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晨起,裙間的環佩玎璫使我突然覺得有些吵鬧。


    低頭看了看,心中覺然秋冬已過,正是物換星移時~


    進宮那日,左相給我的包裹中夾帶的一枚鏤空五福佩,因覺得好看,平素裏一直帶著,時下隻覺得和李成蘊腰間所佩的雕工風格如出一轍。


    摘下來!


    貴妃相贈的青鸞宮佩往日帶習慣了,如今也該去了。


    摘下來!


    上元日出宮那天,狂喜之下一通亂抓,由陳參軍買單,狗皇帝報銷的銀杏葉蓮蓬子雙墜兒玉佩,真別扭。


    摘下來!


    待將它們全部揪下來扔了一桌,覺得輕快!


    昨夜信中,我書寫的幾點內容全是隱私之事。有對百小治近況的詢問,有受雲丹姝所托的轉告,當然最為秘密的,肯定是自己的心事……


    遂覺得走平日的公文驛寄不妥。也正是礙於這個,怕秘密泄出,早該寫的一封信,直推遲到現在。


    如今想到可托念奕安幫幫忙,他許有別的路子。


    等到鹿呦鳴帶著他的小徒弟離了二門迴宮奏事,我這才安然來到念奕安的住處外,命人通傳。


    他精神滿滿的出來了,帶著與春天早晨一樣明亮的笑。


    即刻,我二人發現彼此的腰間皆是空空如也,愣了一刹。


    瞬息後,相視一笑。其中意味,心領神會。


    他盯著我的眉眼問道:“小大人怎麽眼周泛青,昨夜睡得不安嗎??”


    我略低了低頭:“許是想家了,就做了些亂夢。這不,連夜修書一封,就是過來想問問三公子,可有別的門路,幫我寄它迴涼蘇縣。”


    他的眼睛一閃:“涼蘇縣!小大人家鄉居然是涼蘇縣!離我蘭羌極近,也是來京的必經之地。嗯——,若不想走官郵,我便托近日迴蘭羌的臣屬,替你帶迴去可好?”


    我將信遞於他。


    潛意識告訴我,可以信賴。


    他是個不愛竊私之人,接到信,直接疊起放入袖中,甚至連上麵的收信人,也未細瞧。


    自然,這次的收件地址,並不是涼蘇縣縣衙,而是家中私宅地址。不在縣中生活的人,該不會知曉我的身份。


    其實,就算他知道,也沒什麽~


    我一定雙目橫波:“不知不覺間,三公子竟幫了我兩件大忙,倒不知怎麽感謝了。”


    他一笑,便覺一切靜好。


    “舉手之勞,言何感謝。再說了,我也恰好有一樁事需要小大人襄助。”


    我口齒伶俐:“你說。”


    他緩緩說道:“我一直在做些商貿。蘭羌多茶山,我便想著開通一路買賣,把羌人的茶運到京中售賣。若是反響不錯,再打開西域之路,那就更好了。此次來京,正是時機,我這兩日托人找關係,得來一位‘牙人’的地址。”


    “想要在京中與各路正經客商搭上線,可靠的牙人必不可少。這位牙人在圈內頗有頭臉,人稱元婆。若是能與她談妥,那麽就可以由她將貨物先在西市推廣出去。”


    “據說,這位牙人以前是在宮中當差的。我想,小大人若能與我一同去,該能與她有些共同話題,方便契入。買賣,也是人情嘛!”


    我點頭道:“素聞這些牙人神通廣大。說合貿易,拉攏買賣,代管經售,協議物價,就連和官府的生意,也多有牙人出麵。著實,若她願意幫誰多操一份心,局麵自是不同。你既然覺得我合適,我也不推脫,盡量試試。”


    念奕安笑道:“那便最好。今日聖人傳召我等,待會兒還要入宮一趟,許是用過午膳才迴來。那就約在今日午後,一同前往西市吧?”


    “妥妥的,沒問題。”


    “那有勞小大人在府內等待了。”


    “無礙,那我先迴咯。”


    做了別,我將他的事掛了心,就立即向冬休打聽那位元婆。


    冬休聽聞後,將眉頭蹙成一團:“小大人,先容奴婢想想。”


    然後她便在房中轉著圈的溜達,掰著手指頭,口中振振有詞,自言自語,十足逗趣。


    轉夠了三圈,終於開口:“若說是袁姓的老嬤嬤,有一位仍在永巷負責浣衣。倒是還有一個,前幾年因為生病被遣送出了宮,可若說她是生意人,奴婢覺得不像。”


    她搓著手,“我再想想,想想。”


    然後雙目一閃:“咦——,不會是曾經太後身邊的掌事大人,蘇內司的姑姑吧?”


