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求人難

    我出門就上了一條從劉集到六段東西向的煤矸石路,這是六段大酒廠剛剛出資修好的。我現在的小酒廠就建在劉集東頭東二段村,向東行走一裏多路就是二段村;穿過二段後,路南緊挨著一條約七八十米寬的河,相隨著向東通到六段連著南湖。沿河前行約三裏地,路北就是我弟弟妹妹上學的學校;學校對麵的河南岸就是酒廠的院牆,再走大約三百多米才是酒廠座南朝北的正大門,往東約一百多米是進出貨物的東門,再過去一百來米才到酒廠的東牆根,牆外就是橫穿南北的一條大河,兩河交匯點的北部立一座水泥護欄的大橋,過橋就是六段村,入村穿過菜市場往南還是一座橋,過橋南岸是小六段,向北沿河東岸走三裏就能到五段,五段穿村向東北走一裏半地才能到湖沿的東五段。

    此時已是春末時分,槐花開的正旺,空中淡淡地飄著有點甜沁沁的花香,微微混著酒的糟味。我一邊騎車一邊把行走路線粗略地排了一下:那就不如先去學校看弟弟妹妹,再去酒廠找,然後去東五段找車,迴去可以從五段村西的小橋走田間的小路直接迴二段,還能趕得上安排晚上的招待。

    趕到學校門口時我的嗓子有點幹疼冒火,校門外是一排平房,開了幾家小吃鋪和文具雜品店,店外插了一把印著“微湖泥池,香飄萬家”字樣的大折陽傘,傘下放著一個冰櫃,櫃上放著幾瓶啤酒和玻璃瓶裝的自製汽水,還有幾輛自行車馱著木製的冰糕箱在門口轉悠。我舔了下嘴唇,沒舍得去給自己買塊冰棍,插好自行車,解開仿軍裝的藍上衣紐扣,用小吃鋪門口的壓水井壓出水來,湊到出水口狂飲了一陣,擦擦嘴進了雜品店,掏出支來的一百塊整票,花掉五塊錢買了一包那裏最好的從香港走私來的良友煙,跑到校門傳達室打開盒抽出一支遞給看門的老大爺,請他等到下課鈴響後用大喇叭叫出我的弟弟和妹妹。

    弟弟又長高了半頭,叫了一聲哥就怯生生地站著一邊不說話。我去買了兩塊冰棍給他一塊,另一塊拿著等妹妹出來。妹妹是跑著來的,小臉紅卜卜的,接過冰棍咬了一口又遞給我,問“你怎麽不吃?”我說吃過了,就把專門攥在手裏皺吧吧的二張十塊錢每人給了一張,弟弟接過去退了一步還是沒說話,妹妹盯著我的眼問:“咱媽的藥買了嗎?”我一晃神馬上說買了,妹妹把錢又塞進了我褲兜裏,說“我還有點呢!你在那廠裏都是幹的什麽活呀?抽空迴家也把褂子洗洗。”

    倆人隨著鈴聲進班了。我往學校裏癡望了一會兒,想著我的同學已經在準備考大學了吧,我是沒緣分再進校門了,感慨間轉身想走,一輛自行車急馳過來,見到我一點頭就過去了,未到校門又轉迴頭來,叫出我的名字“曾進!”。

    “王老師呀!”這是我初中時的班主任、美術老師王家川,我跟他學習時還獲取過全國少年書法比賽的一等獎,“您怎麽到這邊了?”

    “哦!這是省重點啊!我來想弄了個副校長幹幹呢,誰知隻混了個團委書記。這邊也是我老家,就這三段的。”王老師下了車,接過我遞給的煙,點上,雲霧飄過,臉上一團疑惑。“你怎麽沒在學校上課?”

    我羞怯地低下頭,說:“我家裏有事,不上了有半年了。”簡單地說了下情況。

    我抬起頭看到他在怔怔地聽,一晃神似的哦了一聲,很惋惜地說:“你的成績一直多好啊!我前一段評職稱的時候還用了你的獲獎證明呢!”他的眼睛細細地眯起望著遠處,長長地吸了一口煙,關切地問:“現在呢?幹啥呢?”

