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劉媛臥房內縈繞著淡淡蘇合香的氣息,並不濃烈,但是足以讓踏入室內的人聞得清楚,而鬱燁第一次踏入這房中的時候,便察覺到有些不對。


    這房中明明有股中藥味,除了平日長久房內人服藥所製,也有部分來自於為了祛除病氣的藥熏。


    故意點燃的蘇合香,應當就是為了掩蓋濃烈的草藥味。


    鬱燁這個常年的藥罐子,自然是一聞便可以知曉,公主府的房內也本是藥味濃鬱,但她又不喜熏香,便時常敞開門窗通風透氣,才使味道淡了些。


    走近那床邊,她掀開層層輕紗帷幔,瞧見床上平躺著的人,目光微凝。


    劉章和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除去表情有些魂不守舍以外,行禮問安照常做的是端正有禮。


    他跪在離門口最近的地方,跪在地上將頭垂得更低。


    被王府侍女急忙喚來的大夫隔著床簾,又為劉媛伸出的手腕上輕放一層細紗,這才將手搭上開始號脈。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那大人才施然收手,朝著鬱燁行禮開口:“迴稟公主,這睿王妃,是中毒了啊!”


    此話一出,地上的劉章和倒吸了一口涼氣,而且這氣還未換出來,便感受到心上一陣絞痛。


    許是今日受得刺激實在太多,他不禁有些頭暈目眩,隻是若是當下他挺不住,後果還不知怎麽嚴重,便強撐著口氣候在這裏。


    “什麽毒?”鬱燁立刻發問。


    那大夫表情複雜,思來又想,似乎絞盡腦汁也沒有組織好話來,最後長歎一聲:“公主請恕老夫學藝不精,這毒……老夫實在不知曉。”


    聽到這話,鬱燁抬目朝那帷幔裏頭望一眼,便揮手道:“你且穩住她的身體,保證王妃不會繼續吐血衰弱下去。”


    “是,但還請公主另請高明,須得將這毒黑識出來,隻有知道這是什麽毒,又知曉或是毒因在何處,才能配出解藥。”


    “來人!”鬱燁朝外頭喊了一聲,“給孤將這城中所有的大夫都尋過來。”


    “是。”外頭的侍女應話。


    說完,鬱燁又進入床幔內,對著正在給床上似昏迷之人擦幹的侍女輕聲詢問:“她上午可吃了什麽,或者喝了什麽藥?”


    那侍女一邊替人擦去細汗,一邊迴答:“王妃近日食欲不振,吃的東西也是極少的……就是……”


    見侍女欲言又止,眼神不停地偷偷往鬱燁身上瞟。


    “就是什麽?”鬱燁自然發現了侍女的不自然,便聲調帶了些責問。


    “就是……”


    “吞吞吐吐些什麽!有話便說!”


    忽的,那侍女一下子跪了下來,撐在地上的手發顫,又緘默了好半會兒,她才哆嗦著聲音道:“就是一個時辰前,王妃顧念著公主有心,便命奴婢將公主帶過來的補藥熬了,喝下半碗……”


    這下倒好,劉章和晃蕩了一下身形,揚起頭直直盯望向前方的鬱燁,原來的驚恐表情換成了難以置信。


    鬱燁好整以暇地用餘光打量劉章和的表情,隨即扶起那跪在地上直打顫的侍女,輕笑道:“怕什麽,刑部的掌司劉大人在這裏,有什麽話直說便是。”


    “公主!”劉章和俯身,將頭緊貼在地麵,表情悲切,五官扭曲,渾濁的淚水蓄在眼眶內,隨即愴然出聲:“若是公主要報仇雪恨!臣願領受一切懲罰,但請公主萬萬不可報複在王妃身上啊!”


    “劉大人說什麽呢?”鬱燁抬步,緩緩自床邊走下,行至劉章和伏跪的地方,眼神驟然晦暗深沉。


    她駐足半響,好似在欣賞地上之人嗚咽啜泣的壓抑語調,隨即慢條斯理地抬手,從袖口中拿出一張折好的紙,夾在手中,後將紙舉起揚了揚。


    “孤未曾預料到,今日來訪睿王府,竟成了這下毒謀害睿王妃的嫌犯。”


    “這送給王妃的補藥藥方就在這裏,大夫,您過來吧,好好看看孤這藥方有何蹊蹺。”


    “是。”那大人應了一聲,遂來到鬱燁身邊,接過她手裏的紙單。


    在大夫仔細查看這抓藥單之時,鬱燁蹲下身,輕歎一聲,接著幽幽開口:“抬起頭來,孤可不願對著一個後腦勺說話。”


