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幾位挑擔子叫賣的走販,以及帶著酒氣紅臉的更夫,這街道上,就似乎僅僅餘下鬱燁同謝予遲兩人。


    夏夜的風襲帶點涼意,掠過臉側倒是十分舒適。


    最遠處的街口處,那挑著賣白麵饅頭的扁擔挑子,掛下的木箱上掛著一隻金響鈴鐺,走一步,便發出幾聲悅耳脆響。


    “麵來囉~”


    沒過多久,那腰係圍裙的中年老板便一手端住碗刀削麵,放在兩人身前。


    端上的麵熱氣騰騰,湯汁濃鬱,麵條中厚邊薄,形似寬形柳葉,且如謝予遲囑咐,這湯並不油膩,還散發出淡淡清香,鬱燁有些心動。


    再抬眼,鬱燁便看到對麵的人用手帕將筷子擦淨,遞給了她。


    鬱燁頓了頓,接過筷子,視線落在那麵上。


    “兩位貴客,今日家中新熬了些核桃露,還有核桃渣製成的幹餅,你們且嚐嚐吧。”


    那老板突然端來兩小碗乳白色的湯水,細嗅下來有股清甜的香氣,而那餅炸的金黃燦燦,上麵還撒上一些白芝麻。


    “多謝老板。”謝予遲含笑答謝。


    鬱燁吃下一口麵,有些驚豔,小口地嚼著麵條,麵前的謝予遲瞥見鬱燁吃麵的模樣,她今日妝麵較淡,露出原本柔和的五官,那瘦削的臉頰鼓起一團,小弧度的一動一動,煞是可愛,謝予遲低垂著眉眼,神色溫柔,將核桃露擺好,又把整塊餅掰成幾小塊放在一邊。


    “方才皇姐還滿口拒絕,這下倒是吃的不少。”


    聽到對方調笑話語,鬱燁直接忽視,無意間將目光放在了他身後的老板身上。


    隻見他熟練地用大勺將核桃渣從桶中舀起,拍在案板上,隨後用擀麵杖將其碾平,撒上麵粉。


    剛夾其麵條的謝予遲忽然抬頭,注意到鬱燁的視線,隨即也轉身望去,笑道:“核桃較為昂貴,老板用的竟全是核桃漿作為原料,實屬難得。”


    “哈哈,客人實在識貨,這有些做核桃酥或者炸餅之時,常常摻雜紅薯幹果進去,甚至直接用幹果漿代替,淋上一點核桃汁,以次充好,這樣成本雖小,但口感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們祖家做點心,都講得是誠信,童叟無欺,若是在材料上做了假,那就是砸了老祖宗的招牌,是要向祖上謝罪的!”


    那老板淘水之時,意外看著兩人聚精會神地盯著自己做餅,眼中似有讚譽之意,有些不好意思,便下意識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憨厚笑笑。


    收迴目光,謝予遲瞥見鬱燁若有所思的表情,正要發問,便忽然一怔。


    接著他放下筷子,將銀錢放在桌上,站起身便去拉住鬱燁。


    “作甚?”鬱燁皺眉發問。


    謝予遲將手指壓在唇上,眸色瀲灩姣姣,笑意盈盈:“噓,半柱香時間已到,你我該去逮兔子了。”


    一層薄地薄灰雲籠住弦月,樹靜風止,不知誰家的瓦片似乎在向下滑動,帶連著顆顆細小石子落下,砸在地上,發出低低的脆響,蔣黎書躲在巷口暗處,背靠牆壁,不時朝路口望去一眼,心中有些疑惑。


    若是按照往常慣例,鬱燁早就派出書墨帶著她府中暗衛出來尋她了,可都到這個時候,她卻沒有發現一個跟蹤自己,或者在街上巡視的人。


    隻能說當下狀況,十分不對勁。


    可想起今日所見,蔣黎書心中多了幾分堅定,就算是被抓住關幾日禁閉,她也要去那個地方。


    趁著人越來越少,蔣黎書四下巡視,尋找下一處可以供她掩住身形的地方,憑著自己警覺,與在戰場上養成的偵敵之法,這空蕩的街道附近,竟無一人隱藏。


    試探著地踏入街道,這時店鋪幾乎都已關閉,她戒備的朝周圍張望,步伐也越來越快。


    快速轉過街角,她便看見寫著“麵”黑色大字的氈巾下,那攤鋪老板蓋上灶爐鍋蓋,又用水澆滅了木柴上的火星,似乎正在收攤。


    忽視那老板投來的探尋視線,蔣黎書將披風拉上,故意遮住側臉。


    又走了大約百步左右,望著那並不起眼的藥廬牌匾,透進鼻中淡淡地草藥味,蔣黎書貼在緊閉門扉上,叩響了門。


    “大夫,請您開開門。”


    過了半響,才聽到門內有些悉悉窣窣的響動,隨後便是緩慢而穩健的走路聲。


    “這般晚了,是急疾?”房門傳來低沉蒼老的迴答聲。


    蔣黎書想了想,迴道:“是。”


    這時,從門的另一側響起了木拴抽動的聲音,接著,一位長須白鬢,灰發散開的老者拉開了一點門縫,問:“求診還是問藥?”