    我說我在東二段新建的酒廠裏給親戚家當幫手呢!

    王老師有點意外,急忙問我:“是劉恩山那吧!他那裏叫什麽酒廠?三間瓦房一口鍋,二個大缸開酒廠?他那出啥牌子的酒?”

    “還沒有牌子,隻是灌裝光瓶的,誰想要牌子自己印標貼。”

    “這樣哪能行?不是造假酒嗎?就隻出沒有商標的光腚瓶白棍?”

    我暗笑王老師的詞語有趣,點點頭,“現在是這樣的。”

    “那還有什麽前途?這不把你耽誤毀了?再說那劉恩山大字不識幾個,人又迂魔,光會想巧占便宜!原來在對麵大酒廠看過庫,整天仗著他劉家對段裏有點舊恩明拿暗偷,發貨還搞錯了數,給廠裏勸走了,也說不準賭氣就幹了酒廠了!不過他那點能耐可不是搞企業的材料哦!”說著一頓,問我:“他是你什麽人?”

    “表舅!”

    “親嗎?”

    “不太遠,還行吧!”

    “噢!”王老師一笑,踩滅煙頭,雙手扶住自行車把,“慢慢來吧,他們劉家家族大,還有那二馬老頭子或許能幫上他。”話頭一轉“你現在還經常練練字嗎?”

    我又羞愧地低下頭,“沒空寫,好長時間了!”

    “一定得練,千萬別丟了,你這可是童子功!”抬手看了看表,“我還有課,看見你都沒顧得去上,有空找我來玩,咱倆多聊聊!”

    王老師進了校,我騎上車沿著六段酒廠的紅牆奔大門蹬去。咦——籲——唏,怪不得人人都稱為“大酒廠”,真夠大的呀!外牆橫跨接近一裏半地,縱深有二裏,紅磚砌到四米多高,刷了棕漆,白漆勾縫,金黃色的琉璃瓦嵌沿,牆的上空霧霧騰騰地像雲一樣,帶著衝鼻的酒糟味。三座寬大的石橋把著六尊石獅,每座石橋上的護欄石柱的上端都雕刻成了瑞獸麒麟,單橋就有三十六個;護欄石板用黑漆刷過,刻著王侯車馬出行圖和遊龍戲鳳的仿漢浮雕;石橋下每邊各有九個鼇龍頭,逢雨天路麵水流經龍嘴流出入河,刹是好看。正中的石橋比較寬大了一些,過橋是酒廠的主大門,用四根整石成柱,金黃的琉璃瓦罩頂,脊沿上展騰著兩條青龍,中心是紅彤彤的圓球,用純金打造成火焰狀箍摟住,一到晚上霓虹燈亮起,流光異彩、眩目奪魂。兩扇厚重的純鬆木大門漆成大紅,碩大的七十二顆紅銅鑄造的門釘奕奕發光。門上方是用整石板連接的樓牌,鐫刻著當代著名書法大家劉南海書題的四個鎏金的新魏體大字“六段酒廠”,遒勁有力;大門內側石柱上刻著馬有賢書寫的行隸體對聯:“香飄微湖八百裏,味壓江淮第一家”,峻麗飄逸;外側石柱上刻的是尉遲天的行草體對聯:“酒氣衝天、飛鳥聞香化鳳,糟粕落地、遊魚得味成龍”,疏狂放縱、酣沛淋漓。大門外兩邊各一石墩,上麵筆挺地站立著兩個保衛;門內兩邊各建兩間平房,是保衛科和傳達室。東西兩門是酒廠進料出貨的專用通道,一般時候不開,更不能任意出入。

    這就是六段大酒廠!一個廠就創造了本縣超過百分之四十的財政收入!

