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陣容非常強大,動用了六部車近三十個人直接在舅姥爺家裏把我銬走。

    更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這次出馬的是國地兩家稅務局的稽查大隊,還偕同了縣公安局的經偵大隊。

    這次給我定下的罪名居然是:偷稅漏稅!

    理由是:我在單獨負責二段酒廠銷售時,采用的是個人承包的方式開展的經營活動,並通過提升價格的手段來實現也達到了贏利的目的,屬於個體性獨立的經營行為!但是我卻從來沒有繳納過一毛錢的稅!

    我的確從來就沒想到過這方麵的問題,一直認為由酒廠按定額稅費繳納就可以了,作為酒廠的一個銷售部門沒必要二次繳稅!因為自己不了解,所以心裏忐忑不安,不清楚這個理由能否成立,隻是想竭力地為自己來分辯開釋。

    但被告知:他們有我在檢察院做出的書麵證詞證供!

    我還沒被再次送進看守所,就有人前來保釋,結果是又領到了一張取保候審。

    我做夢也沒想到,來為我擔保的人會是:廠長表舅劉恩山!

    他居然還是跟羅金環一起來的!進門以後見人就點頭哈腰地上煙求情,一個勁地絮叨著:你看這孩子是我的一個親戚,年齡才二十多點,我讓他幫忙照看著跑跑業務,他一個小小業務員沒家沒業又不是個單位,哪會牽扯到偷稅漏稅的問題,咱二段酒廠可是奉公守法的吧!一分錢的稅費也沒少交過!……

    他又滿滿當當地買了幾小車東西,和羅金環一起挨家挨戶地送了禮說盡了好話,還在縣城那家最好的酒店大大方方地請了一場,才算得到允許放了我。

    “你說說,我今天一天就為了你花掉了四萬!”表舅劉廠長很心疼地說:“你呀!這兩年你先別慌著找我了,咱現在的生意也不錯,你的錢我不會少的,你表舅不是個賴皮!再說咱還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放心吧!”

    他說完就塞給我兩張十元大票讓我搭車,自己轉身上了車,屁股一冒煙,走了!

    我先打傳唿找了甄四,聊了一會剛才的經過,恨得甄四直罵,發誓要親自去找她說道說道,說不清楚就不會跟她善罷甘休!

    我說:“四哥!您相信我還是有點能力的,可以幫你做點正當生意賺點錢。”倆人商量了半天也沒個結果。他對正當的生意一點也不感興趣,認為那錢賺得太慢、還累!讓我去幫著組織和看護他的地下賭場,我沒答應。我看出了我倆之間的差別和距離,就跟他客氣了幾句,說您的恩情我以後一定會報答的!自己買了票搭乘最晚的小客車迴了劉集。

    我在家裏躺了好幾天,幾乎是顛倒了黑天與白晝!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會去清醒地思考和琢磨自己下一步的方向!

    這一時,我隻能逼著自己去相信表舅劉恩山最後的交代,更怕了羅金環的卑劣和惡毒,沒辦法去想象她又會出什麽損招來整我,不如緩緩時間再想辦法去酒廠討帳!

    酒廠那裏已經是沒有我的位置可以讓我存身了,想想我那三年多為了酒廠的發展付出的辛勞和努力,心裏禁不住湧起陣陣的酸楚!如今,隻給我剩下來的就是這般滋味了!

    我有一個非常強烈的衝動,想離開這個地方去另謀出路!可,現在身上背著三份取保候審,家裏又這種狀況,我怎麽能放心地走開呀!

    一天,我被芡兒的一陣哭聲驚醒,見媽媽把她抱進我的房間,一問才知道:

    剛才,小芡兒在門口玩,看到鄰家的小孩拉著一隻木製的小鴨子,一步一扇翅膀,非常可愛!她喜歡的不得了,就跑上前去摸了一下,被那小孩一把給推倒在地上,大哭了起來。媽媽衝過去抱迴了她,這樣哄那樣勸,可怎麽也沒能止住她的委屈和啼哭!

