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姑娘“篤篤”輕扣門環亦稱我為姑娘,溫和細語:“需要我幫手嗎?”


    “啊,不用了!”


    羞羞。


    我這才取了數顆澡豆溶於水,在身體上搓開,接著它釋出數種藥香。在去汙的同時,又使皮膚生起光滑。


    在我細細滌去數日以來的風塵仆仆,用潔淨的原色粗布澡巾抹去水珠之時,我還以為這段顛沛已暫時告一段落。


    然而在婢女姑娘與我梳妝之時,被我從鏡中揪出了她想隱藏的憐憫之色。


    又不得不使我剛剛落下的心再次懸起。


    她一直惜字如金,不相關不必要的話沒有同我閑聊一句。她也感知了我想要發問的氣息,就默默迴避著,隻安心工作,將各式珠花在我發上比著,撿出認為適合我的款式。


    似乎~,要將我打扮成盛裝赴宴的模樣。


    我不打算強迫她說出什麽不情願的東西,接下來要發生什麽提前知道了又如何?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我將目光從別人身上收迴,不如仔細憐取“鏡中人”。


    細察了自己一番,五官與臉型輪廓未變。葡萄眼睛依舊清澈,可先天帶的一丁點疲憊瓤弱之態,還在。在沒睡好的時候,會有點像哭過。然而皮膚的狀態著實迴到了十四歲。


    瑩白如荔枝,吹彈或可破。


    這樣倒顯得小臉更圓了,好在還有些下巴。


    我沉醉在“時間若無”的美好之中,不是失而複得,也不是宛若新生。


    在婢女姑娘的巧手之下,畫眉如煙柳,絳唇一點紅,新貼的花黃也是乍見之歡的新奇。


    於是乎按照官家小姐的待遇,莫名其妙被人捧在手心裏一個下午,就連吃飯也有人替你下筷子。


    傍晚時赴宴在即,婢女姑娘與我換上了一身簇錦紗衣,杏粉與玫紅交映,這樣古典的配色,漸變出一種嬌媚。


    我幾乎沒有穿過這麽豔澤的衣裳,曼妙之處更在於,當它上身之後,舉手投足一舉一動皆自自然然生出儀態萬千來。


    因懂它精致,便十足愛惜。輕提裙擺,走路無聲。原來我也可以團扇輕搖,步步生香。


    眾姑娘皆在樓下集合了,一時間可謂姹紫嫣紅迷人眼,隻單看十七個姑娘那挽在雙臂間的各色披帛,便渾然是從敦煌壁畫裏描繪的傾城顏色。


    那女管事又來了,候於小院門口,像是要接我們出去。令人不悅的是,她的身後又來了兩排持械的兵丁,這不修邊幅的模樣盡是破壞我眼中剛剛留下的美麗印記。


    再次核對名冊,清點人數,冗長囉嗦。


    隨即一一將姑娘們喚出。


    我也點了到,卻在即將踏出院門之時,被剛才侍奉我的婢女姑娘叫住,我應聲迴眸,看見她慌張神色。


    她上前來,先是抓住了我的衣袖,將之前我放在首飾盒裏的兩件物品,悄悄放迴到我手心裏,頗有不舍之意的說:“姑娘,你落下的,收好了。”


    我一直迴頭看她,而女管事的催促聲又使得我無法停留,於是隻能幾步一迴望。


    想探一探,她到底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麽。


    隻見她微微駝背,或許長期為婢,使她需要低頭頷首。日子久了,便也蜷縮成了習慣。她的眼睛半抬不抬,可我知道她是在目送我。


    直到這一幕越來越遠,看不見了……


    我把玩具項鏈和手表戴好,心中愁雲慘淡。


    我並非是將兩物品遺忘在那裏,隻不過以為晚上還會迴到那間處所……


    現下裏,提供的信息太明確了,八成是又迴不去了!我心中的猿猴早已在兩岸哀啼不住,天大地大,竟無以為家。


    一旁的姑娘們還在有說有笑,隻有我神色凝重。也是心裏苦,境遇如此也罷,又偏偏心思敏感,令人難過的事也總搶先一步感知到。


    隻能歎快樂的時光少的有些可憐。


    天幕墨藍如遮,大營中隨處可見的火把正燒的熱烈。那通紅紅通,映上姑娘們的衣裙更顯麟麟錦繡,而我已無心欣賞。


    一路被帶往最東側的練兵場,笙簫管樂遠遠傳來,曲調歡快,我深吸一口氣提了提神,平靜下內心。


    “果真有一場宴席,許是我想的太多?”


