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允是個雖然沒事自己亂、但臨危時一般不失條理的人才。


    滿城披甲執銳之師,他手中有滿城驚慌失措的百姓,幾十個不聽調配的江湖小青年,以及一位來去如風、刀鋒銳利……但時而不辨東西的本地女俠。


    然而即便這樣,謝允愣是讓周翡打了個迅雷似的急先鋒,之後利用小巷和沿途空出來的家宅打掩護,小手段層出不窮,將大多數人全須全尾地帶出了周翡一把刀撕開的包圍圈。


    無論是江湖人還是普通人,在極端情況下都能發出最大潛力,除了行動不便的老人和腿短的孩子被幾個弟子背在身上,其他人撒丫子往南方密林中狂奔而去,偽朝官兵追出了數裏,終於吃了“強龍不壓地頭蛇”的虧,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在大山深處。


    小鎮上,北端王曹寧聽聞這消息,倒事不怎麽意外,隻是有點失望地將茶杯放下。


    過度的肥胖似乎給他的骨頭和髒腑造成了極大的壓力,這使他一舉一動似乎都十分小心,反而有種靜止的優雅。


    陸搖光跟寇丹對視一眼,沒敢接茬。


    “果然還是跑了,他們突襲那宗祠的時候我就有這個預感。”曹寧歎了口氣。


    陸搖光道:“下官有一事不明,殿下當時以身犯險露麵,難道是為了誘捕那膽大包天的女娃子嗎?”


    “女孩子?”曹寧笑了起來,“我對女孩子不感興趣,女孩子見了我通常隻會惡心,有一些教養不好的會讓我也跟著不高興,至於那些懂得跪在地上溫柔討好的女人又都太蠢,偽裝一拆就破,她們的眼神、一顰一笑中都會明明白白地泄露出真實的想法——比如覺得我是一頭豬,看著倒胃口。”


    陸搖光無法就這句話找出可以拍馬屁的地方,頗為憋悶。


    幸虧,北端王沒有就此展開討論,很快便說迴到了正事:“我感興趣的,是寇樓主提到的另一個人,此人應該也在下山的隊伍中,聽你描述,此人相貌做派我都覺得有點熟悉,很像是一位故人。”


    陸搖光和寇丹對視一眼,寇丹微微搖頭,顯然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位。


    曹寧卻不往下說了,隻是笑眯眯地吩咐道:“罷了,緣分未到,依計劃行事——此地太潮了,先給我溫壺酒來。”


    周翡派出幾個弟子前去探查追兵,雖然沒割到曹寧和寇丹的腦袋,但她掃了一圈自己撈出來的人,還是頗有成就感,忍不住扶著旁邊一棵古木喘了口氣。


    跟她一樣鬆了口氣的弟子不少,眾人大多不明就裏,雖然跟說好的不一樣,但僅就成果來看,還以為這是一次大成功,紛紛不怎麽熟練的推拒起鄉親們的拜謝。


    周翡閉了閉眼,感覺這一次與敵人“親密接觸”讓她心裏的疑慮少了不少。


    這麽順利,不可能有叛徒吧?


    “內奸”之說果然隻是謝允的疑神疑鬼,根本沒發生過,幸好當時沒有直接撤。


    不料她心裏方才亮堂一點,就看見謝允捏著一根小木棍蹲在一邊,一臉凝重。


    周翡一見他這臉色,心裏立刻打了個突,神經再次繃緊起來:“又怎麽?”


    謝允沉聲道:“我們出來得太順利了。”


    順利也不行?


    是不是賤得骨頭疼!


    謝允將小木棍一扔,詐屍似的站了起來,就在這時,有個弟子大聲叫道:“周師妹,你快看!”


    周翡隨著他手指方位驀地抬頭,隻見四十八寨的東半山坡上濃煙暴起,竟是著了火,並且不止一處。


    周翡訝然道:“他們提前攻山了?不……等等!那個曹胖子不還在鎮上嗎?”


    她話音未落,便聽見東坡響起隱約的哨聲,山上崗哨顯然反應非常及時,林浩接過她的信,知道東邊是重點戰場,因此並不慌亂,山間火光很快見小,不過片刻,便隻剩下黑煙嫋嫋。


    由此可見,東坡的防衛比平時重不少。


    可過了一會,周翡心裏的不安卻越來越濃重——怎麽沒動靜了?


