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醫館的冷塌上了喝了一道安神茶,這才將手腕遞給了郎中。


    這位女郎中渾身的皮膚都好似被浸出了藥氣,她是一個很像藥材的人。這樣的描述或許籠統,但卻是我這一刻真實感受。


    醫者從脈象了解病人,再通過外觀其形而知其內在。


    她目光複雜的看著我:“客官,你這小小年紀何以氣滯心痹如此,這心脈的症狀可是胎裏帶的?”


    我雙眼幹澀的看著前頭,道:“我不知道,我自打來到這個地方,就覺得不太對勁。兩年前最是嚴重,但調養了一陣子,以為好全了。”


    她聽了我似在囈語搖了搖頭:“瞧你頭戴簪釵,應該是剛剛及笄吧。可有夫家?為何如此憂勞?做郎中的隻能開藥為你緩解症狀,但你自個需要明白醫病先醫心。”


    我微微笑道:“最主要是前些日子一親密友人過世了,我才狀態如此的。就勞郎中為我開一些安神舒心的藥丸吧。湯藥就算了,嘴裏頭不想吃苦味。”


    她點頭,而後裝著大小藥丸的各色小瓷瓶兒就塞了一袋子。


    迴宮後我把藥瓶藏好了,斷然不能叫她們知道我的情況。


    就算是巧嬤嬤和冬休也要能瞞一天是一天,哪個一激動關心則亂宣了太醫,局麵就不堪細想了。


    李成蘊在又一個刮大風的陰天來了,他進門客客氣氣的行了禮,直言道:“我是來接笑笑的。”


    我轉頭往後殿看去,我說:“你抱走吧,到底是你的親生兒子。”


    片刻後,笑笑的兩個乳母兩個嬤嬤帶著大包小包出來了,李成蘊用一個碩大的棉披風將笑笑裹的嚴嚴實實。


    我走過去逗了這孩子一下:“啊喲喲,乖咯,跟你爹迴家咯。”


    聽了這告別之言,這孩子嗷的一個尖嗓就哭了起來,還似乎在繈褓裏蹦躂著,一竄一竄的。


    李成蘊怒斥他:“哭什麽哭!吃裏扒外的東西!”


    我身旁的朱嬤嬤不願意了:“駙馬這是哪裏的話,難道跟陛下親近就是吃裏扒外?”


    李成蘊瞪了她一眼,抱著孩子擰頭就走。


    笑笑在它肩頭上要哭斷了氣,哭聲裏夾雜著許多,包括但不限於憤怒、傷心、不願。


    我搖了搖頭,笑歎這孩子到底跟我是哪一路子的緣分。


    然後我傳來了陳碩,“陳侍書,替朕擬旨,革去李成蘊門下省散騎常侍一職,調往武器監,委少監一職。”


    陳碩很是驚訝:“陛下,這武器少監隻是從八品。”


    我聲音凜凜:“那又如何?他既然誌在此地,便長期為武器監謀事吧。”


    “是,下官這就擬來。”陳碩卻步退下了。


    我帶著三分惱意坐到軟塌上,叫宮女把炭盆挪近點,用竹簽穿了水果烤著,全當撒氣。


    冬休湊過來幫我在果子塊上刷花蜜,小聲說道:“小菟,我知道做帝王的不得不強勢,但你不孤單嗎?別的女子可都念著願得一心人呢。”


    我笑道:“你可有中意的人了?若是沒有,咱們身邊可全是孤身女子了。瞧瞧陳碩,還有這一大屋子的宮女們。”


    “你怎麽能跟宮女們比呢,再說陳侍書也是個意外。而我今年已二十了,至今也沒體會過周船靜和晉王的那種愛烈如火啊,你說那是什麽滋味呢?”


    我笑道:“自己碰見另一個自己的激動與滿足吧。不過有道是,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沒幾個人如他們那般幸運,往往都是單方麵熱情罷了。”


    冬休若有深思的點點頭:“這位周采女,以前的周貴妃,從來都是個感情充飯的癡人,而今總算是達成所願了。”


    我苦笑了一下:“根據我的觀察,情之所至不是人間之物。若是悖逆了規律,便會有深沉的代價。”


    “她不是已經有代價了麽,聽說改了個化名叫周靜兒,一應的身份都沒有了。她母家百越的情況,又是一言難盡,小菟,你想過收複昆州嗎?若是去攻打她父親,隻怕又要失個朋友了。”


    我哈哈大笑:“謔謔謔哈,而今總算明白了何謂孤家寡人。從明兒開始我就在朝臣麵前自稱寡人得了,太恰如其分了。”


