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好外袍後,謝予遲將懷裏的圓玉拿了出來。


    這是一塊和田墨玉,堅致溫潤純漆黑如墨,色重質膩,紋理細致,玉的正中央勾刻描畫成一個繁文佑字。


    下方以丹紅流蘇裝飾,同玉色澤碰撞,肅穆危險而又魅惑誘人。


    將玉握在手裏,謝予遲推門而出,預備邀鬱燁外出賞燈。


    隻是當院中一抹火紅撞入自己眼中那刻,謝予遲怔立在原地。


    她穿著嫁衣。


    是為了他穿上的嫁衣。


    都說嫁衣需得在燭火酒暈下看的最奪人心魄,可冷光月色浸入絲鍛紅線中卻是溫柔。


    鬱燁周身纖瘦,嫁衣卻是無比貼合,大致看來,袖口腰封沒有過多綴飾,唯刺繡精致勾出祥雲瑞華,衣擺上紋著抬爪靜立的青翠越鳥圖案緩緩垂地。


    她指尖微紅,雙手持著橙黃色的燭籠,聽見推門聲響,便側目望去。


    對上謝予遲深沉目光,鬱燁有些別扭的挪開眼。


    婆羅國的婚服是墨綠合裝,半袍圍身,所以她隻能尋件紅綢衣物細改,好在這裏的姑娘都很親和,聽她提及嫁衣,便熱絡起來,紛紛幫她趕工縫製。


    可是相比楚穎的正統婚服,還是差了些,結合晉雍婆羅樣式蹂雜,定是奇奇怪怪的。


    “不……不好看嗎?”鬱燁握緊了燭燈持柄,輕聲詢問。


    幾步向前,謝予遲將人摟進懷裏,撫摸著她發頂。


    “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佳人絕代,可堪嫁吾為妻?”


    鬱燁莞爾,“聘禮何在?”


    緩緩貼至白皙小巧的耳廓,謝予遲淺笑出聲。


    “楚穎萬頃疆土,數百城池,可否為聘?”


    “尚可。”


    輕吐兩字,鬱燁推開謝予遲,定定望著他的臉。


    “不過今夜鬱晚晚嫁你,隻求一盞燈吧。”


    說著,她將手裏的一盞遞於他手。


    謝予遲笑意更深,順勢牽過鬱燁的手朝外走去。


    注意到她手裏還有一盞,他不解發問:“還有一個是誰的?”


    “白柘。”鬱燁坦蕩答話。


    一瞬間的功夫,謝予遲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愁雲慘淡,原本因笑意微揚的小唇痣也垂落下去。


    察覺身側之人情緒波動,鬱燁噗嗤一笑:“白柘於我不過是摯友相交,而且這燈是他托我給他心上人掛的。”


    他臉色舒展開來,於是接著問:“他的……心上人?”


    “你不是見過,婆羅的女王殿下。”


    謝予遲微愕,他從未想過白柘竟將心思掩藏這般嚴密。


    不過細想下來也是正常,一個婆羅祝司掌管祭祀需得了斷塵欲,一個婆羅女王需得終身侍奉雀鳴樓的那顆神樹,阻斷他們的絕對不隻是身份。


    不知不覺間,他握住鬱燁的手愈發收緊。


    餘光瞥見鬱燁手下那燈,暖色光暈從薄紙間透出,而那燈盞底端似有兩個黑墨小點。


    仔細一看,才發現上頭寫的是參商二字。


    謝予遲緘言,並未再多加詢問。


    祈願節除了家家團聚賞月觀星,便是出遊前往雀鳴樓掛燈。


    傳聞隻要將願望寫在燈盞上,掛在雀鳴樓上,無論什麽願望,隻要神樹就選中那盞燈,那麽燈上的願望就一定會被實現。


    被神樹選中的那盞燈也會保持不滅。


    但每次祈願節,最終也隻會留下一盞長明。


    兩人踱步來到雀鳴樓下,人已經絡繹不絕,有的是一家三口,有的是情意綿綿的愛侶,無一例外,他們臉上都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


    他們活得隨意,卻也敬畏信仰。


    這就是婆羅國,沒有外界的勾心鬥角,沒有疾病蔓延,也沒有戰爭災禍。


    微微撇眼看向自己的手背,鬱燁想,同遠塵避世的他們相比,自己在京雍濁流洪途中浸染太久,這層皮下恐怕是肮髒的。


    “晚晚,你在想什麽?”謝予遲看鬱燁出神,便問道。


    鬱燁搖搖頭。


    仰頭看向樓上星點密布的祈願燈,她轉頭笑笑:“上去吧。”


    謝予遲說,他會將他們兩人的燈掛得最高,神樹會最先望見他們的願望。


    於是他將目光放在了頂樓下的一處吊腳飛簷上。


    剛上了兩層樓,謝予遲便製止住了鬱燁抬腳的動作。


    “怎麽了?”鬱燁不明所以。


    “晚晚,你我相遇至今已過兩年。”


    “嗯,粗略算來,應是兩年。”


    看著謝予遲沐在燈色的溫柔側臉,鬱燁不知他話中之意,便順接過他的話頭。


    “我們一同跨上兩樓,便是過了兩年。”謝予遲繼續道。


    似有所感,鬱燁明白他突然的稚氣行為,於是輕笑一聲,看向上方:“這樓共有十二樓,你是還要我好好再陪你十年?”


