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為念奕安哭一哭,卻是在這般情況下,猝不及防的發生了。


    我曾以為,要等到一串紫藤枯,一片閑雲走,一滴朝露曦,我才會感時落淚,喚醒這口死去的淚泉。


    如同對他的緬懷,燦爛且悲。


    然而,引起我淚流不止的,卻是一個不相關之人。如此,怎叫人不生恨。


    我靠著秋千繩,長日斜倚於此,仍是寧願相信,所得訊息根本不是事實。我還在等他的來信,隻不過他現在暫時呆在一個閉塞不便的地方,傳不出來消息。


    沒有人在我麵前提起過念奕安,以叫我談一談他,聊以慰藉的契機也無。


    其實在以前,也沒有人提起。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最後那封信,在我心髒停止不能動彈之前,用全力塞進了床縫裏。所以,並沒有人知道我同時害了相思症候。她們隻覺得,我與他漸行漸遠漸無書。


    卻無人知我,水闊魚沉何處問。


    尖尖仿佛感受到了我的心事,它有時會帶著動容的眼神看著我。頭頂上的三根翎往前一垂,就表示它也有些悲傷。


    我笑說:“你也懂?”


    它微微點點頭,然後叫兩聲。


    尖尖一日日的長大,叫聲的穿透力也更強了。它的叫聲,也總會引來一些鳥兒在院中駐足。


    並且,這兩日夜晚,好似有奇怪的叫聲從玄鵠宮傳出。依稀之中,拉著長長的聲調,悲宛淒涼。我猜著,許是裏頭關著的那隻白鳳凰不堪清冷,嗚唿哀哉~


    尖尖的聽覺是靈敏的,每當它聞聽此聲,就會變得躁動不安。


    種種的好奇浮上心頭,特別是腳邊又有蹭來蹭去的尖尖從側麵催促著我去尋找答案。


    於是,我找出來望遠鏡,爬上院門外半人高的假山,趴在圍牆上,往玄鵠宮看去。


    牆,簷頂,藤蘿。


    還是牆。


    “唔……”,我輕籲著氣。


    突然一句話從身後傳來:“在看什麽呢?”


    我一驚猛然轉身,鞋底在石頭上溜了一下,差點摔下去!還好被我及時穩住了。


    如今膽子竟愈發小了,這一嚇,麵皮緊張的通紅。那個像念奕安的男子快步走了過來,虛張著手臂,隻怕我跌下來。


    我靠著圍牆站好,撇了撇嘴,鼻子又酸了。


    他撲哧一笑:“你怎麽這麽愛哭?”


    隨即又補充道:“但其實皮的很,這麽能爬高上低。”


    我揉揉鼻子:“你是誰?可是蘭羌來的?”


    他眼睛一眨:“不是呀,京城人士。我叫薛莫皟,與「莫責人非,常思己過」的莫責同音。”


    我垂下眸子,有些失望:“哦……不是他的親戚……”


    他疑問:“誰?誰的親戚。”


    “沒什麽。”


    他又做恍然大悟貌:“姑娘既問了,我便如實相告,淑妃娘娘確是家姐。”


    我凝眸:“原來曾經西明寺圈地,痛打耶伽老和尚的人是你?”


    他牽著嘴角一笑:“這樣的事跡你也知道。”隨即他搖了搖頭:“不過,這數月前的事情,都不大記得了。隻因六月份害了一場大病,昏迷半個月有餘,醒來後親生爺娘都不認得了。”


    他比著口型:“所以,他們都以為我傻了。”


    我與他相視一笑,這一笑帶著兩個傻子的默契。但笑容也很快消散在風裏:“原來六月份遭遇一劫的人,那麽多。


    他說:“姑娘也病了?確實,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樣。”


    高處的風把我鬢角的一縷發吹到了雙唇間,我捋了捋,把它掖迴耳後。天兒不同了,皮膚幹燥的感覺像是剛剛哭完,被眼淚微微腐蝕的醃痛感。


    不經意間,又走神了。


    他看出了我的精神恍惚,湊近了我略略帶了絲壞笑,接上最初的話題:“其實,我也對玄鵠宮好奇,聽說裏麵關了隻飛不起來的白鳳凰,有個老宦官每日都前去喂食。”


    這時玫姨的身影從院子內露了出來:“菟兒,你上那麽高幹嘛?下來。”


    我趕緊撐著假山跳下來:“不和你說了,我要迴去了。”


    他抱著雙臂歪著腦袋:“你叫菟兒,這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


    我又看了他一眼,“走了走了。”然後小跑著迴去院中,隻怕再晚一點,明日院門口也不給我出了。


    我現在的活動範圍,僅限月池院和門口。


    她們一直關著我。


    壓根不提叫我迴去上值的事。雖然,我隻是想看一看西南戰事的折子,並不是因為有什麽仕途心。


    “不是說讓蘋果和我多玩一玩嗎?我能去找她嗎?”


