都這歲數了,還一個女朋友沒交上,要等到結婚,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呢。”


    沈晾十分不買賬地冷哼了一聲。


    “不像你啊,你還是大好的年華呢。風華正茂啊。”


    沈晾又冷哼了一聲。旁輝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看了沈晾兩眼。沈晾穿著他那身萬年不換的灰色t恤,雙手插在口袋裏,不說就不會剪的頭發半長不長地掛在眼睛上。他那條牛仔褲也很久沒有換新的了。沈晾是那種一身衣服穿到死的人,如果沒有必要,他絕不會換衣服。他的衣櫃裏夏天常用的t恤就三件,更換頻率根據旁輝洗衣服的頻率而定。褲子幾乎不會換,因為他幾乎不出門。


    今天這一身,是沈晾昨天換上的。因為旁輝將他前天的衣服褲子一起丟進了洗衣機。兩個大男人生活在一起的好處就是家裏不會有過多要洗滌晾曬的衣物。房間哪怕再亂,也就是點兒書和外賣包裝。


    旁輝打量了沈晾好幾眼,覺得多少有點兒心疼。沈晾那年才22歲,卻仿佛是個已經27歲的深度社交困難症病人,全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死氣。然而這相比他剛剛離開監獄時好多了。


    沈晾剛離開監獄的那段時間裏,睡眠時間很少。他躺在床上,卻無法睡著。旁輝領教過他大睜著雙眼在半夜看著自己時的恐怖景象。打那以後他堅決要求沈晾迴自己的房間睡覺,絕不能在外麵客廳睡或者書房睡。


    然而沈晾那時的情況相比其五年之前好得多了,旁輝於是說:“幹脆去給你買身新的吧?”


    沈晾想也不想就迴絕了:“不用了。”


    旁輝說:“不用你的錢。我的工資雖然少吧,買點兒衣服還是夠的。”


    “不要。”沈晾這一次更加幹脆。


    而旁輝也不理會他的反對,徑直走向了商場。沈晾和旁輝相處在一起五年,在外卻養成了和旁輝站在一起的習慣。仿佛是那一場對他來說印象異常深刻的入獄經曆讓他失去了自信和所有安全感。


    沈晾知道自己的目標很大,開頭的幾年常常有人將他視為殺死的目標,旁輝救過他很多次,也沒有索求迴報。這是沈晾容忍旁輝也漸漸依靠旁輝的原因之一。


    旁輝在和沈晾住在一起之前,也是個什麽家務都不懂的老大粗,然而兩個懶漢住在一起,必然有一個得變得勤快一些,那個人就是旁輝。旁輝承包了做飯洗衣工作,而沈晾則有時看心情承擔打掃的工作。到最後,打掃也被旁輝全包了。


    旁輝徑自往商場走,沈晾停頓了一會兒還是跟了上去。兩人以前以後走著,顯得有些奇怪。


    旁輝自己也沒幾次逛過這種服裝的商場,但還算是有點經驗,上去就直奔男裝區。沈晾吊在後麵,彎腰駝背,像是一個流浪漢。


    旁輝停下來等他,一拍他的背說:“挺直點兒,別慫。”


    旁輝這一掌的力氣有點兒大,打得沈晾的臉色扭曲了一下。旁輝心裏想哎喲不好,過頭了,連忙說:“走走走,去前麵看看。”


    沈晾被他一掌拍得向前了兩步,又拉向前方,心裏的不滿和怨氣更加嚴重了。服務員一早看著這兩人就覺得挺奇怪的,等到走進了,就更奇怪了。旁輝一身正氣,身材高大魁梧,笑起來的時候爽朗可靠,而沈晾則被頭發遮住了半個臉,弓腰駝背,臉色蒼白不像個正經人。


    旁輝隨意看了幾眼衣服,把幾件取下來,看了看大小,給沈晾看說:“怎麽樣?”


    沈晾陰沉著臉說:“不要白色的。”


    “哎,你皮膚白,穿白的好看……我一女同事說的。”


    沈晾扭頭就走。


    旁輝放下衣服說:“哎,你慢點兒。”


    旁輝和沈晾快步走完了一整層樓,也沒給沈晾真買上什麽東西。旁輝撓著腦袋說:“哎,你這人怎麽就這麽挑呢?”


    沈晾怒氣衝衝地瞪了他一眼。旁輝看著他,目光立刻順到了他身後的一件黑色襯衫上。旁輝立刻笑了起來:“你不喜歡白色,深色總行吧。你後天要去見那個什麽翻譯的編輯,穿成這樣人家能見你?”


    沈晾被旁輝驅趕著去試衣服。本來兩人都沒有試的意思,然而服務員小姐異常熱情,努力說服他們襯衫不試不知道合不合身。於是沈晾就被趕進了那個小小的隔間。旁輝替他關門的時候還被他死死盯著,因為那個眼神而打了個寒戰。


    沈晾走出來的時候仿佛變了個人。皺巴巴的t恤在他的手裏好似蛻下的一層蛇皮。旁輝心想果然是人靠衣裝。沈晾邋邋遢遢的衣服一換成平整的襯衫,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


    旁輝最終給沈晾買了兩件襯衫一條西褲,用的所有理由都是那個編輯。他心裏還真感謝了那個編輯不少迴。


    沈晾在旁輝買的時候萬般反對,等到買完了似乎又沒有多麽嫌棄了。那天去麵見編輯的時候,旁輝看著他穿上了那身他給沈晾買的,心裏忽然升起了幾分分外高興的感覺。在那之前,沈晾沒有一處是跟旁輝有關的,連房子也跟旁輝半毛錢的關係都沒有,但當沈晾穿上那身衣服,旁輝忽然感到自己和他的關係緊密了起來——沈晾接受了他的好意。這個油鹽不進的人,終於在五年後接受了他沒有目的的好意。


    那幾件衣服沈晾之後都很少穿,但旁輝仿佛得到了敲門磚。每逢沈晾不太討厭的節假日,旁輝就會將他拉出去。沈晾之後再也沒辦法拒絕旁輝給他買的衣服了——當他的衣櫃被全換了一遍之後。有時候旁輝會覺得自己特像沈晾他媽——不是爸,還偏偏是媽!——挖空心思想要給沈晾各種各樣的善意卻總被拒絕。旁輝和沈晾他媽唯一的區別是,沈晾長那麽大卻一個女朋友也沒有這件事還不在旁輝的考慮範圍內。


    沈晾和旁輝一同居住的第六個年頭的七夕節,旁輝看著穿著一件白色雞心領襯衫的沈晾,忽然覺得他長得不錯。他想像不出沈晾今後的女朋友的樣子,也沒想過自己離開沈晾這個任務之後會做什麽。他發現自己很久沒有查看過沈晾的危險等級了,也很久沒有真正撰寫過一篇沈晾的近況匯報了。他現在街上看著成雙成對的男女,心裏默默地想像沈晾的妹妹的模樣。她是沈晾唯一提到過的家人,是不是長得和他很像?是不是也這樣冷漠?是不是穿白色的衣服也會那麽好看?但她比沈晾小9歲,未免太多了……


    旁輝盯著沈晾出了神,像一隻懶洋洋地趴在石頭上陷入想像配偶的沉思的大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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