    找盧師傅是不能公開的!我那表舅廠長自從開廠才私下托人請他給幫過一次忙,偷偷地勾兌了幾噸酒體。材料是由我們來出的,按噸算錢。我一時想不出好辦法進廠找他,隻能在酒廠大門對麵遠遠地轉悠著想辦法找機會,甚至還幻想著他出來就遇上我。

    酒廠對麵是由帶後院的平房和簡易的二層小樓參參差差地形成的一排門麵房,大多數開了飯館旅店,還有一家加油站、洗浴室和農機車輛修理鋪,我恰好在一家小飯店的門口見到了貨車司機孔憲勤。

    孔憲勤正把油哄哄的藍色仿軍裝褂子搭在肩上,蹲在地上,手摸著肚皮,裂著缺了兩顆門牙的大嘴跟飯館的女老板開玩笑。那位女老板最多二十出頭,身條豐滿,勾眉畫眼地顯著很豔麗。

    我微笑著走到孔憲勤跟前,打了個招唿,遞給他一顆煙,說:“還得請您幫點忙!”

    “出車吧?小事!去麽地兒?”

    “山東,t城。”

    “往山窩窩裏跑呀!恁那個劉廠長迂迂魔魔的可會算計啊,價錢上他能出血?!還不如讓他自個背去不就完了,又省油又省錢!”

    雖說隻打過一次交道,我知道這人沒什麽壞心眼,就是個楞脾氣。跟著湊了一句樂:“他一個不行!加上廠長夫人差不多,貨多!”

    “對對對!那娘們有膘,壯!”孔憲勤說著笑了,“多少貨?俺最近可忙得很,少了可不值當的!”

    “五千捆,要跑四趟哪!後天先走一車。”

    “那還行!正好車能修出來。”孔憲勤沉吟了一下,說:“四百一趟,別跟我講價,少了俺也不幹!劉迂魔願意找誰就找誰去!”

    他看出我的為難,接著說:“就這個價錢!少一個子俺也不幹!迴頭一車俺給你弄五十,跟著劉迂魔你肯定也弄不出一點油水。”

    “謝謝孔師傅,您現在就算已經收我五十塊錢的定金了,行不?!”我想到眼下的難事,咬牙答應下來。

    孔憲勤斜眼瞅著我:“麽?學會貪汙了?”

    “不是!”我臉紅了。“我是等著急用!到廠裏兩個多月了,沒給過我一分錢!我媽腰傷沒好不能動,想去再買點藥!弟弟妹妹小,在上學……”我抿起嘴,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小事!沒問題!”孔憲勤一點頭,看見飯館女老板走過跟前,拿一張洗不幹淨的大手拍在她豐腴的屁股上,嘴巴又咧開了:“嗬嗬!還是這裏夠油肥!”

    “你想死啊!”女老板笑著扭身打了他胳臂一巴掌。

    孔憲勤笑嘻嘻地揉著被打的地方,腆著臉說:“我倒是想濕,可想幹也想不上啊,這酒廠王大老板的公子天天往你裏邊灌,你麽時候有空給俺擠點地方?吖?!”

    女老板一點也不饒他,“死熊!你趕緊迴家灌你的那一畝八分地去吧,整天南南北北地瞎胡跑,就不怕恁哥恁兄弟趁空給你灌了!”

    “小事!誰灌誰自在,撈不著別敗壞!麽時候能跟你自在自在?!”

    “找你兄弟媳婦自在去!”女老板氣哼哼地走了進去,剩下了孔憲勤一陣邪邪的大笑。

    孔憲勤一轉頭又看見了我,很驚訝。“你小子還沒走?”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去大酒廠找個人,進不去。

    “小事!找我帶你呀!”他說著就拍拍腚起來,我趕緊又遞了一根煙,跟住他。

    “他奶奶的,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孔憲勤看著路邊的店鋪,有點感慨!“你看看這地,原來這地方就是一片莊稼地,這酒廠一興旺都好起來了,個個油肥!”