    “咱也給芡兒買一個去!”媽媽哄勸著,可找遍了屋裏也沒找出一分錢來,看孩子哭的更厲害了,就把說讓爸爸買去,抱來找我,說才兩塊錢一個給孩子買個吧!……

    我已經有好幾天連買香煙的錢也沒有了,心裏窩著異常的火氣,衝那小孩吼了一句“別哭!”芡兒嘎然止住,憋屈著用滿是淚水的眼睛不解地看著我,流露著迫切的期盼!我心裏一痛,給她抹去臉上的淚珠,一口歎息沒敢出聲,起身去找了舅姥爺。

    舅姥爺一臉無奈,跟我說:自從我出事的這多半年以來,家裏就沒有了一點進項!我以往給他的也不多,大多數用在了為我的事去奔走上,還要往看守所裏給我送去一些,再加上一家幾口的飯菜、孩子的奶粉,早就花空了,自己的棺材本也全部搭出去了!要不是我父親托人送點錢來恐怕小妹的學費都沒地方去弄!過年的時候是用姥姥給的一點錢,隻少少地準備了一點年貨,到現在還欠著人家五塊呢!看我才剛迴來,沒好跟我提!

    “難道你一點沒有了嗎?五百多萬都給劉恩山了?沒留下一點?”舅姥爺反問我。

    我想告訴他是因為給表舅媽看病我花光了自己存留的一點積蓄,廠裏銷售部的利潤結餘我還沒來得清算就出事了。可,話總是難以說出口,默默地掉下了淚,沒有迴答舅姥爺。他也再沒多問,又出去了。

    舅姥爺迴來說:他去六段沒找到王喜龍,不然可以跟他說說,讓我到他那裏去幹業務。自己的年齡也大了,胳膊腿都不管用了,想出點力掙幾個零花錢也不行啦!

    我很清楚自己是不能再待在家裏了,必須馬上重新找到門路賺到錢,最起碼把一家的生活先維持住。

    可我,一時還沒想出什麽門路,更不想去跟任何人張口!

    又是槐花盛開的時節,我來到劉集已經是四周年了。

    我披起一件舊外套,揣著異常糟糕鬱悶的心情,想到湖邊走走,去透透氣,想想辦法。惟恐碰上過去的同事,沒走六段的那條路,從村東一條田間小路斜斜地往東北方向走去。

    出村的時候,我遇到了放羊迴來的韓思美老人,他看了我一眼就過去了,居然沒認出我來。我摸摸臉,才想起自己的胡子已經很長了,半年多沒有刮過。

    走到了頭段村西的大河旁,過橋就是頭段。我恐怕遇到六馬爺,就沿著河的曲線向東北前行了有二裏地,快到前三段了,在一座小橋邊看到了一片燒製磚瓦的輪窯場。

    我心裏一動,進去問還要不要人幹活。答複:要。

    我問能不能按天算錢,我急需用。

    迴答是:沒有這先例,這裏是按年算的,到年底才結帳。

    我還沒走出窯場就被人喊了迴去。

    他們問我是哪的、叫啥。我說家在夏集西北十裏地一個小村子上的,喊我老酒就行。

    他們說這兒急需用人,是本地的就好商量了,可以按天給我工錢,讓我用板車拉煤上窯頂,一車一塊,最低得一天拉十五車,不夠數按缺一車扣兩塊,一天三頓飯扣三塊!

