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在早先修了一片公主陵,埋著曾經的大公主李璿。


    後來,凡玉菟也被埋了進去。但墓碑上沒有刻她的名字,而是刻著她的封號。


    有人說,這裏頭隻是埋著她的替身,宮女花萼。而她真正埋在了她生父旁邊,墓碑僅刻著凡家小女四字,連生卒年月都沒有。


    玉公主病逝後,宮中杖殺了她的所有近侍。隻剩下掌事女官和乳母施巧巧。施巧巧拿了俸銀,拒絕了賞錢,悄悄帶上玉公主的遺言和幾件遺物離宮迴家了。


    下葬時候,她的頭上戴著屬於嫡公主的九花樹釵,尋常的首飾全部陪葬,至於用過的一切衣物棉被則幾乎焚毀燒盡。


    但這是元月三十日魂歸之後,又七七四十九天後的事了。


    冬休與斑鳩玉立護送完太長公主歸來的時候已經三月初,離凡玉菟去世已過了一月。她在靈堂上了香後與太後請辭。也許是太後不想再看見與凡玉菟有關的任何人,便順利的脫了宮籍。後來她就來在了金玉城,替自己的舊主和逝去好友打理起了這份生意。


    這世上從此少了這麽一個人,萬戶依然各有悲愁。


    這宮裏自此少了這麽一個人,天家依舊歌舞升平。


    李成蘊在高句麗被世子收留,成了個屍位閑人。家沒了,父親死了,發妻又亡,事業毀於一旦。他便也莫名其妙的撿迴了曾經花天酒地的日子,尤更勝之。


    某一年,他在飲了烈酒之後,死在了一個名妓身上。


    “石榴裙下命難逃,我也是要這樣死的。”


    他應了自己說過的話。


    說迴己酉年。


    蕊姑與蘇曉約定,三月初九紫草觀。


    這段時間,凡玉菟就被懸在藤上,在風中咿咿呀呀的蕩著秋千。雖說睡著的時候總是最多的。


    甜甜貓一步未出紫草坡,它夜以繼日的觀察著珠胎藤旁的一切動靜。在早春的晨光升起之時,它從屋簷走著貓步沿到藤架上,臥好了伸出舌頭,舔一舔那個將要成熟的透明胎胞。好似在說,天亮了,起床了,太陽曬屁股了。


    化成小種子的凡玉菟就會伸一個長長的懶腰,打一個大大的哈欠,然後揉揉眼睛,和甜甜貓與這個世界道早安。


    除了甜甜和蕊姑,小嬰靈的聲音旁人是聽不見的。


    蕊姑也會在清晨弄草澆花之後逗一逗她。一戳動透明胎膜,裏麵的兩隻小手還會迴應,推啊推的,好玩極了。


    蕊姑知道現在的她五識不全,記憶封存,因此狀如嬰兒。好在的是,三魂七魄終於全了。


    三月初九,壞女人來了,隱約的不詳之感衝擊著小嬰靈的心。她在胎胞之內大跳大鬧,晃動的藤莖遙遙擺動。


    可驕傲的壞女人卻心中一喜,她還以為這枚珠胎子見了她高興的手舞足蹈,唱起歡歌呢。


    甜甜貓被蕊姑斥令躲去一旁,當它又見了這個壞女人之時,暗暗的喵嗚詛咒。


    “蕊姑,珠胎可成熟了?可結緣成功?”


    掛在半空的凡玉菟一聽這話,嚇的渾身發抖,整個胎胞都跟著顫。顫啊顫的,包裹著自己的花葉綻開了,啊啊啊,透明胎胞也要打開了,啊這,啊——


    在落下之際,被蕊姑接進了手心裏。


    蕊姑將話通過手掌傳遞給了這個小種子:“好娃娃,你在這一方世界的時間還沒到呢。睡吧~”


    她輕撫了這顆黑色珠子,把它裝進錦袋中遞給蘇曉,笑道:“今春來的七十九個求願者,唯有兩位順利結緣,女善人便是其中一位了。今夜睡前,將它置入臍中,待到明晨一早,便可化至體內。”


    蘇曉雙手合十給蕊姑施了禮,千萬感謝,留了足足兩盤的金錠。


    人走後,蕊姑看著金錠嗤笑了一迴,一伸手摸到了甜甜貓頭上:“阿甜呀,你說咱們要這麽多錢幹嘛呢……”


    甜甜喵的一聲,馬上叼起一隻金錠,蕊姑撲哧一笑:“喲,給你的小主子攢錢呢?真是個聰明貓啊,不過你小主子何時缺過錢啦?而且放心吧,她今後的身體康健著呢。”


    甜甜咬著金錠發出一聲憤怒的嗚嗚,蕊姑又笑,“嘿,還生氣了,你可別怨我又把她送迴到那一戶人家。她和他們的緣分本就未盡呢。若不是尖尖失去主張犯下錯誤,凡玉菟這個身體到現在還活著呢。隻不過,八年幽禁和換名再來,你覺得哪個更好呢?”


