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圓缺,缺又圓,滿宮明月梨花白,飄蕭鬆桂秋。


    一轉眼,即到九月中。


    豫州鹽池按期動工,已產出了第一批鹽。新鹽成色極佳,品質上承,戶部尚書品了新鹽滿麵笑意,連連歎好。


    這一迴的鹽鐵使落在哥哥頭上,可謂是得了個巧宗兒肥差,畢竟不拘派誰過去,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會立此一功。


    看他呈送迴京的奏疏,百般賣弄自己的功勞,字裏行間就飄起了他的神采飛揚,我不禁擲了本子,連嗤帶笑!


    倒是還算會做人,表了表他作為兄長的姿態,與我運迴了兩大車的豫州青棗。棗子酸甜多汁,脆牙爽口,粒大如李。


    接下來便是鹽價之爭,停滯了兩個月的廷議是時候有個定論了。


    而今我這個皇帝當了一段時日,得心應手了許多。已經更加適應了這個新身份。


    我與眾臣直言:“早前的周元通寶眾所周知,皆為剪邊錢。民眾不傻,自是知道吃了朝廷的暗虧。新幣一頒,市麵上的米麵菜肉皆漲價了三至四成,而今鹽產劇增,也是時候下調鹽價,做些利民之舉,收一收民心。”


    此一時,豫州鹽池已向眾臣證明了自己的豐饒。於是眾臣的看法便往一麵傾倒,紛紛附議於我,敲定了我於新鹽政添加的數條款項。


    未曾料到此事走到這個時間點上竟然水到渠成,我終為庶民推了第一道恩典,也於龍椅上,露出了第一張滿意笑臉。


    元刺史——元懷,到京請罪。


    他十足配合,配合著太後演戲,有模有樣的給出了前度不調頭增援平亂的理由。


    所謂在京述職將近半載,邊關不可無人,特別是生亂之際,更需有人把持國門。


    左相冷哼一聲:“而今就不勞元大人為邊關憂心了,太尉已頂了玄菟郡刺史的差事。現下豫州鹽池缺了個掌斛鬥的度支副使,襄助鹽鐵使晉王理事,不知元大人可願往啊?”


    那元懷恭恭敬敬的領旨:“下官願往。”


    這位堂堂戍邊大將,由武官被貶成了個小文官,要往鹽池去測量監管鹽的稱重,他倒無有一點失落之色。


    我心中起疑,到底是此人深藏不露,還是太後對他另有許諾。此一時還下不了結論。


    銷聲匿跡多時的疤臉元氏出了場。自從她脫了奴籍,一直跟著在西市做牙人的元婆婆。


    這一日元婆婆帶她迴宮,與太後小聚。


    元婆婆一見我就攥著我的手不丟開了,上下細細打量了一番,歎口氣說:“好孩子,如今又大了一歲,怎麽還跟棵小樹苗似的啊!瞧這身子單薄的,才就長高了這麽一點點,都是被你娘壓的了。好好一女孩家家,生生被推到皇位上給這一幫子人遮風擋雨充作前鋒,真是苦了你了。”


    我伸手摟著她:“婆婆,也沒有太苦,其實誰都不容易的。”


    太後咧咧嘴:“元姑姑,您怎麽一見我就說話帶刺兒呢!早前幾番想接您迴宮養老,您都不理,今個迴來不是探望我跟菟兒的嗎?就別說那些糟心話了。”


    元婆婆拉著我坐下,揪了一把旁邊的元氏道:“太後呀,我今兒主要是把你元晴妹子給你送迴來。我老了,牙人的活兒也覺著累了,打算迴孤女嶺頤養天年,所以元晴還是得跟著你。”


    太後十指不停擺弄著茶具,勾著唇角說:“姑姑,您在京中呆了大半輩子,再迴那山溝裏去怎能適應!就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了。我知道,您就是想把她往我身邊塞。我可不敢,她哪裏是省油的燈,沒得再把我孩兒折騰個三長兩短。”


    元晴聽了這話跪到地上:“阿姐,我早已知錯,您就原諒我一迴吧。”


    太後的眼皮都不抬,旁邊的女官和玫姨皆撇起了大嘴。


    元婆婆靜氣的說:“落葉歸根,人一老就特別想念故裏。我六十多了,沒精力照顧後輩了。她已成了元懷的棄婦,除了依靠你還能依靠誰啊!看在我這張老臉的份上,太後娘娘就收留了她吧。”


    說話元婆就要起來下跪,我連忙扶住了她。


    “婆婆,您言重了,到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想元氏在外頭置間房子好好過活是不成問題的。而且不在宮中,才是自由之身呀。”