    “這裏的門麵都是什麽人蓋的!”

    “肥水哪能流到外人田裏!六段的村長就是這酒廠的廠長王喜龍啊,把這都安排給手下幾個得力幹將的家屬了。起先是為了在這住,靠酒廠近方便。現在,趁著酒廠一發達也都跟著發了吧!那個修車的小黑一年還能淨掙個萬把塊呢!”孔憲勤又嫉妒又羨慕,指著剛才那家飯店說:“這家女人是九段薛家的閨女,丈夫是王喜龍的一個手下,去年在外地被客戶灌醉了酒胃出血、一個人在旅館裏沒人問事死了!剛結婚才幾個月,好滋味還沒嚐夠就成了寡婦!王喜龍幫著開了這麽個小飯館。別看它在這一片最小,可那娘們做的那個菜、熬的那個湯,那滋味――嘖!沒得說!比睡她一覺還美!生意還真好!光酒廠這一年來吃,就得幾十萬!”

    “一年淨掙個萬把塊”!“一年就得幾十萬”!我聽到這些天文數字般的財富,也是心馳神往。

    過橋到了酒廠大門口,孔憲勤把髒衣服套在身上,要過我的煙,掏出兩根給門衛說進去找財務孔會計。煙被推拒迴來,孔憲勤就手別在兩隻耳後,然後把煙盒扔還給我,從偏門帶我進了院。院子中間是一個水裏翻穿著各樣錦鯉的橢圓形大水池,大池中心豎立著六塊巨大的太湖石,三股噴泉陣陣湧起,周圍用花盆圍起。繞過大池是一幢每層樓十六開間共五層的仿古式主樓,外牆粉成桔黃、棕漆刷柱,窗戶是棕黑的鋁合金鑲著茶色玻璃,樓頂是墨綠色的瓷瓦散蓋成四麵、主脊依然是雙龍戲珠,坡下的四道輔脊簷飛如燕尾。底層中心是大門,門外兩根圓柱支起狀如流魚的延簷,行車道從兩邊坡上,正麵是純黑色大理石鋪成的六層台階。東西各有一幢白色瓷磚貼麵的四層小樓,每層九間,在主樓兩側向對而立。院內整齊地停泊著數輛進口小汽車。

    “你看!人家這叫闊氣吧!”孔憲勤將嘴撇成了斜斜的八字,“這邊是辦公樓;靠東的是餐廳叫宴賓樓,吃喝玩樂帶洗澡不用出門;西邊的是賓館叫迎賓樓,再往後就是三行六排二層的小樓,廠裏的高幹、技術員和能力突出的業務員,每人兩層六間一個院。你光看這些車:這是德國原裝的奔馳560,這是美國出的三開門凱迪拉克,最次的也是那邊的日本進口的豐田藍鳥和本田!國產的都別想進這院!!!”

    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麽樣的一種表情,孔憲勤問了我兩聲找誰,我才收住神把眼對上他。他嗬嗬一笑:“傻眼了?小子!加勁吧!你這輩子能混到這個地步也就值了!奶奶,都是人,不能比啊!”

    我一說要找調酒的盧師傅,孔憲勤的聲音也低了下來,跟去要偷人家東西似的,告訴我得去二道門裏麵,在生產辦公樓的化驗室,用手指劃了路線,就先走開了。

    我從主樓西邊進了一個用鋼管焊成的二道門,恰好值班室沒人,耐不住好奇,沒按孔憲勤指引的路線,大著膽子沿著深深地直通向南的水泥大路往裏走。先路過的是大型倉庫群,左邊有四排八座,鐵皮製成的大門上分別寫著成品一到六,有的庫裏停著大貨車正在裝貨,還有人用平板車往裏送剛包裝出的成品,中間是一條大路直通東大門。右邊是存放包裝物和糧食的雙排庫群,中間另有一條大路直通西大門,再往前是偌大的一片空地,堆滿了用麻包和塑料編織袋裝的酒瓶子。空地左邊是六排十二座包裝車間,二十四條生產流水線上燕語鶯聲;車間南邊是高高排立的酒精罐群,被漆成銀色的上百個罐體蔚為壯觀。罐群南就是一條東西向水泥大路,路南是伏連成一片的低矮的瓦棚房,房下齊齊地排著上萬個用於發酵的窖池,六個稍顯高大一點的房子和高聳的煙囪在前,煙囪根部分別掛著刻著字的純木牌匾,有“大曲坊”、“神曲坊”、“福樂坊”、“六朝禦坊”、“大漢旨坊”和“微南燒坊”,騰騰的雲霧就從這裏冒出。