    我盡可能的欺騙自己,可我卻本不善於自欺欺人。因為與此同時,我已然冷靜,並且主意已定——全力護自己周全。


    猛然發現,人一旦突破了一層思維上的囹圄,好比不再逃避而選擇理智麵對,這破繭的力量便會反之來加持自己。


    越有力,越輕盈。


    幾個月前,同事大臉娟某天還一臉認真:“玉菟,我真羨慕你的狀態!”


    “啊?為什麽?”


    “你現在,輕盈而有力。”


    然後這句話成了一個標記,關於她這個人在我腦中印象形成一個標記。


    所謂優點不誇不知道,有人如此提煉總結下來並傳達迴饋於你,簡直是對你人生修行日趨成功的認可!


    但幽默之處在於,一個人若留在你心中的閃光點,不過是她怎樣誇獎過你。這顯然代表著兩人關係的局限性,“你對她的不認可”以及“很難成為真正朋友”的事實。


    在大臉娟說完這句話。我便微笑著看她那身懷六甲的體型,和敦實無垠的臉盤兒。


    我看的並不認真,粗淺劃過,甚至目光根本沒有匯成一個點落定在她身上。而是透過她的肩膀,寧願看著她背後的玻璃門,即使門外的汙水總是匯成一灘。


    一個普通人身上的“雜氣”總會太多,我總不愛“看”。


    這又牽扯到成年人社交方麵的知識,就好比同事之間一起在桌上吃完快餐,然後你也幫大臉娟丟一次剩飯垃圾,還要捏出快樂的聲調說:“我來我來,外麵太熱孕婦保重。”


    就這樣,一場成人的簡易社交以看似禮貌周全的技巧得以完成,維持了大家表麵的和氣一團。


    我曾經對此嗤之以鼻,但長大了為了平靜,少些口舌是非。而調整了“些微”圓融的尺度,也算是我最後的倔強。


    至於所謂人與人之間口蜜腹劍,糖衣炮彈,溫柔刀割人性命,為鬥米折盡了腰……等等如是作風行為並不在我的認知範疇裏。


    然後,想對自己好也想對別人好,想麵麵俱到的我,在那個時空裏終未修行得力,半路退賽,以至於今朝輾轉在這年代未清,地理未明,諸事詭異的混沌之地。


    且以二十五歲的靈魂入住十四歲的身體,折去我十一年的光影。這是要告訴我——有這麽長一段時光是白活了嗎?


    或許是真的,心中的叛逆期從十二歲影影綽綽到現在,在這方麵也確實名列前茅。


    真的是辛辣諷刺!


    心中一通自言自語嬉笑怒罵,使我的心情緩釋了許多。


    待步行至練兵場宴台旁,一領兵命令我們在階下排成一行向東而立。


    我身旁的兵丁將我往後拉扯著,再度告誡我們需列隊整齊,站好別動。按他那話來說,老實一些,就像站成一排盛裝的盆栽。


    眼前是未盡的歌舞,左側高台上七八張案幾,跪坐著數名飲酒啖肉的男人,還有一名身著烏袍的披發道士,年紀各有不同。


    我分析著所見的家具器物擺設,方才房中時新一些,有床,有桌,有椅。當然,胡凳這種小家具幾千年不衰,自是有的。不再是更早時候的矮榻,座席,像是唐朝之中晚期。


    而現在,南北朝,隋,初唐的東西,又出現了……


    所以這個國家引領了最早的混搭風潮?


    我正思考,姑娘們卻在小聲嘰嘰喳喳。


    她們好似以為得赦的機會到了,紛紛往前擠著,希望能夠站在前排,得來展現自我的機會。獨獨剩蘋果,青衣姑娘,還有我,被沉在了隊伍後頭。


    也好,不用我再忙著去扯一把她們的衣衫,予以提醒潛在的危險。


    再看宴席間,頭帶襆頭或冠帽的男人們多是高談暢飲,音笑誇張。


    唯有一老者,樣貌約近六十。舉止較為收斂,表情沉靜,不入其流。


    我偷偷觀察,雖說老者隻是常服,腰間卻好似有個金魚袋,想必身份定是貴重。


    再看主座有二,他又入座其左,那當是以左為尊了。隻不過尊是有了,有沒有“權”卻是另一說。


    說話間兩個仆從活抓了一隻仙鶴上來,送呈宴桌。那坐於主座之右的長臉型男人將插在烤羊腿上的匕首拔出,直接抹了仙鶴的脖子。


    鶴唳之聲直衝雲霄,淒慘之極,聞者悚然。


    而那男人麵上帶喜,拿酒樽利利索索接了鶴血,招待眾人。並神采飛揚的推薦盛譽這“絕世補品”!


