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怪笑著看著他,像是從來都不認識他。


    他把杯中酒飲完,也擱了酒盞,與我說道:“幹嘛這樣看我?”


    我說,新鮮了,你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他提提額頭眨眨眼,把一張臉拗的調皮,“哼,小爺又不缺這事兒,對你個黃毛丫頭提不起興趣,免得你喝多了撲倒我。”


    我丟一粒梅子砸他,“你又討打是不是。”


    他雙手抱頭做投降狀:“唉喲唉喲,怕了怕了。”


    我白他一眼:“也是哦,什麽體格豐潤的女子你沒見過,試過高山險峰,心中已有丘壑,瞧不上一馬平川也在情理之中。”


    他嘁了一聲,“逗你呢。越是走過千山萬水,越是想有一方良田。”


    我嗬嗬的笑:“說的跟你要浪子迴頭似的。”


    他捏一根筷子敲打著杯碟,奏出一曲叮鳴。


    然後出了口氣說:“小菟,以前我對於女人都是先哄上床再說,但對於你,我頭一迴沒有這樣做。”


    我捂嘴大笑:“是因為我不好哄吧,所以就改用深情策略?”


    他又嘁了一聲:“又來,早知道不跟你吐露心聲了……”


    然後他側身一躺,靠在了床沿上,笑眯眯的說:“等咱的新兵器造好,拉到昆州試試去。”


    “圖紙呢,圖紙也沒給我看看。”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羊皮紙遞給我,我打開一看,笑了,他是個聰明的人,果然是一台大炮。


    “真好!可圈可點~,竟還設計了相匹配的車架。”


    他驕傲的說:“那自然了,如此龐然大物,必要方便移動才是。嗐,這可是郎君我在房內苦思冥想十日,又與桑侍郎討論至今,不停修改才有的初步方案。現下,已著匠人們開始鍛造了。”


    呱呱呱,我給他鼓著掌,“阿嘟真棒!”


    他眉飛色舞:“小菟,我給它取了兩個名字,一個叫火銃,一個叫火炮,你覺得哪個好?”


    “火炮好呀。”


    他嘿嘿笑著:“我也覺得火炮好一些,畢竟當時你與我出主意時候,說的可是將土地雷與煙花筒結合在一起。煙花來自炮仗,這個名兒更有意義。”


    我問:“那火炮由工部往上呈送的文書裏,打算實事求是的寫明用途嗎?”


    他正色起來:“倒是還未有往上呈報,我還有點不想呈報。這目前算是我私有,也沒有用官銀,一直在用自己的積蓄。”


    我歪頭看他:“得,我知道了。李三公子在軍器署造玩具,等造出來了用於打獵,一炮幹到大獅子身上。”


    他撲哧一聲,緊跟著我倆窩到一處笑鬧了一場。


    紅日夕下,天邊墜著一隻火鳥,彤彤的腦袋還往人間流連張望。


    人們渾身像是披著火種子,灼悶的一身濕黏。延嘉殿的人全部搬了椅凳在院子裏打扇。太悶了,一絲風都無,冰盆換過兩撥都不濟事。


    我進來的時候,看見大鐵牛舅舅也坐在院裏,不自覺的腦袋垂了垂。


    他見我這模樣一笑:“怎麽了小菟,原先見舅舅第一件事就是要騎大馬,現在咋文靜了?”


    我在他們對麵坐下,從冰盒裏抽了根醍醐膏嘬著。


    阿娘笑說:“你上迴那巴掌把她打疼了,怕你了。怕點好,不然總跟你這個當舅舅的沒大沒小。我看今後說教她的活兒就交給你了,她聽你的。”


    我隻管滋滋滋的嘬甜品,舅舅憨憨的笑著,“小菟本來就聽話懂事,哪需要說教什麽。小菟啊,舅舅要去江南一趟,要不是你要當小皇帝走不開,舅舅真打算帶你和舅母一起去玩玩。”


    我立馬來了興致:“我去我去,我最喜歡江南了。天呐,江南的秋天最是柔情。”


    說著話,立馬拽著舅舅的袖子晃悠起來。


    阿娘冷不丁一句:“不忙你的朝堂大事了?你把陳訴陳碩兩個人穩穩安置在禦書房,為娘還以為你們三個要幹下一番千秋大業呢。”


    我說:“您又不是不知道,那陳訴其實姓凡呀,是我侄子呢。自家人幫自家人,有何不妥。”


    舅舅噝的一聲,蹦出一句川音,“沃地天老爺,我說那孩兒咋有點麵熟,可下意識又不敢深想。”


    “蘊哥兒的事問了嗎?”


    “問了。那就是他突發奇想的一件大玩具,打算以後打獵用的,前番京兆府不是稟告過嘛,郊野有虎狼傷人之事,興許給了他什麽啟發。”


    阿娘聽罷,一彎蛾眉壓了壓。


    我不理會她的疑心,自顧裝迷糊。


    這時候晉王邁著他的兩條長腿,嘡嘡嘡的走進來,往凳子上一敦,抓著醍醐膏就咬,兩口就吞下了一整根。


    阿娘用帕子給他擦著汗關切道:“唉喲,風風火火的一天天,慢點吃,再冰著肚子。”


    從我的視角看去,兩人的額頭和側臉基本一樣……


    舅舅拍著他的肩膀,歎了一句這大塊頭,又問:“讓哥兒,幾時動身啊?”