    喵——嗚~~~~,甜甜貓悲嗚一聲,耷拉下了耳朵。


    己酉年是個生孩子的大年份。


    大國舅蘇晝在五月二十九得了一對雙胞胎兒郎,老太郡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盼了十幾年的大孫子終於來了,還一下子來倆。


    緊接著,六月初六,當朝太後誕下了一個小女。這小女生的極快,剛剛陣痛三個時辰便順當當的落地,哇哇的響亮哭聲點亮了整個延嘉殿。產婆和女官們替主子開心,也是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光聽這小公主的哭聲,就知道身板兒結實啊。


    太後怎生的能這麽快放心?她心裏知道,這孩子其實早生了一個月。剛剪了臍帶就忙不迭的叫太醫們為小公主檢查身體,太醫們皆喜笑顏開,娘娘,公主體重逾七斤,脈搏有力,先天齊備得天獨厚啊!


    太後拍拍胸口,流下一串擔憂落地的幸福眼淚。


    自此民間有傳言,高祖皇帝遺腹之女懷胎十二月才誕生,必是天家貴命啊。也有人聽罷連連搖頭嗤之以鼻,十月懷胎瓜熟蒂落,怎生的有懷胎十二月之說,隻怕是我朝太後與人有私,再給這皇李家添一頂綠帽罷了。


    再往後八月,皇帝李讓的賢妃孔香香誕下一皇兒,是為皇長子。


    九月,周貴妃又誕下一子,是為皇二子。


    是的,勉強算是曆經三朝,周船靜又再度迴到了貴妃的位子上。她又住迴了她住慣了的青鸞宮。周船靜和周靜兒一字之差,但周貴妃和周貴妃卻一字不差。


    皇李家的桃色秘聞有增無減,從不缺少。


    古製雲,滿月於孩兒賜名。


    大國舅的兩個兒郎,一名蘇夼,一名蘇川。


    小公主的閨名,李樂姬。


    給兩個皇兒取名的時候,李讓說阿舅家的川字用的不錯,磅礴大氣。於是跟了風,給大郎取名李卅。


    當選到了這個卅字,賢妃孔香香暗自神傷,皇後公羊棉悄悄抿笑,周貴妃喜上眉梢。卅,一”與“川”聯合起來表示“一生一世順從王者”,哈哈,這順民的一生在出生伊始就被安排的妥妥當當。


    但二郎就不同了,李梁。肩挑大梁的梁,架海金梁的梁。


    若是以為太後以接近四十二歲之齡誕下小公主就可以安享度日了,那可是大錯特錯。


    未出月子,她就在床上攤開朱墨批閱文書。而且現下批的可不僅僅是後宮的文書,乃是前朝的文書。


    李讓這個皇帝不多管事,自打登基之後圖新鮮安安生生在禦書房坐了半個月後,就開始聲色犬馬,帶著周貴妃四處打獵,鬥雞馬球一樣不缺。


    到底凡玉菟這個傀儡皇帝還算做了幾樣利國利民的大事,為朝廷今時的大好河山鋪了路。光是造出的火炮便能保這一塊國土許久的安定。


    雖說太後很忙,但是她今次與往日不同。


    她珍惜這個晚來女,也想試一試親自奶孩子的感覺。於是便親自為李樂姬哺乳。而這當中,似乎還摻雜著潛意識裏想對小菟的補償。雖說她再不願意主動提及小菟,也沒有人敢在她麵前提及。


    人總是這麽奇怪,總會在一個孩子身上彌補對另外一個孩子的缺憾。


    另外還有三名乳母,四個人的奶水源源不絕的吸入李樂姬的小肚子裏,這個孩子便像吹糖人一般的鼓起來了,白白胖胖,肥美健碩。


    阿娘在床上筆走山河,小樂姬就躺在一旁咿咿呀呀。這個孩子總是自言自語,小眼神有的時候清澈,有的時候還會盯著什麽東西看的認真。


    “哎唷,你也能看的懂啊~”


    蘇曉暫擱朱筆,逗弄著她的小臉。小臉胖成了個大包子,兩顆葡萄大眼如同河蚌裏的大珠。


    “我們重瞼雙皮的,真好看。”


    玫姨趴在一旁樂嗬嗬的,“是好看,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孩子。哎喲喲,我們是世上最有福的小公主。”


    一開門,顏阿秋走了進來,她親手端著一盅果子酪,“母親,拿井水略略鎮過的,您還沒出月子,不能吃太涼的。”


    蘇曉接過,將瓷盅捧在手心,“這天真熱啊,我後背都捂出痱子來了。”


    玫姨笑著:“那也不敢扇扇子,您先吃,吃罷了我給您塗些痱子粉。”


    顏阿秋拿濕帕子擦了一把汗,“外頭真熱,下火一般,我們小樂姬還在繈褓裏,熱不熱啊。”


    說話她抱起了這個小妹妹,眼中多了些寬厚暖意,不再若看凡玉菟的眼神那般怨懟嫉妒。


    對於李樂姬來說,她記得最近都在幹嘛。


    睡覺睡覺睡覺,然後就是吃奶奶。之前在肚裏的時候,天天遊在水中,踢著肚皮從這頭飛到那頭,每日的娛樂活動就是蕩秋千和數手指。


    最初還是鴨蹼形的小手,後來慢慢就分出了五指。


    除了娛樂休息,她也感受到了胎獄之苦。母體吃一口涼的,她就凍的直哆嗦。母體吃一口熱的,她就如被開水燙過。母體又最愛吃酸的,還沒長出來的牙都快給酸掉了。


    但她也對自己的前塵舊事,有著絲微的記憶。


    咦~~,我怎麽好像不是頭一迴進這家門呀?