    謝允眉心一跳,低聲道:“不好。”


    他話音未落,成群的大鳥突然自西邊飛過來,一撥接一撥,依周翡他們的位置,看不清山中端倪,隻聽見鳥叫聲淒淒切切,錐心啼血似的,周翡的眼角跳了起來——即使她從未到過兩軍陣前,也知道那日穀天璿和寇丹突襲洗墨江的時候,山中沒有這麽大動靜的。


    也就是說去西邊的絕不隻是那幾十個北鬥!


    那麽方才東坡的火是怎麽迴事?


    敵人試探四十八寨防務嗎?


    周翡他們一邊搜尋敵軍主帥所在位置,一邊隨時給寨中送信,他們先前都以為北鬥做先鋒隻是個幌子,不管北鬥從何處出現,敵軍主帥所在才是重頭戲,誰知道北端王竟然親自留在一個鳥不拉屎的鎮上,拿自己當幌子!


    倘若林浩聽了她的話,講防衛側重放在東坡,那……


    謝允的懷疑竟然是對的。


    從下山開始,他們的行蹤對於敵人來說就是透明的,所有傳往山上的消息都同時落入了另一個人的耳朵,北端王曹寧利用他們作為攻寨的敲門磚!


    如果北端王露麵的那一刻,周翡便立刻信了謝允的判斷,立刻傳話迴寨中,或許有一線的可能性能趕得上——


    如果她沒有那麽盲目的自信,如果不是她自作聰明……


    旁邊有個弟子驚駭地喃喃道:“阿翡,怎麽迴事?這……這是出什麽事了?”


    周翡耳畔“嗡嗡”作響,說不出話來。


    謝允猛地從身後推了她一把,周翡竟被這隻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手推了個趔趄,撞在旁邊一棵鬆樹上,吳楚楚塞給她的雞零狗碎都在懷裏,正好硌在了她的肋骨上。


    謝允一字一頓道:“你要是早聽我的……”


    周翡一瞬間以為他要指責她“早聽我的,哪至於這樣”,這話無異於火上澆油,她胸口一陣冰涼。


    誰知謝允接著道:“……也不會當機立斷派人送信的,因為你肯定會發現自己無人可信,你會首先帶人撤出城中,再自己親自跑一趟,這一來一往,無論怎樣都來不及,懂嗎——否則你以為曹寧為什麽敢大搖大擺地從你麵前走過?”


    周翡狠狠一咬嘴唇。


    她仿佛已經聽見山間震天的喊殺聲。


    曹寧數萬大軍,就算四十八寨仰仗自家天險和一眾高手,又能抵擋到幾時?


    何況林浩收了她的消息,這會根本來不及反應……


    二十多年了,從當年李徵護送後昭皇帝南渡歸來,收容義軍首領,占山插旗到如今,就走到頭了嗎?


    謝允凝視著她。


    周翡在他的目光下靜默片刻,突然站直了,猛地轉身,大聲說道:“諸位,別忘了我們最開始下山是因為什麽。”


    眾人一靜,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如果說最開始,“如何用自己的信念去影響別人”,是謝允一步一步教她的,那周翡此時便可謂是一迴生二迴熟。


    她眼神堅定得紋絲不動,讓人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方才的驚慌失措。


    “咱們是因為山下落在偽軍手中的鄉親們。”周翡擲地有聲道,“山上愛怎麽打就怎麽打。怎麽了?難道林浩師兄、趙長老和張長老他們還會不如咱們嗎?這麽多年,姓曹的那天不想一把火燒了四十八寨,哪次成功過?別說區區一個巨門和破軍,貪狼沈天樞沒親自來過嗎?還不是怎麽來的怎麽滾的!”


    眾人一時鴉雀無聲,神色卻鎮定了不少。


    也幸虧她帶來的都是林浩挑剩下的年輕人,換了那群老狐狸,可萬萬沒有這樣好糊弄了。


    周翡一邊說,一邊在心裏飛快地整理著自己的思路,漸漸的,一個瘋狂的計劃浮出水麵。


    她鎮定地把人員分成幾組,分別去巡視四下,趁山上打的熱鬧,他們先去救那些被曹寧扣下的無辜村民,把人都疏散開,到時候打起來,省得四十八寨處處掣肘。


    同住這一片地方,很多人家與周圍村鎮都有親戚,往日裏走動也十分頻繁,剛剛從宗祠中放出來的一幫青壯年自告奮勇前往帶路。


    三言兩語將人員安排好,眾人分頭散去,有一個弟子忽然問道:“周師妹,你幹什麽去?”


    周翡看了那弟子一眼,心裏本能地浮現了一個懷疑,想道:“別人都不問,就他問,難道他就是那個叛徒?”