    元婆婆拍拍我的手背:“孩子啊,一家人總要在一起才好啊!你們都瞧瞧元晴這張臉,再嫁出去是難了。也快四十了,後嗣上是沒指望了。你讓她自己住,她那點體己錢能管上幾時?有個三災兩病的,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


    她抹了一把臉,紅著眼看向太後:“太後啊,看在我曾經照管你十幾年的份上,你就答應我吧。姊妹間再有前嫌,而今悉數摒棄了,還是好姊妹。”


    太後把茶果推到了元婆婆麵前,道:“姑姑,元晴她心思多著呢,她從來見不得我這個姐姐的好。幼時跟我搶您,大了跟我搶男人,現下又絞盡腦汁的跟我搶孩子。前些日子從太仆寺偷跑出去,跑到晉王府砸門,對著我兒一通胡扯。她自作聰明,以為能蠱惑成功,結果我兒轉天就一五一十的告訴我了。嗬嗬,還有她這張臉是怎麽毀的,她自個兒一清二楚!”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看向元晴,她仍然跪著,疤瘌眼皮底下盈滿了淚水,撲簌簌流到左臉的楓葉疤上,她抹了一把,含著委屈抽噎道:“阿姐,是我錯了。當年文太妃往一盒花黃膏裏下毒,然後將它賞賜給了姐姐。我親眼看到了,可我沒有說。當時心裏怨著,心想著總該輪到我在主子麵前露露臉風光一迴了。可後來不知怎地,那盒花黃卻到了我的妝奩匣子裏。我也是粗心,畢竟盒子都差不多……後來把膏子擦到了額頭和眼皮上,容貌就毀了,毀了……”


    太後冷笑道:“是啊,阿姐我得來了個好東西,便想著贈送於你。去你房中的時候你不在,便擱進你的妝奩匣子了。起初知你毀容,我又氣又恨,一心想著揪出毀你容貌的兇手。不成想在文太妃死的時候,她惡狠狠的咒罵我,她說——蘇曉,你終不得人心,連你一同長大的都看不慣你。記得那盒花黃膏嗎?本宮下毒的時候元晴就在旁邊看著呢!——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啊,我把有人當妹妹,有人從沒把我當姐姐呀!”


    元婆抬手就給元晴一耳光,怒斥道,為什麽你從來沒對我說過!


    那廂哭著,這廂太後的鼻子又一酸。一伸手把我拉到身邊攬住,聲音酸澀道:“就因為這些前事,我才總覺得小的會欺負大的。當初我當宮大內司的時候,屋裏養著菟兒和秋兒。我雖明麵上寵小的,但內裏更信大的。倆孩子爭吵的時候,我就在一旁默默看著,總覺得小的帶著點與元晴如出一轍的猾狹勁兒,為此我沒少責罵這孩子!”


    聽了這些,我的胸脯一起一伏,暗吐了口氣。


    元晴突然不哭了,抬頭直索索的問責道:“阿姐,菟兒就算真的猾狹那也是自己的親孩子,您怎能把她跟個養女一視同仁!”


    “好啦!!!”元婆婆阻止道:“都是三皇五帝年間的事了,已過去了提它作甚!太後,人我已經給你帶來了,你要不留她,就自己動手趕人吧。我走了,不和你們吵吵了,真是頭疼。”


    元婆婆起身行了個禮,大步子往外邁開。


    元晴撲過去抱住她的腿,哭喊道:“母親,您別走。”


    元婆婆歎口氣,聲音沉沉:“元晴啊,我已經把你送過來了,太後娘娘留不留你,隻能看你的命了。她要當真不留你,你就自己找口井跳了吧。母親隻能幫你到這了,車馬在宮門口該等急了。天黑前還要趕到客棧,明兒一早的船。”


    太後麵色訝異的站起身,往門口挪了兩步:“母親,您這就走了?這就迴孤女嶺了?”


    元婆婆側了側臉,將一雙冷目一捩:“誰是你母親!奴婢可擔不起!”


    一語畢,她推開了元晴,大跨步的走了。


    然後這兩個四十上下的中年女子突然垮了,垮成了兩個小孩子,各自哭著攆著去追趕自己的母親……


    這一幕觸動了人心,直摧的人潸然淚下。


    元婆婆還是走了,太後顧念著她,遂把元晴留了下來。


    但也隻是在後罩房辟了一間給她,沒有差事,往後隻和奴婢們同吃同住。


    亦對她三令五申,有任何乖張逾矩之處,皆按宮規嚴處。


    且這話並不是說說看嚇唬她。


    就在她住進延嘉殿的第三天,就挨了頓打。


    我剛從禦書房迴來跨進後院,就見玫姨和於侍中拖著她直接踹倒在地,兩人各甩著一根毛竹批子咻咻的往她身上掄!


