薺薺菜生命力旺盛,晚秋時節也是有的。


    整顆菜像個大花,八麵炸著,十足好認。


    反正綠綠蔥蔥,平素隻當是池堤旁的植被,與鳶尾混長在一起。


    連菜根兒也輕輕刨起,捋好碼順了放進小籃中。我挽著袖子蹲在地上,親近泥土,沐浴陽光,還有尖尖雞作伴,使人不禁感慨:時光美好!


    “在幹什麽呢?”


    我不理來者,隻顧繼續為午餐努力。


    “你怎麽不理我?”


    他瞧了瞧籃中之物,扒開草叢去找一模一樣的。然後一揪,整塊泥土都帶了出來,再往我籃裏一擱。


    我蹙眉:“哎呀,你不要瞎胡亂拽。菜葉都被你拽熟了。”


    他驚訝:“這是菜啊?”


    “對啊。”


    “你要吃這個?”


    “嗯,沒飯吃。”


    他聞言捧腹大笑,滾到地上去:“啊哈哈哈,你居然沒飯吃,真是比笑話還好笑!”


    我抓了把泥砸他:“那就笑死你好了!”


    挖的差不多了,我提籃就走。他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喂喂喂,這就迴去啊?”


    我頭也沒迴:“不是說了嗎?別再來找我。”


    “誰找你了,這是偶遇!”


    “我信你個鬼。”


    我停下腳步斜睨著他:“你和阿秋的前塵往事我已經知道個大概了。怎麽?偏生就盯上了我們房裏的人打算戲弄個遍?真有你的!”


    他深擰眉頭:“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沒再說話,轉身迴來準備下廚。


    院裏的海棠果熟了。


    從春天海棠開花的時候就期盼著這一天。我站上石凳,在枝頭間選了最紅的。很快,又攢了一碗。


    來到小廚房清洗了去核,再用砂糖醃上。


    可是要做油鹽炒薺薺菜,是要生火的……在這方麵,一點經驗也無。算了,就吃白灼的吧。


    拿了爐上的水燙了燙擇好的菜,拌入精鹽少許,香油兩錢,白胡椒粉一撚,聞了聞,也是噴香。


    端著我的兩個小菜迴房慢慢享用,玫姨看見了居然又是一通狂笑。笑聲引來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阿秋,緊接著,她也身體力行的對我進行了一番嘲笑。


    我才不理,就當著她們,依舊吃的滿嘴流油,一臉滿足。


    本以為,對付兩天就過去了。如果實在想吃點別的,可以再去找金佛借片葉子。


    然而當我從書房下職迴來,卻驚奇的發現,小廚房鎖了門,海棠樹上的果子全沒了!


    “啊,壞人!都是壞人!”我連蹦帶跳怒吼著。


    樺蘿強忍著笑過來:“小菟,轉告大人的話,咱們院裏的食材柴火,一律不能給你用。聖人大病初愈,明個兒去西明寺還願,從現在開始,就讓你好好在屋裏思過,哪兒都不準去……”


    我恨恨的點著頭咬碎了牙。


    瞄了一眼她們所有人在上房裏吃香喝辣,我哼的一聲甩門進了屋。


    到了該熄燈的時辰,我的肚子第一次咕嚕嚕的叫。


    我翻個身趴著,這樣壓著就會好受許多。


    玫姨過來撫著我:“餓的不好受了吧?”然後偷偷塞給我一個雞蛋。


    我在手裏摩挲著它,歎口氣:“白水蛋太腥了。”


    玫姨輕拍我一下:“這個時候還挑!聽姨姨的話,趁現在都沒睡,找姑姑磕頭認個錯。你這小身子骨,這麽折騰可經不起。”


    “不去,餓死就餓死吧。”


    玫姨吹滅了燈:“那你就熬著吧,晚上餓的睡不著有你哭的。”


    我把雞蛋擱到一旁,放空自己全心入睡。


    平生最討厭兩樣食物——白水蛋和韭菜豬肉餡兒餃子。(打出這兩個詞就覺得味道撲麵而來)


    ……


    但被玫姨說準了,半夜餓醒的時候,胃裏一陣酸痛,整個肚子全然扁了。


    從枕下摸出兩顆糖,顫抖著塞進嘴裏,感覺好受了一絲絲。


    可是片刻後又不行了,饑餓感排山倒海而來,我下了床,找到那枚雞蛋,兩手並用剝了雞蛋殼,大口吃掉了它。


    然後,噎住了。


    食管一陣的憋痛,趕緊就了口水往下順,像是吞下了一塊石頭。覺得自己,好狼狽。


    有氣無力的躺迴床上,想阿爹,想奶奶,想大鐵牛舅舅,想念奕安,想哭。


    不知道是怎麽睡著的,天亮醒來的時候,發現尖尖雞啄傷了自己的翅膀,正在往我的唇裏滴著它的血。


    一時間情緒刹不住了,抱著尖尖雞大哭起來:“你這傻雞,有你這麽傻的嗎?!”