    我晃晃脖子,心思馬上又迴到了朝政上頭,是啊,昆州還要收複。不過在此之前,要先集中精力,過了向東突厥停止納貢這一關。


    幾日後,我宣了大舅謝將軍,戶部侍郎和武器監正副長官入書房。


    李成蘊也在其中。不用正眼看,就知道李成蘊心裏還是一團窩火。


    我直截了當告訴他們,抓緊時間再造三台火炮來。趕在東突厥尥蹶子前,帶著火炮往北境受降城去,來一場兵事演習,給他們看看我朝的顏色。


    看罷了,他們就知道該不該對停止納貢的事心生齟齬、伺機異動了!


    曾經的大長公主而今高了一輩便多加了一點,成了太長公主。


    她托人一層一層的給我傳話,想麵見我。我便允了。


    這一日,她來在了甘露殿,有點謹小慎微,又帶著往常對我的熱乎勁兒,“陛下,小菟崽,我就知道你願意見姑奶的。”


    我看著她如今的樸素老態和少女童真的表情糅雜在一起,莫名覺得有點好笑,我說:“姑奶在掖庭過的如何?”


    她坐下了撇撇嘴:“還能怎麽樣,那裏可是人住的地方!又潮又冷,連個火盆都沒有,小菟崽你看,姑奶的耳朵都凍傷了。”


    我湊近了看看,“嘿,還真的是,耳垂邊上爛了。內廷的人怎麽能這麽對您呢,不看僧麵看佛麵,您到底是皇李家的嫡女。”


    她吐口氣:“旁的就不說了,姑奶就是想求你一件事,送我迴我兒郎身邊吧。若不是我當初一心想見那個人非得迴來,也不至於落得如此境地。”


    我斜斜眸子:“高句麗世子呀,他倒修了幾封書信過來陳情,也想接您迴去呢。”


    她眼中大喜:“真的嗎真的嗎?真不愧是我親生的啊,到底沒忘了他娘。”


    “但是~”我語氣一轉:“若是送您迴去,您家世子借著咱們對您照顧不周的名頭侵擾我邊關玄菟郡該怎麽辦?朕可不願浪費兵力呀。”


    她的臉色陡然掉了下來,有些生氣道:“那你直接說吧,要什麽條件?”


    我輕聲笑笑,把氣氛帶的輕鬆下來:“姑奶,先問您件事,您在宮裏是老資曆了,應該見過白憲昭吧。”


    她點頭:“見過,她死的那年我九歲,白弘七歲。”


    “她是何方人氏?”


    “靈州人氏,與咱們皇李家是一個地方的,要不然哪裏結的金蘭兄妹,又哪裏會一起打天下呢。”


    “她跟東突厥可有什麽因緣?畢竟前年時候,阿史那世子接了那個冒牌貨白憲昭迴雲中城了,這事你應該有所耳聞。”


    “聽說這事了,但也沒敢吱聲是假的,原來你們都知道她是假的啊。”


    “哈哈,姑奶怎麽認定她是假的?”


    “那時候白弘已經被白憲昭的舊部帶走逃了,可我還尋思著會不會在白憲昭的刑場上見到隱蔽著的白弘。所以,行刑的那一天我親眼瞧著,從頭看到了尾。到底曾經和白姨處的也很近乎,她被扒了衣裳千刀萬剮的時候,身上的疤啊痣啊看的一清二楚。難不成剁碎的肉還會在拚一塊複活麽?自然是假的了。”


    我咂舌道:“原來姑奶還有如此大膽的一麵。”


    她撲哧笑道:“姑奶幹的哪件事沒膽了?不過話說迴來,任何人圍在刑場邊兒上,都得被氛圍鼓動的細看。我那時一個小姑娘家,還不知道酷刑是怎麽施的,更是心疼白姨,她受刑時候的表情啊,我到現在都能夢見。所以我就討厭你娘!討厭的緊!”


    我蹙眉:“關我娘什麽事呀……”


    她咬咬牙看著我說道:“姑奶雖不聰明,可也不傻,別以為我啥事都看不出來,你定然知道你娘就是白芙的!當年就是這個六歲的小丫頭片子,拿了一份重要文書檢舉了她親娘!”


    我渾身一震:“啊?啥?”


    她搖搖頭道:“沒什麽大驚小怪的,她的行事作風你自個兒清楚,要是故意視而不見姑奶就沒啥好說的。壞種子都是天生的。”


    “那阿娘為啥要檢舉她阿娘啊?”