    她便麵不改色地說道:“我要抄近路迴去找林師兄,告知他山下情景……哪怕可能晚了,不過誰讓我不見棺材不掉淚呢?”


    那弟子神色一肅,再不多嘴。


    謝允一直沒吭聲,直到周圍已經沒有其他閑雜人等,他才跟上周翡:“你還是要迴山送信?”


    周翡迴頭看了他一眼。


    “哦,”謝允果然是個知己,一個眼神就足夠他了解前因後果了,他點頭道,“懂了,你沒打算做什麽‘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無用功,你隻是隨口把無從證明真偽的人支開,現在迴去是要刺殺曹寧。”


    周翡麵無表情道:“你想說什麽?”


    謝允腳步不停,說道:“不,沒有,是我的話也會這麽辦,這是唯一一線生機。”


    周翡頭也不迴道:“知道隻有一線生機……你還敢跟來?”


    “不跟著怎麽辦?”謝允歎了口氣,“英雄,先往右拐好不好?再往前走你就真的隻能迴寨中送信了。”


    周翡:“……”


    帶著謝允也沒什麽,他雖然動起手來幫不上什麽忙,但潛伏也好、逃命也好,都絕不拖後腿,萬萬不會需要別人勻出手來救他。


    第二次迴來,周翡看清了小鎮刻在石碑上的名字——春迴鎮。


    大約是周翡他們鬧了一場,此時,鎮上的防衛緊了許多,周翡雖然心急如焚,卻沒有冒進。


    謝允說得對,急並不管用,行刺最忌諱心急,既然是一線生機,抓住才有意義。


    兩人沒有累贅,仗著謝允神出鬼沒的輕功和鎮上豐茂的樹叢,圍著曹寧落腳之處轉了好幾圈,迂迴著靠近,隨時捕捉機會,然而走了幾圈就無法靠近了——屋頂上的弓箭手有站著不動的,也有四下巡邏的,動靜互補,根本不給他們機會。


    周翡“沉穩”地等了片刻,剛開始還行,但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刺客,一刻的功夫過去,她裝得再平靜,也不免開始急躁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望春山的刀柄。


    謝允忽然握住她的手。


    周翡一哆嗦,差點將他甩開。


    謝允卻沒放,掰開她的掌心,寫道:“換防。”


    隨即一指自己,又指向一個方向。


    周翡看懂了,謝允的意思是,他露麵,從另一邊引開弓箭手的視線,換防的時候,那些靜止不動的弓箭手會鬆懈,謝允這時候闖入,很容易帶走他們的視線,周翡可以試著抓住那個機會混進去。


    周翡皺起眉。


    然而也不知道是謝允碰了巧,還是他竟然熟知偽朝軍中的規矩,還不等周翡做出什麽迴應,便聽見那院裏傳來一陣吆喝,隻見房頂兩側搭起了梯子,新一批弓箭手要往上爬,居然真是要換防了。


    毫無準備的周翡倒抽了口氣,迴手去拽謝允——那人飛快地躲開了,沒拽著。


    便見謝允眼角一彎,無聲地衝她一笑,得意洋洋地比了個大拇指。


    這種時候就不要忙著吹牛皮了!


    下一刻,謝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飛快地將自己豎起來的拇指湊在嘴邊親了一下,往周翡臉頰上一按,然後人影一閃,已經不見了。


    周翡:“……”


    姥姥!


    謝允刻意露麵,卻沒有刻意減慢速度,屋頂的弓箭手隻見什麽東西從給樓下閃過,根本看不清是人是鳥,本能一驚,正在換崗的兩撥人馬全都下意識地拉起弓弦,搜索那道影子。


    周翡趁著這一瞬間,硬著頭皮飛身躍入院中。


    下一刻,警報哨聲大作,無數衛兵傾巢而出,周翡也不知道自己成功沒有,屏息凝神地將自己縮在後院馬棚裏的牆角,在腥騷氣中,一顆心幾乎要從胸口破體而出,握著望春山的手上青筋畢露。


    約莫也不過就是幾息的光景,周翡卻仿佛挨過了半輩子似的,整個人繃成了一張弓,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與叫喊聲才略遠了些。


    她總算將一口卡在嗓子眼的氣唿了出來,誰知一口氣尚未吐幹淨,便聽耳畔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而且走得飛快,轉眼到了近前。


    奔著她來的!


    周翡眼神一冷。


    此地徹底避無可避,她別無選擇,隻能殺人滅口,迴手拉出望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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