    但她這幅孱弱又病塌塌身子,能挺過十年嗎?


    她忽得有些淒哀的想。


    “不對。”謝予遲說著,竟一把將鬱燁抱了起來。


    “這一樓共十三階,十層共一百三十階,一階一年,原來的可不算,從今往後,你還欠我一百三十年的光陰。”


    鬱燁抱住他的脖子,無奈道:“我又不是老妖精,哪能活到那般年歲。”


    “晚晚是謫仙落塵的仙子,怎麽會是妖精呢。”


    “你見過走兩步就咳嗽吐血的仙子?”


    見到鬱燁故意噎他,謝予遲便將人抱緊,走向紅木台階處。


    “有我在,你便能一世安愈。”


    一步一階,他走的極為緩慢凝重,好似真的在跨越著光年歲月。


    周圍目光聚集,皆是豔羨,更多的還是祝福之意。


    抱起鬱燁之時,他細細掂量一番,發現她居然比初入婆羅時變得更輕了。


    側目看向懷中之人,謝予遲眼中似有千萬心緒牽扯繚亂。


    他想,要是盡快將一切平息便好了。


    “看著我作甚?”鬱燁伸手捏了捏他的臉。


    謝予遲感受頰邊傳來的溫熱觸感,勾唇輕笑:“晚晚好看。”


    紅意染了耳垂,鬱燁驀然鬆手,將頭貼近他灼熱跳動的胸口,細聲呢喃:“若是可以,我想讓你長長久久地看下去。”


    她閉上眼睛,任由這人身上傳來的溫暖籠罩自己,將她冰涼蒼瘦的身軀一點一點捂熱,但清醒的意識告訴她不可貪念這種令人安心的溫度,也由不得她貪念。


    未用多時,謝予遲便抱著她直抵頂樓之處。


    將鬱燁慢慢放下,謝予遲再次接過她手裏的燈。


    穩定身形,鬱燁環顧四周,接著走至樓口處,從梁柱上取下一支孔雀翎,蘸取婆羅特有的紅墨,重新走到謝予遲身前。


    “你來寫吧。”鬱燁遞筆,揚起頭,四周燈火在眼眸中搖曳。


    “好。”


    謝予遲接過,便隻手捧住祈願燈,未加思考便開始動筆。


    早在幾日前他便想好了數十個願望,無一例外都是同鬱燁有關,他首先想到是許願她的腿快些痊愈,後又存有私心的想要願望也能讓自己參與其中。


    於是他一一剔除,逐個推敲,終於定下最終的願望。


    在謝予遲題字的功夫,鬱燁懷顧四周,發現抹熟悉的身影。


    她今日換上一身逶迤襲地的深綠長裙,肩上點綴幾片用綢緞精繡的銀線綠葉,長發用一柄木簪輕束。


    杏眼緩闔,瓷白肌膚光澤如玉。


    她俯瞰樓下景香,眉宇間多了幾分柔和。


    鬱燁想了想,低下頭對謝予遲道:“你且先寫著,我想看看那頭夜景,去去就來。”


    “需要我陪你嗎?”


    “不用。”


    聞言,謝予遲笑笑:“好,我等你掛燈。”


    “嗯。”鬱燁輕應一聲,提著手裏餘留的燈走向婆羅王上駐立的憑欄處。


    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旁人靠近,手握在欄杆上,微微欺身,好似在數雀鳴樓上的祈願燈。


    “參見王上。”


    鬱燁出聲,讓她小小地驚愕一下。


    “你是……伊薩姆帶迴來的女子。”她看著鬱燁的臉,思索片刻便開口說道。


    “嗯,我叫鬱燁。”


    “原來你便是他口中的阿燁。”當她說出這話時,鬱燁明顯感到她露笑的表情有一絲局促牽強。


    “對。”鬱燁故意應下,偷偷觀察著對方神情。


    隻見她微微點頭抿緊了唇,眼眸黯淡,抬眸仔細瞅著鬱燁,似在左右打量,垂下的手絞緊了衣袖。


    “他的眼光,向來就是好的。”仿佛歎息一般,她說話的聲調幾不可聞。


    爾後,她朝鬱燁勾唇微笑,姿態涵養無可挑剔。


    “他曾說要舍去祝司一職,尋個新娘迴來。”


    “原來是真的……”


    這下換做鬱燁有些摸不著頭腦了,難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出了一點差錯?