    我愕然:“啊?她們也是同鄉或者親戚嗎?”


    冬休搖頭:“小大人理解錯了,聽我慢慢跟您說。”


    “這內官局所涉的職務,多是近前伺候。其中門道,細膩龐雜,細節上的活兒非得是手把手傳授才行。”


    “所以重要的位子上,往往是由一位有資曆的女官帶著一到兩個選出的小宮女,親自教導。由於吃住一起,成了女官‘房裏的姑娘’,那麽自然而然,女官就成為了老師和母親的角色。”


    “再說‘姑姑’這個稱謂,可不是誰都能叫的。隻有自己房裏的姑娘才能稱自己為姑姑。至於別個,隻能叫官稱,叫大人。”


    我咬著嘴唇:“怪不得你們都稱蘇姑姑為蘇內司或內司大人,原來如此啊。”


    冬休撲哧一笑:“所以說啊,小大人能喊堂堂一品女官一聲姑姑,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呢。”


    “唔……”


    冬休接著道:“這往往啊,會在每一屆剛采選的小宮女中選出一批好苗子,再由各位大人挑選。選出後,負責教養管束。待小宮女大些了,學成了,便擇優錄送至聖人,皇後,太後的殿中。”


    我問道:“你如何能確定她就是元婆呢?”


    她利索答道:“以前局中修宮籍的時候,奴婢看過幾眼。就記下了內司大人的姑姑,也就是嘉壽殿的掌事大人,名諱中有一個元字。”


    我點頭:“喔~,原來如此。你可見過她?”


    冬休答:“那得是七年前了,也是她離宮的前夕。那時奴婢剛進宮,怎敢抬眼瞧大人們。隻不過偶然一次從側麵見過她的容貌,氣質幹練。記得最清楚的,是她的右邊眉頭有一粒明顯的痦子。”


    痦子。


    我將這個信息牢牢記住。


    又問道:“是因為太後娘娘一心離宮修行,所以其宮殿一應侍奉之人,都解了職嗎?”


    冬休答:“並非如此。不再伺候這位主子了,分配到別處便是。由於掌事大人資曆高,也就隨之有了特權,便自請了致仕退休。主上恩佑,也就特例批準了。”


    “好,我明白了。”


    噝……蘇姑姑的姑姑,那這元婆就是自己人嘛!


    下半晌,眾人還在午覺,我和念奕安就撿著這份寧靜,悄悄溜出府門來到了西市。


    四通八達的巷子,都連通著這一方熱鬧之地。


    西市的建築是一座座的四方小樓,鱗次櫛比。每一棟兩到三層,棟與棟之間,於二樓有天橋相連。放眼望去,縱橫交錯。


    一樓和二樓,全是店麵,密密麻麻。店內店外,皆是客商,人頭攢動。到處懸掛著的招牌幌子各有特色,引人注目。


    以前來過西市,倒隻在外圍走走。如今深入進來,若逛迷宮。


    念奕安數著樓牌號,確定了是哪一棟,帶我登上二樓。踩著木製的橋板,咯噔咯噔。


    東拐西繞,終於在一家叫做元榮商會的鋪子前停下了。


    許是寸土寸金,我們找到的鋪子門臉兒極小。單扇的店門,門旁是個小窗。


    我透過半透的簾子往裏看,房內進深狹長。通道兩側是滿滿的貨架,擺放著許多茶葉的樣品。通到裏頭是一間方正小屋,坐著個五十多歲的老婦,正在審著一本簿子。


    她的眼睛應有些老花,左手持著一枚放大鏡,右手拿著一杆子筆,不停的勾畫著。


    念奕安上前叩門,先輕叩一聲,再穩穩三下,節奏不快不慢,聲音不大不小。


    隨即從裏頭傳來一聲明朗:“來了,稍等。”


    聽腳步就知她身體不錯。唿的一開門,這位老太太瞄了瞄我倆,然後把所有的目光都聚向了我。


    眼仁半豎,瞳中帶火。


    我與她四目相對,先看了看她眉頭。果如冬休所說,生了一粒痦子,是她了!


    可是初次見麵,幹嘛這樣看著我?


