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出藏好的字條,在信鴿身上搜到的那張。


    再看了一遍上麵的字——「除掉凡玉菟,暴出凡中鶴之死的幕後主使。落款,蝦皮。丙午年十月十七。」


    哥哥當初隻不過是個有位無權的羽林衛郎將,為什麽驚動了這麽多人要出掉他。按大鐵牛舅舅的說法,當時統共有兩波人,那麽各自背後的主使到底是誰?目的又是什麽?


    唯獨可以確定的是,一波與雲中城的突厥人有關,而另一波隻查到了金吾衛張巢處就戛然而止。


    洛陽城的劉鱷奴所掌握的,究竟是哪一波的信息?


    信息點都像散珠子,還串不起來。


    我給阿爹寫了封信,告訴了兩件事。第一,字條內容。第二,老道哥舒辰為我特製的心疾藥丸,被胡嬤嬤誤服之後,麵容變作了旁人。


    另一邊,我托隨從去地下城找“包打聽”,問一問這“蝦皮”為何方神聖。


    又為了將尖尖雞養在月池院,我批了條子給內侍省,將那負責看守玄鵠宮的老宦官提升一級,好堵上他的口,免得吐露出白鳳如今就是尖尖雞的事情而橫生枝節。


    處理完了這些雜事,我心中惦念著在馬苑的胡嬤嬤,想去看看她那張怪臉。


    於是帶了幾個人,來到依北宮牆而建的馬苑。這裏曾經是西內苑,前些年這裏隻是片園子,後來才改為一處小馬場,供皇子們操習騎射。


    天氣晴好,鬃毛油亮的馬匹戴著華貴的馬鞍,正被馴馬倌調教著。


    見我入來,速速對我行禮,另一手還握著韁繩。


    “尚書大人,可是閑來無事,過來跑跑馬?”


    身份所限,我不得不擺著大人的架子,淺笑道:“不用了,過來巡查下馬場的情況,近來可有什麽異常之處?”


    馬倌迴稟道:“一切如常,屬下們也是各個殷勤警醒。”


    “那便好。你且忙你的,本官隨便轉轉。”


    “大人請。”


    應付掉一些虛禮,闊步走向跑馬場。


    進了大門,一片開闊平地鋪開在麵前。第一時間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在駿馬上奔馳的女子,她一身黑色的騎馬裝,梳著簡單的峨髻,挺直著腰身。一手挽韁,一手揮鞭,架勢風流,氣勢從容。


    駿馬疑流電,麗人與風行。


    待看清了,我才發現,這女子原來是姑姑。


    一霎間,我對她的情緒,又變得複雜起來。


    她騎累了,放慢速度,一勒馬韁,甩腿從馬背下來。隨侍者竟然是胡嬤嬤,速度過去牽走了馬兒,引著她於休息台坐下,呈上帕子給她淨手擦汗。


    二人有說有笑,激起了我的疑惑和試探之心。


    待休息了一陣,姑姑再度跨上馬之後,我命人傳來了胡嬤嬤。


    她滿麵堆笑的過來對我施禮問安。我洋洋灑灑的坐在馬場邊兒的圈椅上垂著眼皮,鼓弄著一支羽毛箭。


    見我不說話,她接著道:“小尚書可是想學騎馬,嬤嬤教您,學會了,就跟姑姑一樣煞有英姿。”


    我冷語:“把小字去掉。”


    她嘿嘿訕笑著:“您這,都是老奴說禿嚕嘴,有錯有錯。”


    我嘴角一牽:“凡是稱唿本官為小尚書的,都是沒把我當正經大人。胡嬤嬤身在馬苑,也有了這習氣,倒不知這股子風兒是從哪傳到你這的。”


    “不不,您多慮了。”


    我抬起眼皮,看著她那張使人發怵的臉,白憲昭簡直是冤魂不散。


    “本官問你,你的徒兒毛栗呢?”


    她一拍大腿:“嗐,您怎麽惦記起她來了,那丫頭不聽使喚,攆出太仆寺了。”


    我橫眉豎眼:“現在人在何處?”


    她眼珠轉轉卻說道:“老奴並不知情。”


    我哂笑:“不說是吧,掌她的嘴!”


    一旁的宮女聽命,大步上前一耳光抽的她滿眼冒金星。


    我玩味的看著她,此時這張臉除了形狀是白憲昭,神韻之卑微才是本來的胡嬤嬤。


    “說嗎?”


    她帶著紅通通的巴掌印,難堪的說道:“稟尚書,好好的馴馬女她幹不好,該是被調去某處幹雜役了。”


    我怒斥:“再打!”


