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飛未幾時,畫麵一轉,好像迴到了以前的世界。


    上次來到這裏,還是早在青鸞宮小住,煤炭中毒那一次。


    我此時站在一個門口,也像是時空的交界處。往左看,鋪開了一條白色走廊,光影浮掠。往右看,懸空著幾隻彩色鈴鐺,黑夜微茫。


    而右邊,好似有人在唿喚著我。


    我想往左走。


    於是便決定,和右邊的人告個別。於是我往右一步,像是踏過一個門檻,進入一個畫麵中,眼前的蒙蒙白霧裏,現出幾張模糊人臉,看不清是誰。


    應該就是她們唿喚我吧,於是我輕啟口,跟她們說:“我迴去了。”然後幹脆轉身,再踏著那門檻出來,毅然決然的往長廊中走去。


    又是這家醫院。


    我尋找著一七二五的門牌號。


    但這邊的一切也不清晰,到處仍是霧。有光的地方,更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淺色係的世界,沒有任何豔澤,但卻覺得溫和。


    我不知道找了多長時間,看見多少陌生人,他們每個都穿著條紋的病號服,百樣病色。


    終於,找到了那間病房。我走進去,看見靠牆的那張床,躺著另一個我。她的床頭放著一大捧香檳玫瑰,此刻,正沉睡著。手上帶著一圈醒目的橙色腕帶。


    為什麽我在乾周國那麽久了,而這邊還在醫院?


    我摸了摸另一個我,意外發現,我現在的身子可以和她重疊。


    我坐到床上,思考著,“要和她全部重疊嗎?”


    這是不是就表示,我穿越迴去了。


    那麽,若全然迴到了過去,會不會忘記念奕安的存在?


    一時間難下決定。


    忽然,窗戶上一閃,我看見了一個人影兒。便立時站起,追趕出去。


    這個人影好像是念奕安啊!


    他大踏步的往前,我在後麵努力的奔跑,就想追上他,看看是不是念奕安。


    沿著走廊再度追趕到了盡頭,鐵門吱嚀一開,眼前是一圈又一圈的螺旋樓梯,嵌在一片一片雲裏。


    那人握著扶手往下去,我也跟上。我大聲喚他:“你是念奕安嗎?停一停,和我說句話呀!”


    他不理,隻管一圈一圈的往下走。我此時才發現,這座旋轉樓梯,好像根本沒有盡頭……


    而且,他隻是穿著現代人的衣服,留著現代人的短發,是什麽讓我覺得他就是念奕安?


    心中一疑惑,信心便不再堅固。一分神,腳下一亂,驀地摔滾下去。在參差的梯階上砸了幾個來迴後,我整個人摔出了樓梯,掉進了雲彩眼兒裏。


    —————


    我的身子猛然一個激靈,醒了。


    我睜眼,昏暗的燈光,熟悉的瓔珞。


    我坐起來,姑姑正靠著三四層軟枕,摞的高高,倚在我床頭睡著。床尾的地上還睡著景含。


    我下了床,鞋子也沒穿,穿過廳中,發現女醫正睡在坐塌上。光腳走到門外,體會著地麵的溫度。廊下看天,月兒西垂,後半夜了。


    院子裏的夜燈還點著,一切都很清晰,不再有霧。看了看地上,自己有影子。哦,原來我不是鬼啊。


    折身迴房,迎麵撞見……玫姨?我還是遊魂狀態,沒理她。


    她大喜過望,“孩子你醒了!謝天謝地,終於醒了。”


    我站在梳妝鏡前,瞧見身子在寢衣裏晃蕩。頭發上下分開,下邊的垂著,已過了腰。上半邊頭發挽了兩個羊角髻丱發,綁著我奶奶最愛的紅繩。


    “曼妙”的是,額心正當中,被剪了一撮劉海!沒看錯,隻有一撮!


    我摸了摸這撮“呆毛”,有點疑惑。玫姨趕緊解說道:“這叫「留孩發」,咱們想盡一切辦法,也得把小菟留住。”


    哦?不是有人從來不信鬼神迷信之說麽,如今連野方子也用上了。


    這時候,姑姑和景含醒了。姑姑直勾勾的看著我笑,眼睛閃著淚光。


    但我並沒有因此有所觸動,反而玫姨抹著淚,嗚咽說道:“你一口氣不來,心跳停了三迴,差點以為留不住了。大人寸步未離守了你一天兩夜,直到今晚,醫官說你脈象穩了些,大人才敢在你旁邊合會兒眼。”


    哦。


    我麵無表情。


    玫姨接著絮叨:“趕巧了女醫剛從你姐姐房裏出來,要不然,可得誤了時機。最快的速度施針救你,行了百十針,見你手指會動了,微微睜眼了,大人本來一喜,誰知你撂下一句‘我迴去了’,就又沒了氣。這一下子,可把大人傷透了,我從來沒見大人哭那麽傷心過……後來,女醫說你心跳穩了,隻是意誌不願意醒,大人就又哭了一場……”


    我默默站著,好像在聽別人的事情一般,心中波瀾不驚。


    姑姑示意玫姨不要再說,過來攬著我:“大家都餓壞了,陪姑姑吃點宵夜如何?”