    又問了一個匆匆走過我身邊的人,轉到東大路北頭的一棟兩層樓上才看著盧師傅,他一見我就趕緊拉我走到大院角落裏,小聲埋怨:“老劉讓你來的麽?咋子迴事嘛,我說過別到廠裏來找的麽!”

    我說:劉廠長到縣裏辦事去了,山東的要後天拉貨,太急!我就來了!給幫幫忙吧!

    “後天要?!”盧師傅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昨天這裏可剛剛開完會呦,大廠長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去幹私活,否則就……”他咂咂嘴,狠狠地搖搖頭,“沒的辦法嘛!”

    我知道一旦被他拒絕了會造成多麽嚴重的後果,趕緊連聲哀求,可他答複我的一直就隻是一句“沒的辦法”,我轉念想求他人要真不能去、能把配料的方法告訴我也行,那更是觸到了他最敏感的地方,嗓音高出不少還帶著點尖刺:“你說啥子?賊娃子想要我的方子,這是我的飯碗子呦,你是要我的老命呦,就是我親兒子我也不能給的呦!”他看著我反倒把自己說的笑了。“再說給了你方子也沒啥子用麽,你當初不都在跟前,這還得要靠感覺和經驗才行的呦!”

    我跟他千商萬量地磨了半天,他也沒一點鬆口的意思,最後還來轟趕我快點離開,看我還想磨嘰便借故溜了。我像被放了氣的球,軟軟塌塌地走出廠門,去騎自行車的時候見孔憲勤還在飯店門口爛侃,看見我的樣子馬上就嚷嚷起來:“小子,道行不行吧!就知道你弄不成,嘴上黃口還沒褪能結了大繭(辦成事、辦大事之意)?還是迴去喊老迂魔劉恩山來吧,這些事你弄不動!對了,你迴去問問老迂魔要不要酒精,我頭迴給邊外的拉來了一罐有幾萬斤,結果大廠裏暫時沒要,都在六段人家裏存放著呢!”

    我當時諾諾地應付著讓他送點樣到廠裏,就趕緊騎車往迴趕,一想藥沒買又掉頭奔六段集口的村級小醫院,找大夫可著能動用的三十九塊錢開了安神補腦的藥和幾貼傷濕止痛膏,到收款處交了錢在藥房拿了藥一溜煙地奔到劉集,先把藥送到寄住在舅姥爺家配房的母親那兒,跑到鄰家又給幫著照看母親的小表妹紅紅安排了一下,再迴頭趕到在東邊臨村東二段的廠裏,擦著汗進了廠門就見到了我大表舅劉恩山廠長,他個子不高、黑瘦、花白的頭發淩亂地蓋著半個腦門、眼睛不大總迷迷著看不到眼珠、溝壑縱橫的臉上有一堆紅紅的大鼻頭,正蹲在院裏和忙著弄菜的表舅媽匯報著一天的開銷和辦事效果。

    我掏出剩下的45元零票交給表舅媽,說訂車給了五十,買了一盒煙,當時又把剩下的煙遞給大表舅,大表舅捏了捏煙盒問咋剩這一點你沒吸吧,我說去找車找人的時候用上了,我不會吸煙。著重把和盧師傅見麵的情況向他細細地說了一遍,他說:“這好辦!上迴幺段的胡海子一喊他就來了,還得找海子!”