    然後她的右臉也被印上了五指山,對稱了。


    馬場其餘的人皆紛紛看來,羞的胡嬤嬤臊眉耷眼。


    姑姑騎著馬“駕”的一聲過來了,在馬背上睥睨我道:“小尚書這是作甚?官威撒到馬苑來了。”


    她幾乎是含著笑說完了整句。


    我胸中的一把火熊熊燃燒,原來小尚書這稱謂起於姑姑之口。


    我正了正顏色:“內司大人,下官隻是教訓一下這苛待下屬,頤指氣使之人。自然,還有她對下官的惡意欺瞞。”


    姑姑掛著晶瑩汗珠的臉上帶著對我的不屑諷笑,顯得有些可惡,她繼續用著不以為然的口氣:“胡嬤嬤,她想知道什麽就告訴她。”


    胡嬤嬤對她畢恭畢敬:“是。”這才轉迴身對我說道:“毛栗這奴婢隨著供給關塞的軍馬隊伍,去受降城了。”


    嗡的一下,血液上了頭。


    我與這股子力量對峙著,也帶上一抹笑:“內司大人,如今胡嬤嬤長了一張別人的臉,您留她在宮裏,當真以為年深日久,沒有人能認得出?”


    姑姑的臉色瞬間嚴峻起來,直戳戳盯著我。


    來不及說太多,阿秋帶著大皇子一人一匹馬進了馬場。那大皇子撲過來攙走了胡嬤嬤:“嬤嬤,騎射師父教的馬術跟你的不一樣,我倒覺得你的方式更有趣一些,再於我講講吧。”


    然後她們就直接將我略過,談笑風生的迴到馬場當中,盡情享玩去了。


    新宮女小珂明白我心中的憋悶,勸慰我道:“大人,有些事情您也可以無視,畢竟您的真正主上,是陛下呀。”


    我心火稍滅,像流入了鮮活清涼的水,嘉許她道:“說的在理。”


    禦書房裏,兩道奏折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呈給皇上:“聖人,您看。這兩地刺史不約而同上折在說同一件事。”


    皇上接過,閱了兩遍,感慨道:“如今遺棄女嬰之風不減還增,這可如何是好……”


    “小臣也早有耳聞,特別是災年前後,生下來就被溺死者不在少數。甚至某地還有一個棄嬰塔,塔中的幼小屍骨堆成了山,野狗每天在附近轉悠,爭相啃食被棄的女嬰。”


    “噝……養活一個幼子能耗費甚麽財資?這些刁民,目光淺薄,自以為占不到女兒好處就泯滅了為人父母的慈心!”


    我想了想道:“許是還有另一方麵。剛剛誕下的小兒,該是也沒有什麽感情。再加屋中拮據,許多人為了過活,不肯幹這雪上加霜之事吧。到底什麽層麵的人,都有其相應的生存法則。”


    皇上鼻子一哼:“親生骨肉,還能草芥其命,莫提於國有用。想來還是需命各州嚴管此事。”


    我機警說道:“咦~聖人,您看這個主意如何。可以根據平民的收入劃分出一部分特困戶出來,這些人家但凡生了女嬰,就發放二兩銀子,並登記造冊。再使吏員不定期進行家訪,查勘女嬰情況。對於領過銀子又私自處死遺棄女嬰的,再進行嚴懲。”


    皇上一邊點頭一邊蹙眉:“可這二兩銀子,並不足以使女嬰長大啊。”


    我柔聲說道:“但足夠管庶民全家吃穿用度半年有餘,也可省下添置些家禽器物。至於這批銀錢的來由,可發動當地官員,以及鄉紳富賈,成立一個善莊出來。當然,詳細如何,因情則變通矣。”


    喜色上了皇上的臉頰:“這主意甚好,你先擬定出來,再交由門下省審度。”


    “是。”


    我喜悅的攤開文書紙筆,將此項政議分條列項,一一表述清楚,署名加印,再以朱筆替上畫可,歸攏在了發放至門下省的奏本一欄。


    掌案宦官於每日申時末,將禦批悉數呈送至皇宮前朝區域的門下省。


    左相侍中令和二位門下侍郎,及諸多諫議大夫,中書舍人,皆按班於此處當值。


    今日,陳修媛在這個時辰過來了,與皇上撒嬌道:“聽聞妾身父親今日在門下省當值,許久沒見父親了……”


    皇上喜她彎鉤一般的笑唇,撫了撫她的唇角:“這點小願望好說,就叫掌案公公帶你一並過去。不過,時間不能過久。”


    陳修媛高興的像個孩子,真真兒屬於會向男人撒嬌的女子,全然沒有貴妃的嬌蠻。搓著手夾著膀子,半垂著腦袋抿嘴樂笑,年紀和容貌在這般俏皮又柔軟的姿態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她輕扭著身子:“那妾去了。”


    皇上露出了姨母笑:“去吧去吧。”


    她出門的時候還不忘跟我打招唿:“郡主,我先走了。”


    受尊重的感覺一下子來了,我喜悅迴禮:“修媛嬢嬢慢走。”


    她對我和聖人拋下一個明媚的笑容,這才一轉頭,一身橙衣如一道橘光,雖略微撫過,倒把整個書房都給暖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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