    我很是不解,眨著無辜的大眼。


    她音聲冷峻的問我:“蘇曉是你何人?”


    這冷不防的一問著實意外,也與想象中的談話流程出入太大:“啊?蘇…蘇姑姑啊,我們是同鄉。”


    她冷笑:“姑姑,同鄉?得,我知道你是誰了。”


    我訝異:“婆婆,您怎麽知道的?”


    她再度上下打量打量我,俄而拉下臉來:“是蘇曉叫你來的?來幹什麽?走吧走吧,我不歡迎。”


    元婆說話就要關門,我連忙解釋道:“婆婆您聽我說,今日裏不是蘇姑姑讓我來尋您的,是我身旁這位友人帶我來的。他是個生意人,初次來京,什麽都不知道!何況,我之前也不認得您啊!今日裏大家完全是誤打誤撞,可到底有緣者相聚,我也不曾料到,竟見到了未謀麵的外婆!”


    她的雙頰抖動了兩下:“外婆?”


    我黏膩乖巧的說道:“您提起蘇姑姑時候,一副怒斥晚輩的模樣。又聽聞姑姑的姑姑離了宮後在經商,如今看來您便是了。雖稱姑姑,更是母親。母親的母親,自然是外婆咯!”


    豈料她登時紅了眼圈,歎口氣道:“你這一聲外婆,倒叫我發現她還剩這麽一絲好處!”


    然後她好像湧起了極多迴憶,一些話不說出口就不痛快似得,恨恨的說道:“誰曾想過蘇曉那丫頭竟是個狼子野心的東西,也是我感情用事失了察,早該杖斃了她!”


    我幹笑著:“這……外婆您和姑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她側目道:“現如今你日日受她熏陶教養,隻怕成了同一類人。算了算了,我並不想舊事重提,快走吧。”


    我急忙抱住她的手臂,仰著小臉哼唧道:“外婆您仔細瞧瞧,我除了愛吃就是愛玩,還愛睡覺。除此之外,妝都懶得上,哪裏有什麽野心?十日裏有七日都想出宮玩耍,以後可算有去處了,來這裏還有外婆疼呢!”


    她的憤懣卸掉了很多,神色嗔中帶喜。


    我就勢推了推念奕安。


    他被我們這一通操作整得無語極了。一時間專心看大戲,渾然忘我,一句話也不往裏摻。


    受了我的提示始才笑笑,抱拳一禮道:“元婆,我是經介紹而來的蘭羌商人。此次特意登門,帶來了一種新茶,不如先請一試,咱們再議?”


    元婆看了看我們誠懇的眼神,終於點點頭,小聲一語:“進來吧。”


    我跟在後頭默默進去,就連腳步也收斂著不敢弄出動靜,生怕哪裏再惹毛了她,壞了念奕安的事。


    外間裏到處都是零碎的東西,我把唿吸也放輕,以免給震落下來。嗐,曾經的我是個到哪裏都隻管蹦蹦跳跳的人,是什麽叫我學的謹慎了……


    進到內間,略寬敞了些,有幾步挪動的地方。背麵的牆角再延伸出去,有個後門,能通氣進來。可環境到底局促,難免憋悶。


    入了座,我離元婆很近,像個小孩依偎在她身邊,觀察著她的言行臉色。


    念奕安客套寒暄之後,就一邊講述這茶的來曆,一邊著手烹茶。


    此茶的製法與眾不同,竟加了一些麵粉與芝麻進去。眼看著新奇,鼻聞著醇香。


    烹得了,一人一杯。


    元婆在燈下搖著瓷杯,觀其顏色。再用小匙上下翻攪,知其濃稠。最後放在唇邊,小呷一口,似要將每滴都品一個細致入微。


    她的下巴微微動著,把我們的心牽的撲撲跳。


    念奕安瞧著她久未作聲,有些惴惴不安。


    但見元婆的嗓子滾了滾,將這茶咽進喉中,又斟酌起後味來。


    她終於啟口:“嗯,甚鮮。鹹香新穎,不妨推廣一試。”


    耶!!


    可我與念奕安還未來得及喜上眉梢,元婆又開口了:“不過,有個條件。你們若答應了,我才與你們談下一步的合作。”


    念奕安如履薄冰:“什麽條件,您請講。”


    元婆意味悠長的看向我。


    “將這小丫頭留在我這裏一日,明日傍晚酉時,我再送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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