    我再次跑到劉集,從旅店接來劉可來來哥和他大舅子,一番杯盤交錯後廠長大表舅拍著胸脯保證信用第一質量第一,又讓我到小賣店裏拿上幾包微南湖牌香煙,叫來上午的三輪摩托客車把來哥他倆送到旅店,丟下兩包煙,就帶上我買上兩兜桔子乘車去幺段找人。

    我被顛顛晃晃了大約半個多小時,一路上吐了三次酒才到了幺段。

    幺段是“沿湖一溜十八段”最南端的村子,隻有大概幾十來戶人家,沒有田產,也都不以種地為生,但家家住著兩層的小洋樓,戶戶都有摩托車,很多人把這都叫成“妖段”。我們要找的“海子”還不到三十歲,大號胡海,是北四段胡家的嫡親。胡海的爺爺原來負責在湖地的南頭看莊稼,特別喜歡賭牌九,幾個牌友為了聚場子方便就在這兒搭了幾間茅草蓬,整天混在一起,後來幹脆在那兒住下來了。段裏凡是不務正業的或犯了大錯的都讓頭段的馬家給趕到這兒,漸漸地成了這幺段村。

    “海子”是隻穿了一條三角褲頭把我們引進他的豪華大院帶到客廳裏的,勁健的上身滿布飛龍刺青,看看我那表舅劉廠長遞過的煙沒接,自己在茶幾上抓起一包萬寶路,彈出一根斜斜地仰靠在寬大的沙發上,高高地翹起二郎腿,望樓上喊了一嗓子“火呢?!”

    劉廠長趕緊彎腰給他點上,諂笑著問:“睡了?!”

    “昨天玩得晚了,沒起呢!”海子懶懶地連頭都沒抬。“麽事?說!”

    劉廠長把請大酒廠的四川師傅盧思秦給調點酒他沒同意的事嚦嚦落落地說了半天,海子才一抬頭喔了一聲,說:“明天一早吧,我讓二猴幾個去找他。”

    “就怕他不肯幹!”我插了一句,擔心誤了來哥提貨。

    “麽?!他敢——?!嚇死他!”海子的聲音高了八度,錯動著下巴拿眼斜瞄向我,目光裏突然有了點驚喜,“嗬,這娃倒滿俊的!哪的?”。

    “你嚎麽?!”樓梯上嫋嫋娜娜地下來一個年輕女人,粉紅的絲綢睡衣用兩條細帶係掛在肩上,露著細白豐腴的胳膊和半截秀美的大腿,身材高挑勻稱,胸前高高隆起,腰肢曼妙,衣服在腰間顯得有點肥大,散披一頭烏發,臉龐明豔俊美,一對眼睛好象帶著電。

    她衝劉廠長打了個招唿,用手裏的打火機砸向海子,“你個混球,咱大伯來了也不讓個座,不通人性啊!”

    劉廠長趕緊說:“沒事沒事!小妹!咱又不是外人!”

    “您咋來的?”

    劉廠長比劃了說是借鄰居的摩托三輪車。

    “就是叫‘狗騎兔子’的那種呀!”那女子露出了兩排整齊的細細的銀牙。我想起剛才一路上的一顛一顫還真像騎兔子,會心地跟著笑了。

    “你看你看,這小子多俊!”海子對女人說,女人沒理他,近前拍了拍我的臉,遞給我們每人一瓶小玻璃瓶裝的可口可樂。“這裏沒茶喝!”她說。

    接下來沒扯了幾句話,我們就出了院,海子讓他女人拽著送出了大門,口氣仍是懶懶硬硬地安排劉廠長:“明天一早二猴他們準到,給他們加上油!”劉廠長傻楞了一會,應了一聲說人不要去的太多,接著擠上了“狗騎兔子”,一聲撕裂般的巨響後砰砰地晃著蹦著出了村。