    鬱燁掩唇輕咳一聲,聲音平緩道:“想必王上誤會了。”


    她輕輕退身,指向不遠處的謝予遲。


    早就題完字的謝予遲現在原地等著鬱燁,他看鬱燁走向婆羅王上之後,便知曉她恐怕是替人做傳燈使者去了。


    盯著鬱燁纖細娉婷的背影,謝予遲想,這世上恐怕無人能將嫁衣穿的比晚晚還要好看。


    這迴瞧見鬱燁正指著自己,便笑意融融地舉著燈向她招手。


    鬱燁自然看到了他那副呆呆的模樣,於是微紅著臉道:“那個舉著燈的傻子,便是我此生唯一。”


    聽完鬱燁的話,婆羅王上這才知曉自己誤會了,於是笑著出聲致歉。


    “二位鶼鰈情深,倒是天作之合。”


    幾句話攀談下來,鬱燁認為這位看似難以靠近的女王殿下倒也平易近人。


    忽然想起自己手裏的東西,便立刻將手裏的燈遞給了她。


    婆羅王上盯著她手裏的燈,眼神由驚訝慢慢趨於平靜,卻沒有伸手接過。


    “此燈是伊薩姆給您的。”鬱燁解釋道。


    看著對方目光逐漸飄忽,臉色也愈發糾結猶豫起來,鬱燁凝思半響,便出聲道:“這是白柘給參商的祈願燈。”


    “他說,願參商歲歲如意,年年平安,順意一生。”


    此話一出,隻見對麵的人瞳眸顫動,雙唇囁嚅,那樣堅硬牢不可破的端正表情竟也會露出一道道裂縫。


    “我原本以為,他再也不會做祈願燈了。”


    婆羅王上轉過身,雙手平放腹前,繼續看向欄外一片祥和喜樂的景物。


    “白柘與參商自幼相識,其父輩便是至交好友,於是兩家想親上加親,便為二人定下親姻。”


    “婆羅一族避世安度數百年,得益於神樹佑護,所以我族必須挑選一女作為神樹的侍奉人,侍奉人,同時也就是婆羅之王,需得終生守潔,以清白之軀侍奉神樹。”


    “至於參商……”她忽的噎住,笑容苦澀:“僅僅就在白柘參商完婚的前夜,便為神樹擇中,成為眾人眼中無比崇敬仰慕的侍奉人。”


    “白柘想帶著參商逃走,逃離這個為外界向往稱讚的烏托邦,可最後還是被長老們發現,他們帶領著族人圍堵在出口,以逃脫神諭的罪責扭綁了他們的父母,在他們麵前將父母活活打死。”


    她略微停頓,繼續道:“至愛雙親血淋淋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是無聲的懲戒,悲痛無奈之下,參商選擇了使命,背叛她與愛人許下的諾言,至於白柘,他本應收到責罰,但前任祝司心軟救下了他,作為自己接班人培養。”


    聽人語調淡然的將整個故事敘述完畢,鬱燁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城內。


    如今鬱燁眼中張燈結彩,歡聲笑語,以及人們臉上的笑意盈盈,都似乎被蒙上了一層血霧。


    也許她早該明白,無論身處何處,都有人活得不易。


    “阿燁姑娘。”王上轉過身,朝著鬱燁緩緩伸出手。


    “如果你也認為參商能得到原諒,就將這燈遞給我吧。”


    鬱燁因她這動作停愣片刻,忽得粲然一笑,抬手將持柄放入對方手掌當中。


    “自這燈製成伊始,參商便被原諒了不是嗎?”


    握緊手中的燈柄,那名為參商的婆羅王上也舒展了麵容,她掩去眼角點點淚漬,同鬱燁相視一笑。


    “好了。”鬱燁持手而立,“現在我的使命已經完成,這便要向王上告退了。”


    “慢著。”參商忽然製止了鬱燁的動作。


    “今晚多謝你送燈於我,無以為報,且讓我為你卜上一卦,如何?”


    鬱燁有些猶豫,謝予遲已等了自己很久,而且她本就不信這些,卻又不忍拂了對方好意。


    “去吧,晚晚。”謝予遲突然上前,自然摟住鬱燁的肩。


    “能得婆羅王上親自卜卦,實乃萬幸。”


    參商朝著謝予遲微微頷首,算是見禮,收迴視線前,她忍不住多看了謝予遲兩眼。


    “那……好吧。”鬱燁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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