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世界仿佛一瞬間結上了霜,浩淼寒煙聚成一道冰河,橫行無忌。


    貴妃哀傷的眼眸低垂,我急忙蹲到她的身邊,握著她的手,告訴她實情與表像乃是天差地別。


    她冷言薄語:“你無需再狡辯什麽,聖人剛才已知會本宮,吩咐好生為你打點行裝,明個兒便派人來接你,挪去別苑住下。”


    籠罩在她鄙夷憤恨的眼神下,我像吞了一隻大鵝在嗓中,無法說出口的話就在喉嚨裏撲騰個沒完。


    算了,保命要緊,現在哪裏是透露我的去向之時。


    於是我吞下了那隻活蹦亂跳的大鵝,撂下一句:“娘娘,時間會自證清白”,便小跑離開了。


    我有些失落的走在外頭的橫街上,不滿的歎道,就連與友人交往,也不能夠一帆風順。


    和周貴妃之間,或許永遠留存著一絲裂縫了。再說蘋果,自從支走了百小治,雖然尋不得空見她,可說到會麵,心中不免有些怵頭。


    一時間漫無目的的溜達,不經意間來到內官局的門口。


    往裏麵一望,大殿裏座無虛席,高坐以下,宮人們排班肅列,整齊有序。


    原來蘇姑姑正在開會啊。


    我走進院子,將自己隱在涼亭的柱子旁,饒有興致的往殿內瞧去。


    姑姑條理清晰的將元月份局內各職司職務所遇到的問題提出整改,且對下一月皇後喪期之間的職責變動進行了布置安排。


    她說起話來簡明扼要,擲地有聲。


    我更加欣賞她的作風了,這外在表現根植於內在氣度。不會刻意為了獲得他人敬畏,從而耀武揚威。不卑不亢,不矜不伐,張弛有度,因而反生出端正莊重之氣,以使得人人皆對她敬而生畏。


    而無能的大人們往往相反,恨不得每一刻都張牙舞爪,做足派頭,生怕別人不懼怕於他。


    不多時會議散了,先是宮人們有序的退出,隨後各宮的掌事以及諸位大人,依次向姑姑做些匯報,不久也散了。


    等了這半晌,終於等到姑姑忙完,我可以進去誇一誇她工作時候的樣子真有魅力了。


    然而當我準備起身,想去“突然襲擊”嚇一嚇姑姑之時,那殿中一旁做集會記錄的宮女擱了筆,巧笑著貼近了姑姑。


    她將剛剛從正座上緩步下來的姑姑摻到茶桌旁坐下,然後雙手撫在姑姑肩上不停捏著,殷勤極了。


    姑姑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停下,然後牽著她的袖角,意思是叫她坐在身旁。


    看到了這,我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那宮女笑著應是,但先沏好一杯茶,呈給姑姑後,方才坐了過去。


    茶凳低矮又無扶手。所以,從我的視角看去,兩個人基本是齊膝而坐,互相依偎。


    我的心突然就酸了……


    然後,然後,蘇姑姑與她說話的表情,竟然很是關切!


    竟然,竟然,一邊言談一邊幫她整理衣襟,還拈了一縷她鬢角的碎發掖在了耳後!!!!


    此時此刻,檸檬山檸檬海山崩海嘯,我泡在無邊無際的檸檬汁裏,快要酸死。


    我一瞬間完全理解了周可愛。


    天呐,她簡直是個偉人好嗎?!剛才居然還能耐著性子聽了我幾句解釋!


    她明明該第一時間把我扔出天際的好嘛!!!!!!


    內官局正殿門口的盆景架上,有株碩大的盆梅,我悄悄溜過去,躲在盆梅後,透過枝條隙縫,散出我的帶刺目光,瞧一瞧是哪個在跟我搶蘇姑姑。


    而當我看清楚那張麵孔之時,不禁大吃一驚,那宮女竟然是前度給我送鹵鴨頭那個,我還曾說她頗為麵善來著!


    她仍舊喋喋不休的在與姑姑說著什麽,好像在請教問題,沐浴在姑姑溫情脈脈的解疑答惑之中。


    二人談話的氛圍融洽愉悅,那宮女柔婉中帶著點不明顯的撒嬌,哼哼,也不用太多,但凡你有一點撒嬌的蛛絲馬跡,我都能捕捉到。


    她的眼睛還一閃一閃,那是她的星光我的刀片,把我剜的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可是這種程度的傷情它又埋藏的很深,不至於讓眼淚立即奔騰而出,隻是隱隱作痛,來路漫漫。


    這個世界上的眼淚分為很多種,也會走不同的路不拘從何處而來。而這一味眼淚,滋味新穎。可此時此刻,它誕生了,萌芽了,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我預感到,因為這個宮女,我的世界可能會再添一道淚痕。即使,那是在將來才可能發生的事。


    這話說出來顯得矯情,可確實是此時的心聲。


    我就默默蹲在盆景後,恍惚間,我的元神出竅,盯住了身前那株梅。又逢瞧見這株梅花星星點點的紅已成敗落之勢,心中更有一股無名火起。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承香殿是吧,淑妃娘娘是吧,原本我對你們的招徠沒有興趣,可是我現在,突然有興趣了。


    一切就等我履行完畢羌王府差事,迴來之後再論!