    我當天就留在那兒了,隻拉上去了兩車,還幾次差點在上坡的時候退滑下來翻了車,被人笑話成是日暈的鴨子。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放亮,我就被叫了起來,就著鹹菜啃了一個冰涼的發麵卷子,忽忽嚕嚕地灌下一大碗稀飯,趕忙抓起鐵鍁,在平地上滿滿地裝上煤塊,套上攀帶,傾著身子拉起二輪板車,爬上四十多度角的斜坡,把煤炭送到窯頂。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的雙手滿是血泡,一算才發現:我隻拉上了五車。

    下午,我幾乎跟瘋的一樣,一口大氣也沒敢去喘,雙手的血泡已經全破了,鍁杠上和車把上滿是血印,忍住痛拚了命,也隻拉上了六車。這樣,開工的第一天,除去三頓飯,我一毛錢沒剩,還被場主罵成了笨熊軟蛋。

    第三天我先把紅腫的雙手用薄布纏緊,在牆上打木了才敢去抓車把。我居然拉上去了十四車,賺了九塊錢。

    第四天,我拖著已經麻木到不知疲憊的身子,拉上去了十七車。當時的那一刻,我站在窯頂上,衝著太陽墜沒後留下的彤紅豔麗的晚霞,狠狠地吼喊出我的抑鬱和自豪。

    我現在才知道,應該去感激母親給了我一個強壯的身體、感謝舅舅李書揚從我剛三歲開始就整天給我捏骨拔筋翻跟頭硬讓我把一套少林十八段童子功練得精熟!

    人,在小時候學到一點本領真夠一生受用的!

    當晚我匆匆地洗了一把臉,纂著得來的二十三塊錢匆匆跑迴劉集。

    我害怕母親看到我的樣子為我擔心,沒敢進家,躲在紅紅家的門口等到了盼兒。

    她一下沒認出我來,但聽出了我的聲音,嚇了一大跳。我簡單地說了情況,讓她幫我把錢給我媽,再三叮囑她千萬不能跟任何人透漏我去窯場做工的事。盼兒沒了以往的俏皮,失聲哭了,接下錢,答應了我。後來我才知道,她送到我媽手上的是自己積攢下的三千五百塊錢!我的那二十三塊,被她一直保存到她離開這個人世。

    接近一個月,我的雙手才算愈合,有了一層厚厚的老繭。

    出磚和砌磚也需要學問,四塊一抱,身法手法都要快,碼在平板車上拉到空地上,然後橫縱交錯地砌成垛。熟練的可以一次八塊一起垛。

    我跟著去出磚,第一次雖然手腳不笨但缺乏技巧,手上被燙得老繭下又鼓起了水皰,戴上雙層手套也抵擋不住磚上的高溫。

    晚飯後我用上了學生時期得來的一點物理知識和場裏丟棄的條形廢鐵片,揀出厚點的砸成了一個可以活動的鐵抓鉗,一次正好可以夾住四塊磚,能用手自由地控製著收緊放鬆,夾起磚來還能因提起的力量而增加緊固力。我還在鐵片上抓手的地方厚厚地纏了一層布,試了一下,還算趁手。

    場主發現了嫌我用了廢鐵不能賣破爛換錢了,居然衝我罵起了娘。我怒吼著你別罵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領口,提起來就要打,被一群人勸住拉開。場主悻悻地躲到一旁嘟囔:你夠狠!你厲害!再厲害你能厲害過二段酒廠的曾進嗎?連他那樣的都給抓去蹲班房去了,你還厲害的麽?

    第二天,我用上了自製的鐵抓鉗,出的活居然可以抵得上最熟練的老工人了。晚上我改進了一些小毛病,又趕製了一個。場主居然主動前來給我打了下手,幫著拿下。

    我用雙手持著兩個鐵抓鉗幹的,居然可以相當於兩個工人拿到工資。這個辦法和工具得到了推廣,從而大大地提高了速度和效率。

    人,會偷懶真好,會思考更好!人的惰性往往是社會發展的原動力。

    我漸漸地成了窯場的老人和師傅,全麵掌握了如何把黃泥打成磚坯然後燒製成紅磚、還可以加水把紅磚神奇地淋成青磚的整個過程和技術。而且,還有了一點可以空閑的時間。

    燒輪窯需要用草紙和泥巴糊封,窯場每年都要買來幾十捆。我就在場主剛拉來一車草紙的時候提出來:這樣白白貼了燒了怪可惜的,能不能讓我先寫寫練練字以後再用,場主跟我已經混到經常弄個菜一起暈暈的地步,很爽快地答應了,隻要我不裁開用就行。我買來最便宜的劣等墨汁,還加了水,淡淡的能寫出個墨影就可以了,隻要有空就迴憶著我曾經見過的字體風格一張張地練!