    咦~~,眼前的這個大姐姐以前好像不這樣,以前看見我就目露兇光,咬牙切齒的,不行,有危險!


    於是李樂姬把小嘴一癟,哇哇的哭,順帶事兒一使勁兒,尿水透過薄薄的繈褓,流了顏阿秋一身。


    啊哈哈哈,滿屋子的人笑了起來。


    甜甜貓也跟來了,隨時在暗處觀察,這一刻,這隻懵懂不通人事的大貓對人類的行為再度迷惑了起來。


    小菟一死,怎麽這個家看起來特別像個家呢?可是李樂姬也是小菟,為什麽我這隻貓都能認得出來,你們這些至親卻認不出來呢?


    貓咪搖搖頭,繼續伏在房梁一角。


    李樂姬滿月的時候,蘇曉抱他迴蘇府。


    蘇家那倆小子也剛剛滿月,三個娃娃並排躺在童車裏,全家人的喜氣洋溢,連庭院的花兒都沾了喜氣,綻放的別說有多濃烈。


    老太郡親自托最好的匠人打了三枚長命鎖,一個挨一個的給孩子戴上。戴到李樂姬這兒的時候,這個當外婆的先是激動,而後莫名其妙的噙上了淚。


    她這兩滴淚一閃,全家人都靜默了。


    他們讀的出來,這個老太太想起小菟了。


    蘇夫人許薇瑩打著圓場:“唉喲,阿娘,孩子們都滿月了,您還歡喜的正當頭呢。可不敢哭,今兒是大喜的日子。”


    老太郡抹了把眼:“這哪兒是哭啊,外頭的陽光晃進來了。別說滿月了我高興,我這得高興一輩子呢。”


    一群人笑著扶住老太太入座,“是的呢,等孩子們會叫奶奶婆婆了,您更是歡喜。”


    可老太太還是長歎了口氣,看著蘇曉道:“大閨女呀,你可改了吧。孩子都是好孩子,就看你怎麽養了。你要是還像以前那樣式兒的,我這個當婆婆的可是頭一個不願意!”


    蘇曉又氣又笑:“阿娘,怎麽樣您都看著呢。自打樂兒一落生,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天天都是膏藥貼身上的。”


    老太太一嘟嘴:“這還差不多!女兒家從小就該玩到大,被疼到大,略識得幾個字就妥了,聽明白了我的意思嗎?”


    “聽明白了,聽明白了。”


    老太太往遠挪了幾步,怕幾個月子娃娃聽見,然後指著蘇晝小聲說:“二小子,多少人誇你是好人我可不管,你到底對不起那個最信任你的孩子。若不是你這張笨嘴耍能,把她攛掇到了靈州,她也不會,不會……”


    說話老太太一抹臉,又哭了起來,邊哭邊絮道:“你給我聽好了,三節兩壽的,你給我向那孩子賠罪去!你給我燒高香也好,求神拜佛也好,你得求得那孩子的原諒!我告訴你蘇晝,還有蘇曉,還有你們一個個的,各個一把歲數合夥欺負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你們是怕了是吧?怕她一年年的長大,把你們轄製的死死的是吧,嗬嗬,你們嘴上不說,但我門清兒!……那個孩子聰明無雙,到了了還是個童身,所以到了地下那也是個精靈頭小鬼。小鬼最是難纏,免不得不時迴來看看。她要是看見咱們這麽寵愛倆小子,這麽寵愛樂兒,保不準傷心嫉妒!小鬼一哭,怨氣就得纏在孩子們身上,到時候這三個崽子就難養了!”


    一圈人咧嘴蹙眉:“娘,您叨叨的這都是啥?”


    老太太狠狠的瞪了他們,“我說的話都給我記清了,都給我常懷懺悔之意,沒事向孩子念叨念叨自己的不是,別裝的跟她從沒來過一樣!還想著拋卻腦後呢,就你們精,就你們能!人啊,就是狂妄自大,可眼光看不過三尺!我這話啥意思?舉頭三尺有神明!三界眾生,都瞅著你們呢!”


    成人的自大之心雖說難以割去,但蘇晝耳聽訓斥之時,一直垂著腦袋。他胸中的愧疚潛滋暗長,但他心中清楚,也許,道歉也是對那個孩子的二次傷害。


    也許,有些事一輩子不用道歉。因為,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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