    它什麽都明白,眼神中流露出來勸慰,像是在說:“沒關係的,隻要你能好受一點。”


    嗚嗚嗚嗚,人不如雞啊!


    我哭的傷心,玫姨以為我餓壞了,搓著手一跺腳,出門去找姑姑求情。


    耳聽院中姑姑冷聲說道:“記父母仇的就該餓死。樺蘿,盯緊了,她吃上一口,我唯你是問。”


    聽了這話,有一刻連遺書怎麽寫我都想到了。隻是看著尖尖我又流下了眼淚,還要照顧它長大成雞,還不是死的時候。


    玫姨抹著淚迴來抱我入懷,埋怨道:“大人好狠的心。”


    我躺在玫姨懷裏,抽泣著安慰玫姨


    她一吸鼻子笑了:“太氣人了,”


    我被逗樂了,咯咯笑起來。


    她輕拍著我,哼著小調,唿吸綿長。


    我的唿吸也跟著綿長起來,睡意又來了。


    腳步窸窣,進來查崗的樺蘿看見這一幕,呆住了。玫姨嗤之以鼻說了句:“望梅止渴也容不得?”


    樺蘿籲出一口氣,輕言道:“我給拿兩個果子來吧,您不說我不說,隻當沒有的事。”


    玫姨道:“那就多謝樺姑娘了。”


    這月池院裏,出了通風報信的人。就因為這兩個果子,罰了玫姨和樺蘿兩個月的例銀。


    不過,這是後話。


    而現在,我開始接受水果的投喂,還是被熱水泡過的。玫姨說空著肚子,不能吃生冷。她又看了看窗外:“九月中咯,要變天咯……”


    樺蘿坐在一邊默默道:“是啊,要立冬了。最難熬的季節要來了。”


    玫姨笑道:“你倒是把粗使丫頭們的話給說了。”


    樺蘿歎道:“嗐,以前在家,種地挑水,什麽活兒沒幹過。”


    玫姨說:“你們現在好的多。我們剛入宮的時候,冬天就一張薄被片子,兩個丫頭擠在一個被窩裏,這樣就能蓋兩張了。”


    樺蘿說:“那得趕上心思好的姐妹,有的半夜搶被子,照樣凍醒。”


    玫姨笑了:“你們猜猜當時跟我睡一被窩的人是誰?”


    我搶答:“不會是德妃吧?”


    玫姨拍我:“這鬼丫頭。”


    樺蘿歎道:“還真的是啊!”


    “是的。要不是話說到這兒,也很難再提起了。曾經最好的小姐妹,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我大概明白了,她們兩個應該有段故事是這樣——因為選擇了不同的男人,所以生活的軌跡也伸向了兩個不同的方向。


    晌午的時候我還有體力在院子裏走走,瞧著南牆的玉蘭樹,如今秋花凋敝,隻剩下空空如也的樹幹。若花兒還開著,我真想嚐一嚐白玉蘭的味道!


    但從下半晌開始,我就窩在床上不動了。也餓過了頭,胃裏不多難受了,正是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眯瞪到了晚上,不知道幾點了,耳聽一句:“香噴噴的大餛飩來了!”


    然後一雙手把我從床上拖了下去放到了塌桌前,胡擼著我的頭:“熱度剛好,不燙嘴,快吃快吃。”


    姑姑的熱情使我倍感陌生,但餛飩的香味已使我把持不住,拿過調羹抱著大海碗就是餓虎撲食,直到把湯水都吃了個精光。


    吃完了才感覺到了肚子撐的圓漲,姑姑抱我坐她腿上給我擦著嘴:“還敢記恨姑姑嗎?”


    我感到如今填飽肚子都要仰人鼻息,鼻子一酸嘴唇一抿,顫抖了兩下把眼淚憋了迴去。


    玫姨趕緊來“提醒”我:“孩子,快跟姑姑講講你哪裏錯了。”


    我感覺有一道光照在了額頭上。


    錯哪了?


    錯隻錯在,我人微權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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