    我點頭。


    燈點亮了,很快從小廚房裏端過來一桌小菜茶點,我把身子伏的很低,趴在桌上悶頭吃。她們見我這般模樣,更歡喜了,有夾菜的,有胡擼頭的,我反正隻負責往嘴裏送,嚼了吞咽就是。


    覺得肚子滿了,把調羹一擱,低頭開始摳手腕上的銀鐲——不知何時被戴上的平安鐲。


    從這天起,我成了一隻傻兔子。


    我好像腦子不大好使了。


    甚至都沒有為念奕安哭一哭,就自動鎖上了任何關於他的思緒。如此作風,非傻不能及啊。


    我就每日玩著我的球,要麽在院子一角玩,要麽在院子外玩。隻自己跟自己玩,院裏的幾個丫頭,與我風馬牛不相及,我並不主動理會。


    有時家裏來了客人,比如其他大人來找姑姑,我也裝沒看見,仍在玉蘭樹旁忘我的玩,嘿嘿樂著,並不像以前那般問安取悅。


    她們怔怔的看著我,再小聲討論:“這孩子是不是被打傻了……”


    別人說什麽是別人的事,我依舊玩自己的。球玩累了,就開始玩泥巴,然後在飯點被玫姨拖迴用膳,再絮叨著我成了泥猴之後,開始塞我。執著如她,一定要把我塞撐為止。


    除此之外,還每天在午睡完,再給我添一頓下午茶……


    嗐!為了報答你的蘇姐姐把你從永巷撈出來的恩典,這麽殷殷勤勤的喂食我,當真令人感動呢。


    無意聽來一句,十幾年前有人為阿爹起了一卦,聲稱其膝下的孩子皆活不到成年。自從我犯了心疾,這句舊話又被她們從記憶深處挖了出來。


    姑姑該是覺得此說幾乎應驗,所以表麵上開始對玄學不那麽傲慢無視了。見她與玫姨一同翻著日曆,算著離我的生辰還有幾日。


    “還有二十天啊。”她歎道,似乎在她心中,認定再過二十天,我達到了十五歲,過了女子成年之期,就可以破了這個“讖語”。


    她依舊在努力去破別人的“道理”,隻是在“懷疑期間”,蟄伏等待著罷了。所以,這並非她的真實心意,更不符她的真正性格。況且還有一點,我並沒有再惹她不滿。


    我的傻病日漸嚴重。


    這日走在院子裏,突然蹲下捏了一撚土擱進嘴裏。沒別的,就是想知道土的滋味。


    正準備往下咽,玫姨“誒,誒誒”著來摳我的嘴,用手指抵住喉嚨,“吐,吐,吐!”


    試了試咽不下去,隻得吐了兩口,“呸,呸”。


    玫姨這才鬆手,“傻孩子,髒不髒啊!”


    我隻平淡說道:“挺鹹的,怎麽不拿土來炒菜呢!”


    玫姨眼睛珠都快要掉出來,正在院子裏忙的丫頭們也怔住了,對我投來難以置信的目光。


    我反正拒絕和她們對視,愛怎麽想怎麽想。


    不過我開始發現玫姨的廚藝確實不錯,這幾日在她的美食誘惑下,我逐漸發現除了吃零食,吃飯也有點樂子。


    她可以把紅燒肉做的又鹹又香又甜又滑,呈半透明狀!


    我奶著聲調和她聊天:“姨姨,你以前在永巷裏是做什麽的呀?”


    她正坐在屋簷下,一邊為我製著兜兜,一邊說:“針線房裏做縫縫補補的差使。”


    “你說布料挨這麽多針,它會疼嗎?”


    “怎麽會疼呢?布料又沒有生命。”


    我說:“說不定有生命呀,隻是挨得針多了,拆拆改改多了,變舊就是變老,破損就如丟了命。”


    玫姨一笑:“絕佳的繡樣是有命的,可也是繡娘一絲一縷的魂魄附在上頭,因此看著,才鮮活流動。”


    這話我很喜歡,原來,她不全然是個庸婦。於是湊過去,看兜兜上的繡樣。


    她笑道:“這是五毒繡樣,以毒攻毒,消災消病。”又跟著輕歎:“多年做著粗使線活,手粗了,活兒也粗了。”


    “嗯?沒有呀,比我其他衣裳上的繡樣細致的多。”


    她話音有些悲涼:“以前,一根絲線可以劈成六十四根來用。如今,減半了。”


    我瞪大了眼睛,有被折服到。


    然後玩心上來,拿著另外一根針往那兜兜上穿了幾個來迴,隨即五隻毒蟲裏居中的大青蛙就長出了胡子。


    我哈哈笑了,滾在地上。


    玫姨抿著嘴,並不氣惱,隻說到:“這孩子,你以為這亂針我就改不了?”


    直看見我坐地上不動,她才起身來拽我。我賴著不起,越扯我就越往地上躺去,一直對她扮鬼臉傻笑。


    她被我逗弄的笑也不是惱也不是:“剛好好說兩句話,又開始犯傻。”


    我就一直躺地上晃著她的胳膊,直到自己也笑膩了,才溜去一邊。


    耳聽玫姨望著我的背影歎口氣:“這是鬼門關外走一遭,三魂七魄沒迴來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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