    玫姨停住針:“現在不行了哦,你不能受刺激。外人再冷不丁說到什麽,是要壞事的。”


    “我已經好了,心不慌不跳了。”


    玫姨抿著嘴:“你說可不算,得聽女醫的。”


    姑姑就不用去問了,玫姨就是她的傳聲筒。再說了,出了小院子,到底離不開皇宮這個大院子。


    我蹲在地上一邊和泥巴,一邊盤算著這事。


    傻病沒好全表示打傻子沒用,心疾沒好全表示不能刺激我。噝……這等於免罪金牌,可是千載難逢的時機啊……


    所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不如趁此機會稍微勇敢一點,完成這許久沒完成的心願?


    於是,一個大計劃湧上心頭——我要帶尖尖迴家去!


    打定主意,整個人精神的不行!雙眼在夜裏都能發出光來!


    好在我之前有先見之明,把從金佛身上掰下的金花瓣和最後那道出宮令牌藏了起來。


    撬開東廂外牆角的地磚,把它們取出。再縫了個布兜背尖尖用。嗐,日日看玫姨做針線活,也早看會了。


    帶上錢帶上尖尖就足夠,日常物品衣裳什麽的,隨買隨換吧。


    我看了看老黃曆,七月廿八,宜出行。


    我在書桌上留下一張字條:


    「姑姑,玫姨。小菟帶著尖尖迴涼蘇縣了。會在路上小心,勿掛。」


    然後選了一身綠衫紫裙布衣裳,耐磨耐造。尖尖也配合的跳進布兜裏,再帶上兩個梨子。於是,整裝待發。


    天未亮,院中夜燭剛熄。我背上行囊,打算自此悄悄離去。


    在關上門前,我迴望了一眼上房和院中的菟絲藤。姑姑,那個我心中的姑姑,已經隨著念奕安一同去了。


    我同時失去了兩個最愛的人,終天之憾已就。


    再見了,這裏的一切。


    我在玄武門滋味萬千的等待著。


    時辰到了,“轟——隆——”,侍衛們推動沉重的大門,外麵的世界一點點鋪開,與我入宮那夜瞧著它一點點關上,成了一場輪迴。


    然後既緊張又興奮的往外邁出第一步!


    出示令牌,被一隻手接過。


    然而等了許久,不見迴音。


    我一抬頭,隻見那人咧著嘴角笑著。


    又是薛莫皟……


    他把令牌遞還給我,官腔一句:“放行。”


    我激動不已,收迴令牌,大踏步的往外走去,感覺門外有彩虹也有鮮花。


    但他跟了上來,不停的問我:“你要去哪兒?告訴我呀。”


    我不理,他絮叨個沒完:“怎麽看你像出遠門?你去哪兒?我也去!”


    我登時站住,不耐煩的吼他:“迴家!迴西南!去不去?”


    “去!”他大聲一句。


    然後他掉頭就跑:“你等下我!”


    我才不理,大清早遇到一個神經的。


    卯時宮門開,這與我平時起床的時間還有一個半時辰。我要趁大家還以為我在熟睡的時候,盡可能走出最遠的路!


    汲取上次出走未遂的經驗,不可以在京城逗留。我已提前做好了規劃,走到前麵民巷裏,包一輛車,從皇宮以西的開遠門出去。


    我腳下飛快,但身後噠噠的馬蹄聲更快。


    我驚恐的迴頭,還以為是“追兵”已至,卻沒想到,是楊莫責騎著馬追了上來。


    他伸手:“上來吧!”


    我瞪大眼睛:“你瘋了嗎?”


    他口氣灑脫:“我已經和他們說了,出去一趟,歸期不定。”


    我撲哧笑了。


    他晃了晃在我眼前的大手:“唉呀,磨嘰什麽,快!你一副著急模樣,現在又不怕耽擱了?”


    我腦袋一歪,也是!他說的有理。既然有人送上門要幫忙,我幹嘛拒絕呢?


    於是我一伸手,被他拽上了馬!


    “駕!……”


    鞭子一揮,馬兒狂奔。若逃離著東方漸闊的魚肚白,一路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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