    姑奶嘿嘿一笑:“那你得去問她了,咱怎麽能猜得出來人家在想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虧得蘇家人念著白姨舊恩,把她認作自己孩子,偷偷帶著她逃往西南了。定居在凉蘇縣就是因為挨著蘭羌,方便再往外逃。”


    我歎口氣:“那時候阿娘尚幼,興許是被誰鼓動了也未可知。”


    姑奶說:“再怎麽鼓動,才六歲的小娃啊,都能有勇氣幹下這事,著實是我這等凡夫俗子不可理解的。後來她長到十三四的時候,還夠膽再迴來,我當時在宮裏偶然撞見她那可真是嚇了一大跳,我就知道她這次迴來是抱著大目的的!若我不是早早的被一道恩旨嫁去了高句麗,你看我怎麽收拾她!”


    我抿了抿嘴有些默默,“姑奶,您也真是愛打抱不平呀。別氣了,說說白憲昭跟東突厥的因緣吧。”


    姑奶的目光變得悠長。


    她伸手探了探炭盆上的火苗,搓了搓她幹燥的手背。她手指上的戒指式樣舊了,我便也想到高句麗那塊小地方,應該是沒有什麽貴重東西的。


    她緩緩啟口:“這其中詳細,我也隻能把聽到長輩們所說的拚接起來了。”


    我趕緊嗯嗯。


    她慢慢的講來——“那時候西突厥皇室一脈朱邪汗王因不敵內亂,帶著一批人逃命出來,走到靈州地界就打聽到了有一支起義軍,便是咱皇李家了。後來聚到一處,這朱邪漢王就化了漢性為凡,便有了後來的凡家。這西突厥的人啊,擅於與狼或者其他猛禽溝通,有一迴在冬日雪山地裏,救了一匹被受傷的小狼。”


    “給那狼養好了傷,留了一冬,來年春天把它放歸山野了。這狼通人性,後來差不多每個月都迴來探望可汗一迴。直到有一次,倆月沒來了,可汗還直犯嘀咕,結果下次再迴來,口裏竟然叼著個小孩。”


    “虧得是盛夏時節啊,要不然那孩子還不得凍死餓死。據說瞧著才兩個月大。”


    我聽的有趣:“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肯定不知道是從哪兒叼來這麽一個孩子,起義軍大營裏又都是男子家,哪個會養孩子呢,於是這任務就交給了五兄弟當中的老二,白憲昭。”


    “白姨那個人吧,其實白芙是隨了她,可她比白芙要強一些,強在哪兒呢,就強在厚道那一點上。別看白姨麵上兒厲害,其實心腸可不錯。自然了,她沒她閨女那麽謹慎,後來打下天下享起福來,整個人就稍顯放縱了。”


    “唉,不過這扯遠了。當時白姨已經有了個大兒子了,她就說既然養一個是養,養兩個也一樣,多個小碗的事。後來過了一年多,東突厥尋找丟失小世子的人來了~”


    “反正中間的過程不知道,結果就是因著這個狼娃娃,東突厥幫著咱起義軍攻打了大彥國,建了前周。但咱們也不欠那東突厥啥的,每歲都有大量的寶物銀兩進貢,一來幾十載,那點情分也還上了。何況,還護了他們阿史那可汗呢。”


    我點點頭:“我明白了,現在的阿史那可汗就是那個被狼叼來的娃娃。”


    “對,就是這樣。所以說啊,後來白姨在京中挾勢弄權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仰仗著自己跟阿史那可汗的這一情分。兩廂底下的機密書函可不少,一並抄了出來都成了呈堂證供。”


    “前年阿史那可汗聽說白憲昭沒死,竟然派了自家世子過來協商,非得把那個冒牌老婦帶迴去。明麵上說的牽扯甚麽案子迴去審問,都是實打實的鬼話,他就是顧念著那份舊情。”


    我歪歪頭:“那時候阿史那可汗還不記事呢,怎生的會對這麽一個短暫養母這般深情厚意呢?難道阿史那家就不懷疑,是我方起義軍設法偷來的孩子嗎?達成契約我倒是能理解,各圖所需嘛。至於感情,我倒是真不敢信。”


    姑奶閃著兩眼細盯著我,半晌了歎口氣,“孩子,我突然明白為什麽你能被推到帝王的位子上,而我卻到老還活成了這個樣子。你不容易被情所蠱惑啊。”


    “但姑奶說的也是真實聽來的,據說那小孩就記住了白憲昭帶他在小雪山滑雪的場景,念念不忘。”


    我蹙眉,小雪山,滑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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