    遲疑片刻,劉章和緩慢地從地上抬起頭,隻見他臉憋得通紅,眼角似乎還殘留著有些烏黑的淚漬,雙目無神的一雙眼甚至都不敢再將目光放在鬱燁身上。


    “啊……這麽多年來,你與孤皆為鬱廣冀行時,所以你應當也是了解孤的脾性。”鬱燁靠近劉章和,淺色的薄唇輕言低語。


    “若是孤瘋起來,可都是朝著對方最為致命的下手,從不忌憚後果。”


    她勾起一抹冷漠的笑意,伸手撣去對麵劉章和深青色官服肩上落著的灰漬:“為了爭一口氣,孤這性命舍了,倒是無所謂,不過若是劉媛出了事,你猜猜,鬱廣冀迴來,還會不會饒過你這多年的心腹?”


    劉章和麵色蒼白如紙,抬眼看向鬱燁那血絲滿布的瞳孔中充滿了恐懼驚愕。


    “公主。”大夫已經將藥方查驗完畢,恭敬地把紙遞迴鬱燁。


    那大夫眉頭緊鎖,說出的話也是悵然灰敗的語氣:“恕老夫無能,並未看出這藥方的蹊蹺之處。”


    “是啊……孤雖是個藥理的門外漢,但也知枸杞、三七粉、阿膠、鹿茸、當歸、白芍、黃芪、白術、黨參等這幾位藥材,既互不相衝,也並未帶毒。”鬱燁拿過那藥方,在手裏攥住,隨意挑眼看向紙上的字。


    又好似反複查看半響,鬱燁倏得將紙張展開,呈現在劉章和麵前。


    “大人查案多年,指不定就能瞧出其中門道呢?”


    在鬱燁澄澈的目光下,劉章和舔了舔幹皮布滿的嘴唇,接著吞咽下一口唾沫,眼神重新聚焦,落在鬱燁手裏的紙上。


    視野自一個個中藥藥名上滑過,劉章和不禁默念出聲,隻是慢慢念下去,他的眼睛就瞪得越大,心就越冷越沉,微張的唇竟微微顫抖起來。


    “怎麽?看大人的神色,是有所發現了?”


    鬱燁伸出手,纖細的手腕伸向劉章和,她捏住他的腕部,將藥方放在他攏成拳頭的手上。


    “大人……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還是什麽都不願說嗎?那藥方中的三七粉……到底被替換成了什麽東西,嗯?”


    那低語聲清晰入耳,劉章和心神劇震,又因喉中一口未咽下的唾沫,而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還在解開包袱,擺放出銀針的大夫無意間瞥見劉章和的狀態,不禁心下疑惑,但心下清明的他知曉,有些事,是萬萬不能從自己口中透露出來的。


    待劉章和咳嗽完畢,還在氣紊不穩之時,鬱燁接著道:“說吧……孤要你親口說出來,事已至此,你也知事情已無挽迴之地,就算你不承認,孤也會借的這雙殘腿的來由,同陛下好好訴訴苦,再要求徹查此事,到時候,你猜猜鬱廣冀會不會棄卒保帥,將一切罪責推諉於你。”


    這聲音蠱惑入心,卻又極其殘酷,硬生生地將人打入充斥著死亡與恐懼的無盡深淵中。


    一刀剜心既不見血,也不見肉,想來,這刀還是不夠的,所以鬱燁想著,接著的第二刀也是該使出來了。


    “孤告訴大人一個秘密吧。”也不管劉章和是否拿住了藥單,鬱燁便站起身來,朝著門口緩緩踱去,然後悠悠開口:“這任仲禹大難不死的親身兒子,就藏在你眼皮子底下呢。”


    行至門扉處,鬱燁突然轉身,負手在後,遂展顏一笑:“刑部大牢,可不算是個安置證人的好地方。”


    話音剛落,劉章和便雙手捂眼,痛苦地大喊起來:“銀杏粉!我將三七粉換成了銀杏粉!”