    她嗚嗚慘叫著,一抬頭看見我在看她挨打,臉頰唰的紅了十足羞恥。


    玫姨和於侍中掂著她的胳膊不使她亂躥,邊打邊罵:“你這賤婦!叫你不老實!叫你不老實!”


    她穿了身宮女的暗青色常服,拖在地上左右擦灰,因為疼痛一顆頭顱上下擺動著,好似實在忍不住了,抬頭對我張了張嘴,但終究把話音兒咽了迴去。看她那口型,好似在說——來幫幫娘啊。


    我雖感覺無稽,但瞧著這副可憐樣心裏還是一軟,走過去扶走了玫姨勸道:“這又是怎麽了?沒得在這裏吵嚷!叫旁人聽去了還以為咱們延嘉殿天天責打奴婢呢!”


    玫姨喘氣掐腰把手一指:“瞧見沒,瞧見沒,娘娘的書房,這賤婦剛才偷偷鑽到娘娘書房裏去了,定是在動壞心思!”


    於侍中又啪啪啪啪的連抽了幾下終於鬆了手,同樣喘著粗氣說:“娘娘就是心軟,要是下官,才萬萬不會留下這個包藏禍心的東西。”


    元晴整了整衣衫,然後揉著自己的手臂解釋道:“玫姨,於侍中,方才我過去書房,就是想寫副字,閑來打發打發時間,真的沒有旁的心思呀。”


    我對她擺擺手:“你迴房吧。”


    她欠了欠身退下了,看她那背影本也是個排場人,如今卻落得不如一個奴婢體麵。


    玫姨朝她啐了啐:“丫頭,你淨幫瞎忙。你忘了她怎麽對你的?早點逼走了才好。”


    我說:“阿娘既然願意留下她,說不定本有著大緣分呢。你們也別太過分了,小心適得其反。”


    兩人聽了這話一頭霧水,我便也搖搖頭不言了。


    兵部軍器監。


    李成蘊一大早就衝到我麵前直嚷嚷,咱們的大家夥製好了!


    現在,看著這大家夥,體型快占了半個冶煉間呢,哈哈,誇張誇張。


    我們抬手撫摸著它,這堅實的銅皮膚,驕傲的長炮管,敦厚的車輪架,謔謔,好不氣派!


    李成蘊一抬手,“推出去,推到空地上,咱們試試頭一發火彈!”


    耶——!我激動的拍起了手。兵部侍郎招唿著兵卒們往外推火炮,車輪碌碌轉動,十足靈活。


    軍器監後院校場相當寬闊,地麵鋪滿了細沙。


    研製多時的黑色彈丸從火藥箱中取出,裝填進了火炮裏。李成蘊拿過一支火把,洋溢著激動的笑臉,對我眨眨眼道:“我點了啊?”


    “點!”


    我激動的喊道。


    然後火把朝下對準引藥火芯,滋啦啦,藥芯點燃迸射火花,我們蹦跳著往後退了三步。


    呲——磅!——


    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那黑色彈丸往外彈出,在飛翔了片刻後膨的落地,再轟隆一聲,炸了!


    地麵的沙粒伴著火藥星子揚起,蕩的人滿臉塵沙!糊焦之味從四麵而來,熏的人直掩口鼻。但心中的歡樂是按捺不住的,李成蘊大喊著成了!成了!撲過來用沒受傷的手臂夾著我甩了一圈!


    待塵埃落定,也不耳鳴了,我走上前察看火彈的距離。


    可……隻有兩丈之遠……


    兵部侍郎看著我蹙起的眉問道:“陛下,怎麽了?火彈順利射出來炸了,還有什麽不妥嗎?”


    我搖搖頭,指了指這兩丈之地說道:“你們不覺得射程太近嗎?若是攻擊敵人,得把火炮推到多近的地方才成。不行,還要改進,要增加射程!”


    李成蘊迴到火炮處彎腰檢視了引藥匣子,說道:“引藥已悉數燃盡了,若是再加量,恐怕內部空間是不夠的。”


    我說,“這引藥又叫發射藥,它的原理是點燃後不爆炸僅產生高熱氣體,氣體壓力壓的那彈丸以快速發射出去,但又不致破壞炮管膛壁。”


    兵部侍郎迅速點頭:“是是,陛下真是博聞,確實是這個原理。”


    我說,“恐怕不是引藥的量不夠,而是威力不足。”


    他們對視了一下點點頭,便再開議會,各抒己意、各用己能,全力以赴開始解決引藥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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