    因為紙張很粗糙,居然讓我悟出來飛白的心法,韻味上寫出了蒼勁和老辣。

    窯場裏陸陸續續地增加了不少外地來工人,都是被人從車站以招工的名義哄騙過來的,工資低、活也重,還根本就不把他們當人待!我也是個苦力,所以他們都對我很親熱,也很信任我,喜歡圍著我轉。吃過飯常在樹蔭下卷個煙卷吹吹牛鬥鬥嘴上的見識;雨天裏躲在破爛的工棚裏搓著腳上的臭泥講講自己的故事;臨睡前也要每人來段葷段子或編編自己的豔遇;每到傍晚下工,還跟著我一起到窯頂上大喊幾嗓子,然後再一起撲到大河裏,赤裸著屁股搓著泥條子扯著小老二比比大小,開上幾句腥葷的玩笑……

    很快我被熏染得不僅開口說話帶著粗野的髒字,還能整套地說出很多葷段子。

    “四大嫩:頭遭韭、蓮花藕、大妮子的門門、小孩的手。”

    “四大zei(去聲,爽、快樂的意思):喝燒酒、吃燒雞、摸個門門、日個b。”

    “四大蔫:霜打的草、籠中的鳥、出事的官、射精的鳥(diao)。”

    “四大紅:廟上的門、殺豬的盆、大姑娘的褲叉、火燒雲。”

    “四大白:新下的雪、去麩的麵、娘們的屁股、剝皮的蛋。”

    “四大硬:棗木栓、金剛鑽、清晨的雞巴、生鐵蛋。”……

    那段時間,我常常在半夜裏起來,換內褲、洗衣服。

    到窯場已經四個多月了!我的頭發已經很長地披在肩上,胡子也很長了,臉上瘦削了很多,身上黝黑,肌肉明顯成塊地鼓起,暴出清晰的肌條和韌帶。對時間的概念,我幾乎完全處於模糊的狀態,隻有去送錢見到盼兒的時候,她說了我才知道。

    我那天在河底指揮挖土的時候看到一位老人,晃著很熟悉的身影,從河對岸走過橋,進了窯場。那時挖土已經用上的小翻鬥車,呸呸的聲音幹擾著我沒去多想,有人跑來叫我迴場,接近場主的辦公室看見幾個人正在翻著我寫過的草紙看,一個老人熟悉的聲音讓我呆在了房門口,直想躲起來。

    “好好好!有進步了!是曾進!肯定是這孩子!”那聲音激動的有點顫抖。

    我一直呆呆地站在那裏,直到看見老人,和他哆嗦的唇、掛著淚珠的紅眼圈,我的眼淚也禁不住奪眶而出。

    “六馬爺!”

    六馬爺曾經又到家找過我很多次,舅姥爺也不知道我去了哪裏。後來聽到別人說這三段窯場裏有個年輕人能寫一手好字,禁不住好奇就過來看看。場主王家亮是他表侄子,慌忙從庫裏翻找出來我已經寫過、還沒來得及用上的草紙,給他看了。他認為字中少了些嫵媚和華麗,也去了不少張揚和帥氣,但多了一些滄桑和沉穩,依然還能看得出我的影子。

    我再三拜托老人家別對我家人和其他人說我在這兒,強調的理由是:我想趁這兒有紙,在這兒還沒人沒事來打擾,能安心地多練幾筆。

    他含淚點頭,蹣跚著迴去了。

    可就是那天,注定是要打破我內心裏的平靜,遭遇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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