    銀杏粉長期食用,便會在體內積累下毒素,一朝毒發,便是救無可救,迴天乏術,所以隻要劉章和說出這句話,一切便迎刃而解。


    鬱燁沒說話,隻是神色平靜地轉身,將門大大敞開。


    帶著點點暈紅,已近灰暗的夕陽照進房中,也落在了院落裏由鬱懷瑾帶領的一排戎兵束甲的禦林軍身上。


    “刑部掌司劉章和,已認罪。”鬱燁淺淡的聲音傳來,正好落在了最後一抹餘暉中。


    而一身襤褸破爛囚服,候在外側,等著鬱燁發令的任永濟聽到這話後,撲通一聲便跪立在地上,痛哭流涕,壓製痛苦、不甘、仇恨、憤怒、自責的情緒經久曆年十多餘載,一朝爆發,便是沉抑已久的嘶吼呐喊。


    鬱燁聽見那徹心透骨的哭喊聲,不禁側目遙望,胸口那處似雜糅了數根鐵針磨動般的鈍痛好,又好像吞咽下數碗苦極的藥,和著胃液攪動,酸澀無比,不知不覺,她的眼中慢慢浮起一陣霧氣。


    原來為人父多年的冤仇得報,其子竟然是這般反應,那她呢……


    未來麵臨真相的那一天,她又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房內,那層層厚重床簾被緩緩挑起,再看床上,一襲素衣的纖細女子掀開被褥坐立起身,慵懶十足地……伸了一個懶腰。


    “終於結束了。”她下了床,在跪立一側的侍女麵前四處張望。


    “公主……公主呢?”


    正垂頭喪氣,心如死灰的劉章和聞聲,立即察覺到不對,便慌忙抬頭,映入地卻是書歌的臉!


    原來躺在那床上的,自始至終就不是劉媛!


    “睿……睿王妃呢!”劉章和目眥盡裂,一雙眼瞪得老大,愣神之際,又詫異地詢問出口。


    “王妃啊……”書歌在身邊侍女的幫助下將外袍披好,無辜地攤了攤手。


    “估計在皇後的永慈宮內喝茶吧……”


    直到這時,劉章和才幡然醒悟,自他踏進這睿王府第一步,便是自投羅網地鑽進了鬱燁的層層圈套中。


    鬱燁步步為營,步步為贏,而他,卻舉步維艱,寸步難行,最終落敗於她的手中,性命不保。


    鬱懷瑾瞥見門口的鬱燁神色有異,便連忙招來軍營仆射。


    “進去,先將人帶迴禦林軍營看管,還有,保護好屋裏的大夫,今晚本王便帶他們入宮述罪。”


    “是!”仆射接到命令,便帶著一隊人立刻朝裏麵走去。


    吩咐完,鬱懷瑾快步來到鬱燁身旁站定,目露擔憂地開口問詢:“晚晚,怎麽了?”


    隻是一瞬,鬱燁眼中的悲切神色便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則是平日慣常的冷漠疏離。


    “無事。”


    事已了解完畢,鬱燁身心俱疲,腿部的酸痛感一並湧了上來,她朝前走過幾步,似有直接離開之勢。


    “公主!等奴婢給您駕馬!”書歌穿好衣服,連忙從房裏奔了出來,追趕上步履緩慢的鬱燁。


    “陛下問起來,不要提到孤,今日孤做的,隻是請睿王妃去宮裏喝了杯茶。”


    臨行之際,鬱燁忽然蹦出一句話來。


    鬱懷瑾見鬱燁也著實有些疲累,就沒再尋她說話,免得自己又讓她平添煩惱。


    於是他目送著鬱燁的背影漸漸消失,這才轉身踏進房中。


    睿王府前。


    頭腦清醒,卻又昏漲無比,鬱燁站在公主府的馬車邊,喉中湧起一陣冷意,心緒也久久不能平息。


    忽然記起什麽,鬱燁皺緊眉,低聲詢問正在解開韁繩的書歌。


    “你見到鬱長玥了嗎?”既然今日任永濟被帶來了,那麽傳信的她也應當到場。


    “沒有。”書歌迴答,又朝身後看了看,“要不奴婢去問問?”


    “不必了。”


    口中冷漠,好像對謝予遲在哪裏絲毫不關心的人,心中卻已在暗暗思囑。


    難道她先迴去了?


    怎麽會,鬱燁在心中鄙夷道,許久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反駁自己的想法。


    鬱長玥這麽喜歡看戲,這等場麵,她還能缺席?


    可事實上,謝予遲還真就因“故”缺席了……


    懷著疑慮的鬱燁踏上馬車,無論如何,還是先迴去一趟才是。


    殊不知被某人念叨猜測許久的謝予遲,正坐在沁央閣的床上,由戾風替他包紮。


    雖然受的是內傷,但是肩骨斷裂,是不能隨意晃動手臂的,隻好先用布條固定起來。


    “主子,你確定不用屬下替你療傷?”


    “自然。”謝予遲穿好寢衣,迴答的一本正經,“並未危及性命,小傷而已。”


    有那麽一瞬間,戾風覺得自家主子受傷了,卻十分高興。


    “稟報公主,景寧公主可算是迴來了。”閆淩嚷嚷著站在門前稟報,語調異常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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