    “大表舅,要給他們加多少油?”我是扯著嗓子對表舅喊著問的。

    “那是要錢!啥加油啊?!他們能白去給你辦事嗎?!”他也是喊著說的,有點忿忿地,“一輛車得一百呢!”聲音唏噓,心疼。

    我想起了那個女的,問:“人家喊你大伯,你咋叫人家小妹啊?”我剛來時他就說過已經五十歲出頭了。

    “那妮的名字就叫明小媚!狐媚的媚!是九段我把兄弟明顯貴家的二閨女,家裏不願意她嫁海子,她就跟海子那渾東西偷跑了。她叫我伯,比海子還了小十多歲呢!”他叫車停下去撒了泡尿,用手抖嗦著塞好,接著絮叨:“這‘九段的妮子四段的漢,光棍出在大六段,幺段的老少爺們能倒蛋。’,也邪了,多少好樣的閨女還都喜歡跟那些搗蛋孩子。”

    “可不是啊,幺段沒地沒莊稼活幹,不用風吹日曬,還能吃香的喝辣的,想玩就玩沒個管覺兒,現在的閨女有誰願意種地去,要不是馬四爺訂下的老規矩狠,還有幾個能在這段裏蹲住?!”“狗騎兔子”的三輪司機湊了過來,遞給表舅劉廠長一根煙,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兒。“不過這幾年可就有變化了,有女都願嫁六段啊!”

    劉廠長用煙頭指點著東方遠處的點點燈火,“你看這,原來是一片湖水退出來的爛泥地,馬四爺一根扁擔來的,建出來這從北到南一溜十八段的家業,不簡單啊!真不簡單!!”

    “要是沒有您這老劉家,能有今天這樣?!”三輪司機奉迎著,話音裏帶著恭敬。

    劉廠長嘿嘿一笑,一起迴了廠。

    二猴他們來了,但是在第二天的中午才到了,十個人分駕了五輛幸福250摩托車,排氣管都給拆了,象群獅狂吼!他們嘁嘁喳喳地說了過程:找到了盧思秦,他怕廠裏處理他,不敢來!才嚇唬他幾句他就跑到了大廠長王喜龍的兒子王家寶那裏哭了半天,還把上次給他的錢也上交了,王家寶帶著幾十口人把二猴他們幾個圍住了,不過都認識沒打起來,罵了他們幾句,還說隻要盧思秦有任何事就找他們幾個算帳,還要來找你劉恩山,也不饒你嘞。沒辦成事就不要加油了,每人給盒煙吧。

    來哥當時就在廠裏,一聽到這個消息就毛了,怒氣衝衝地說:“我不管你們是上天還是入地,必須保證讓我明天能拉走合格的酒,到時候要是沒有……哼!”他的那位高參大舅子哥拿出了合同和收條,指著上麵的條款和字眼跟我們談上了法律,告訴我們如不能履約,要雙倍退還他們的定金,還要賠償他們的其他費用和損失。

    來哥他們被我勸走了,表舅劉廠長開始了個把小時的嘟囔,先罵挨千刀的盧思秦不識抬舉坑害人,再罵海子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正經事幹不了一件光會牛b哄哄,轉頭就是罵我白吃十幾年的飯不能打也不能挨啥都不會沒一點用、誰讓你去逞能找的盧思秦有本事就自己調出酒來哪怕尿出來也行……我隻能悶著頭忍下淚一聲也不能吭,表舅媽在一旁聽不下去,罵著轟著趕他帶上酒去安排來哥他們吃午飯了。我耳根清靜下來對她無比的感激,絞盡腦汁地想幫上忙,卻不知該怎麽插手。

    我在廠裏團團轉了好幾圈,腦子裏仔仔細細翻找了無數遍,可惜認識的人有限,還沒有一個可以成為拯救我們這場危機的救世主,眼看著我千辛萬苦才爭取到的一點戰果馬上就要泡湯,搞不好就有可能演變成一場亂子,還會讓客戶跟廠裏廠外的人笑話!心裏那個急呀,就像被油煎火燎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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