    位左的老者忙不迭撣去濺在袖上的血點,一臉不滿卻繃著情緒,未曾開口阻止,隻冷漠的推遠眼前的血酒。


    此刻瞧起來,倒像是權利不及長臉男人的樣子。


    副座的一眾嚐到血味愈發興奮了,各個開始眼瞼發紅,瞳孔中似有烈火奔襲。那領頭的長臉男人一臉痛快,又狂飲一杯後唿道:“各位,不如開始下一個節目?”


    “好啊,好啊!”


    有人開始興奮的拍桌子。


    基本上各個奉迎又期待,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好不愜意。此時活活放幹淨血液的仙鶴耷拉著脖子,被拽著膀子掂了出去,毫無生機可言。


    長臉男人與披發道士交換了眼神後,重重擊掌兩聲!


    我們眼前的舞姬聞訊退場。


    黑壓壓的兵丁從遠處而來,走近了才看清楚是一方巨大的鐵籠!估有百十平方,體龐身重,直累的那些人躬身如牛,氣喘連連。


    這四方鐵籠再加頂蓋,皆用厚實鐵網盤織錯就,星月下閃著寒光。


    因是網狀皆有大孔,從外往內看去視野又極為清楚,像極了馬戲團裏珍禽異獸雜耍表演時的安全屏障。


    等以木輪將巨籠挪動到了練兵場正中央,眾兵丁便分工而事,一半手托籠網,一半拉緊繩索。等鉚足了勁,喊起號子,一刹間用全力往上托舉鐵籠,而另一邊以閃電之勢將木輪拉出。


    隨即巨鐵墜地,錚錚作響,塵飛土揚!


    待兵丁們揮汗下去了,另有數人從角落牽出一頂“囚車”,封的極其嚴實,完全看不出裏麵是什麽。


    直到鐵籠之門打開,將“囚車”中的東西撒進大籠裏,這才驚煞了我們!


    那是一隻半大的老虎,爪如鐵鉤,蹄若磐石,健碩無比。


    可見它猛虎歸山之勢,在籠中打轉飛奔,再一個加速“咻”的一聲往上竄去,鐵網倉啷啷直冒火光!再蹚蹚蹚側奔落地,敏捷利索。接著它狂嘯一聲,聲波遠震,怵目驚心!


    我不由得將指甲硌疼了手心提醒自己鎮定。


    旁邊的姑娘們已然有小聲的驚唿。


    那長臉男人拍著手從席間站起,誇讚手下辦事得力:“甚好甚好,這小獸精神十足,孔武有力!”


    席間之人,除了老者,紛紛交換了眼神,似是已準備好品鑒一場盛大演出!


    長臉男人眼前兒的一名宦官得了授意,揣著把拂塵,走到宴台石階前與我們陰陽怪調半說半唱道:“經仙師觀星取象,爾等生辰之日定會出聰慧不凡女子一二,召入宮中,以助天子。聖上恩準,特派左相與王爺前來篩選。既稱聰慧不凡,定當能與虎獸抗爭!王爺恩慈,特挑未成年幼虎,另每人可選兵器一樣,助爾等順利過關!”


    他的薄眼皮抬了抬,對看守我們的兵衛努了努嘴:“押過去吧。”


    我們的人堆已然炸開了鍋!嚎哭聲、驚叫聲、咒罵聲,不絕於耳。


    我身邊的蘋果姐姐話未聽完便癱軟如泥,倒地不起,暈厥過去!


    我的腦袋當即如雷擊中嗡嗡直響,外從頭皮內到腦髓,麻若死木。


    再有一股電流自百會穴穿了進來,穿透了全身再紮入腳底,釘的人動彈不得!


    唯有心口的連番絞痛,才使我有點不一樣的知覺。有無形手掏心,難受非常!然而疼痛有時又能使人清醒,這才不使我傾倒在地。


    我努力找迴自己的知覺,吸氣!大口的吸!再吐出,均勻的吐出……


    如此反複幾遍,慢慢手指有知覺了,身體迴血了一些。


    剛剛能夠抬眼看看人群,一個姑娘不知何時已經撞死在石階前。


    我告訴自己必須擯除感情像個機器,隻做必要的事情,絕不能有情緒的幹擾。


    我緩緩的邁步,堅決不能叫身後的兵衛推搡了我,以保持好自己的節奏。


    我終於來到這排武器架前。


    斧鉞鉤叉、刀槍劍戟、繩索棍棒,樣樣皆有。前頭的姑娘們大多已經選好,當然也可能是蒙頭拿了一個,長短不一握在手中巍巍抖摟著。


    沒有一樣會用的。


    唯覺得見正對著的一把匕首圖騰熟稔。


    匕首,短劍也!


    我拿住它,在掌小巧趁手,出鞘青光盈盈,有一種指引,冥冥中使我認定了它!


    “嗬,那就在這畜生吞下我的時候,刺穿它的喉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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