    他抓了一塊冰握在手心:“都備妥了,明兒就往豫州出發。阿舅,您上江南作何?”


    “你舅母如今沒了官差,我也告假了三個月,打算帶她出去散散心。”


    我捂嘴一笑:“是外婆的主意吧,叫你們兩口子出去遊山玩水,順便再給我們懷個弟弟妹妹。”


    大夥兒聞言全都哈哈的笑,舅舅害起了羞:“這孩子!不過說的也對。”


    晉王突然目光一閃說道:“噝,阿娘,阿舅,我突然想起一事。當時我在西突厥的時候,好像見過舅母一迴,她難道是前來替先帝辦事?”


    “什麽時候?”


    “大前年,乙巳年夏。”


    “那一時西突厥還出了件怪事。碎葉城西行四百餘裏是千泉,這塊地方是沙漠裏難得的水土沃潤之地,因暮春盛夏之時林華茂盛、泉眼千個,故而得名‘千泉’。朱邪可汗常來此避暑。那裏的鹿群很是自由,都佩掛著鈴鐺,已經被馴服了,與人親昵不怕人。”


    “那一迴朱邪可汗算是施了個恩,帶上了我一同來到千泉。就是在宴席間,見到了幾個從國中來的差人,其中便有一個女子。”


    舅舅皺眉:“你也見過舅母許多次,怎麽現在才記起?”


    晉王說:“嗐,當時她一身男子打扮,麵色清冷,不施粉黛,席間座次又離我太遠,看的不甚分明。前段時間偶然撞見她在禦書房上值一身袍服,這才覺得哪裏有點眼熟。就剛剛才憶起就是她來著。”


    我好奇的問:“快說說什麽怪事呀!”


    晉王看了一眼我急迫的眼神笑著:“怪事啊,聽我慢慢講。我們當時下榻在千泉行宮裏,他們的皇室行宮相當簡陋,通著廣袤的草地。草地外頭有一泉口,被他們稱作神池,至於其他的泉口應該都是沒有名字的。”


    “那天飲宴到深夜,快子時的時候,朱邪可汗帶著那幾個來客,一起往神池走去。我也跟在後頭過去了。西突厥的巫師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半晌了才向可汗稟告,我模模糊糊聽見一句——天上的‘奎木狼’來了,七年之聚,正映神池。”


    “那神池就湯泉池大小,可還別說,在星空底下當真好看,形狀如彎月抱星,水麵閃如銀碎。巫師的話說完了,可汗等人就在池邊站定,比劃手勢開始祈禱,就這麽靜待了約莫一刻鍾,不明情況的皆是左右張望。然後神奇的就來了,頂空的一顆星星突然發紫,緊跟著地上的池水也開始變紫變濃,像是化開的紫玉流淌著,煞是讚歎。”


    身旁的宮女們拍著手開始興奮:“王爺王爺,後來呢後來呢?”


    我這位哥哥就如同受了什麽鼓舞般,眼睛在宮女們臉上巡視了一圈,換口氣接著侃侃而談:“這還不是最奇怪的,後頭發生的可有點嚇人了,你們可別害怕呀。”


    個別大膽的宮女嚷著不怕不怕。


    “後來啊,從國中來的差人搬出來一隻長方木匣,打開後實屬唬了諸人一跳。那裏頭,竟然是一具幹屍。”


    我的汗毛咻的豎了起來,“幹屍……”


    他表情豐富的點點頭:“對,幹屍!絲瓜絡一樣的顏色,又像爛透了的廢銅破鐵。領頭的那個將幹屍托出,然後給套上了件衣裳後,兩個人就一前一後抬著那幹屍,淌進了神池裏。”


    大夥都瞪大了眼安靜的聽故事。


    他繼續繪聲繪色:“當時我也不知是作何。待他們進了池子中央,彎腰屈膝,緩緩的將那具幹屍浸入紫色池水中,咕嘟嘟,水麵開始冒泡……”


    我哈哈大笑:“有點像南地的菜幹豬肺湯嘛,是煮來給大家下酒嗎?”


    他“去”了一聲,接著說道:“我說的奇怪事就是這了。——那水不知道有什麽神力,片刻後,那東西就像龍眼幹被煮發了一樣,幹癟的皮肉一點點漲大起來。過程難以描述,畫麵也甚是扭曲,但最後,整具幹屍複原了。”


    “複原了?!”聽故事的人驚訝著。


    “對,複原了。栩栩如生,除了人是死的,整個麵貌恢複如初,那皮膚眉眼,瞧起來還是個俊俏佳人。”


    然後他指著我笑道:“那小嘴,就跟妹妹的一樣,玲瓏的很。”


    阿娘拍掉他的手:“瞎說什麽!拿一具古屍跟妹妹比,晦不晦氣!”


    他一咂嘴:“娘~,這不是扯閑話呐,古往今來人這麽多,哪個跟妹妹有點像不是很正常。”


    聽了這話,我半邊身子有點發木。


    我這哥哥見我麵有異色,搡了一把我的手臂道:“哥說著玩呢,也沒那麽像,那女屍有個大鼻頭,瞧臉盤兒似是胡人與漢人的混血。”


    “那後來如何了?”阿娘問道。


    “後來畫師給畫了像,巫醫們又把整具屍身塗滿了防腐藥水,再裝迴棺材裏去了。”


    舅舅摸著他剛留起的一部短須沉聲道,此事當真詭異,我迴去得問問你們舅母。


    我說,不,現在就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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