    有時候,人心變化,環境也馬上跟著變化。用神秘學的理論來解釋那便是一句——「萬法唯心造,諸相由心生」,但念起念滅,沒有純善,也不盡惡,從來好壞參半。


    是夜,我將寢殿的門,鎖的緊緊,甚至還頂上了桌子,才亂夢紛紜勉強睡了一覺,因著心中沒著沒落,全無安全感。


    轉天起身來收拾好所有家當,再看一看我在青鸞宮住了三個月的房間,時間過得真快,馬上又要進入下一階段了。


    我此時的狀態仍然是曾經那個每年轉一個學校的小菟,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光僅此半年,便流連過多少地方呀……


    要走了,還落寞的發現,曾經要好的他們,幾無人來相送。


    唯獨嬴牙過來了,他昨日在鐵鏈上跪了一個白天,現下一瘸一拐的過來我房內,與我告別。


    他幫我將幾件匣子包袱匯在一起,恐怕我漏掉什麽。


    有時候異性之間的友情反而分寸感更好。此情此景,如果兜裏有香煙,我真想和他蹲在地上,抽上一支。


    他默默找個地方坐下,放鬆著翹起二郎腿,對我說道:“小菟,你若走了,我隻怕這青鸞宮,便不如往日太平了。”


    我扔給他滿滿一包銅錢,蘇姑姑隔三差五送來的東西中,總夾帶著這麽一包。現如今,我也是個完全不愁零花錢的小盆友了。


    “來,把這錢分成三份。我不在的時候,一份幫我照應著司膳司梁雪園,一份給暴室蕭娘娘,還有一份,給你打酒喝。”


    “誒,菟子大人倒比咱宮裏的掌事還要闊綽。”這家夥又壞笑著打趣我。


    我鼓了鼓腮,對他做了個鬼臉,然後故意用漫不經心的口氣說道:“至於你的擔心呢,大家夥警醒些就不礙得了。貴妃娘娘的地位也不是輕易能撼動的。不過嘛,若有什麽決策,還是得勞你和柳阿嬤,多加看顧了……”


    我咬了咬嘴唇,眼睛忽閃幾下看著他,希望彼此都沒說盡的話,可以通過一點默契來領會。


    這時,雲露捧著一個大木盒,氣喘籲籲的進來了,隨手往我的箱匣上一堆,隻淡淡說道:“淑妃娘娘派人送來的,說是聽聞凡女史要離宮去往別苑,便預備了些隨常用品,說是不至於用得著之時,還要臨時去尋。”


    我站起身:“來人何在?還是答謝一句方好。”


    雲露暗瞥了一眼我的衣角:“剛叫她走了,今日青鸞宮做清潔,不歡迎外人。”


    說完這句,她便甩著小手,直撅撅的走了。


    嬴牙在她背後拍了一把空氣:“唉,我說,你勁兒什麽勁兒。”


    但嬴牙還是一咧嘴替她解釋道:“小菟你別理她們!這幫人,頭腦簡單,倒沒惡意。”


    我嘻嘻哈哈笑了起來,有時候我的笑點低的過分。但此話,使孤零的我找到了一絲安慰。


    須臾之間,我已坐上離宮的馬車。


    馬兒的腳步無不歡騰,往日裏但凡出了宮,心情總會好一些。


    假如說,時下簾外春意正濃,該有多好。


    隻是這黏膩的冬,抵死難脫。年前的霜雪,以及年後的雨霾,潮氣連綿。那新換上的冬衣穿夠兩三日,就好似蓄滿了水汽。若再對著熏籠烤一烤,便覺渾身外幹內濕,兩氣不融。


    身體也跟著沉重,剛揚起的情緒隨之跌了下去,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一旁的鹿呦鳴開口了:“今日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我們的小大人出了宮,居然不撒歡打鬧,反而低落歎氣。”


    我突然想起他對蘋果說話的態度,那副捏軟柿子的樣子,不由得屁股一挪,坐遠了一些。


    “要你管!”


    雖沒瞧他,我也知道他的表情該是何如。水靈靈的眼睛一滾,那薄而嫣紅的嘴唇努了努:“小大人不喜歡我?”


    我雙手拄著下巴繼續看窗外,不想理會。


    可他似乎不肯幹休。形狀卑怯的撫了撫自己的大腿,音聲顫抖間卻說出一段別有用心的話來:“我本想將這蘭羌王府前身是什麽,又何處鬧鬼的情況告訴小大人,可小大人不愛聽,公公我,便也不自討沒趣了。”


    咳咳,要想騙人,先把你那忍不住試探的眼光全然收迴去了再說。


    還鬧鬼?嗬。


    我慵懶的揶揄道:“既然同在蘭羌王府,鹿常侍不僅為人說話陰氣十足,更是美豔如妖魅,想必這鬼定礙於鹿常侍姿色,並不敢出來獻醜,隻怕羞煞於人前呢!”


    他聽見我那半損半誇的話,咯咯直笑,然後突然聲調一轉,像是不再逗我的模樣,凜然一氣道:


    “不礙得,莫怕,咱家已然帶了足夠多的府衛,迴頭便將鬼捉來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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