    “問藥。”不知怎麽迴事,蔣黎書有些緊張。


    “那進來吧。”說完,老大夫便轉身走了進去,蔣黎書抿了抿唇,踏入門檻內,隻是突然腦中閃過一道靈光,便慌忙地想要將腳撤迴去。


    可惜現在已經遲了,就在她退身的一刻,才發現自己的手臂被緊緊抓住。


    “蔣將軍,晚好。”


    話音未落,門被徹底打開,露出謝予遲笑得如沐春風的臉,以及他身後麵色沉靜,目光晦暗的鬱燁。


    察覺到自己手臂被鐵沉般的力道禁錮住,蔣黎書有些欲哭無淚。


    長玥公主,哦不,大姐!你是吃什麽長大的,身為一個女子,力氣怎麽比一般男人還要大!


    見蔣黎書又要動作,似有掙脫之兆,謝予遲動作迅速,捏住她的臂膀往後鉗推,隻聽到一道骨骼被強硬扭動的響動。


    “嘶……”蔣黎書又忍不住痛唿。


    “蔣將軍,對不住了,應皇姐要求,要暫時將你臂骨移位。”謝予遲歉然一笑,隨後用鬱燁遞來那手腕粗細,岸口栓船的纜繩五花大綁,而後將係頭交到正好從外頭趕來的書墨手中。


    “鬱晚晚!你幹嘛這樣綁我!怎麽著我也是個鎮關將軍!”蔣黎書因氣惱而微紅的臉,又黏上外頭牆麵的泥灰,而顯得分外狼狽。


    “正因如此。”鬱燁緩緩行至蔣黎書麵前,伸手緊了緊她身上的繩索,淡漠出聲:“孤才在這深更半夜抓你。”


    “書墨。”鬱燁側頭,接道:“將蔣小姐帶迴去,關押在老地方。”


    “屬下遵命。”書墨行禮,將一臉黑線的蔣黎書帶了迴去。


    “鬱燁!你給我等著!”


    看著一走三迴頭,還用怨懟的目光望自己的蔣黎書,鬱燁搖搖頭,繼而轉身,同還在給藥鋪大人道謝的謝予遲身側。


    “今晚多有打擾,還望您不要將此事宣揚出去。”謝予遲低頭,作了一揖。


    “自然。”那老者慈目含笑,拱手。


    待兩人一同辭別,鬱燁與謝予遲並列走出藥廬,她忽然轉頭,瞥了一眼謝予遲浸在月色勾勒出顎線明顯的側臉,垂了眼,將視線放在前方的路上。


    又走出幾步,已經看到了書歌靜候在路側,其身後是找迴的馬車,這一眼看去,書歌顯然已經整理好了自閉心情,見到鬱燁出現時,書歌笑眼彎彎。


    猶豫半刻,鬱燁微張了唇,又側目望望。


    “瑾王爺手背上有傷。”謝予遲倏得開口。


    “什……什麽?”鬱燁疑問。


    謝予遲輕笑一聲:“今日蔣小姐從樹上下來之後,就已注意到瑾王爺持竹簡的那手上有道劃痕。”


    “所以你就料定了她會上藥鋪尋金瘡藥。”鬱燁接話,又將視線投向遠處的街口。


    “瑾王府後院那院牆外的方向,便是正朝這條街,因害怕遇上我們,她定不會從正門那條街繞過去,到這街市上最大的景仁館,便隻好就近尋找藥鋪。”


    說著,她們已到了景寧公主府的馬車前。


    “不愧是皇姐。”謝予遲先一步躍上馬車,隨後迴身,朝著鬱燁伸出手。


    鬱燁對上他琉色澈清的雙瞳,曜曜生光,也並未從中讀出一絲嘲意戲弄,心中微動,便將手放了上去。


    掌心被緊緊包裹住之時,鬱燁有一刻浮起些許慌亂心緒,一是因她自及笄起,在她記憶中,便並未與他人有過這般親密的動作,二是她那藏伏的內心處,對鬱長玥這張臉……或者說她整個人,都有種無法言說,又模糊不清的似曾相識之感。


    在踏上馬車之時,鬱燁思緒不寧,晃蕩了一下身形,險些後仰跌下,幸好謝予遲及時摟住了她的腰。


    “皇姐在想什麽?”謝予遲打量鬱燁神色,淡聲發問。


    靠近那人瀲灩昳麗的臉,似乎就要被他溫柔纏綿目光席卷進去,察覺腰上的手在漸漸收攏,鬱燁微怔片刻,站穩了身形,撥開自己腰上的手,率先掀簾坐定。


    謝予遲看著自己空蕩蕩的雙手,澄清雙仁中眼波流轉千迴,隨即蹙眉,跟著進了馬車。


    待他坐上自己常坐的位置處,鬱燁已坐在她那軟墊上,頭靠住角落處的車簷,雙腿側放,手則隨意地平置在小腹上,微闔著眼。


    “我不知你那些行為是從何處學的,但是……”


    鬱燁忽然抬眼,視線輕落在謝予遲身上。


    “你不可用在我身上。”


    “為何?”謝予遲心中忽鬆了口氣,長眸緩眯,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不為何。”被人這般看著,鬱燁到底還是有些拘束,“據我所知,這是男子對心儀女子做出的挑逗之事。”


    她淡淡出聲,仿佛做出的是同平日一般,極其平常的分析。


    “皇姐怎麽知曉?”謝予遲不懂好問。


    “經驗之談。”咳嗽一聲,鬱燁移開視線。


    什麽經驗,鬱燁是沒有的,當下這般說也隻是堵住鬱長玥多事的嘴,至於到底是從哪處得來的,兩人雖互不知情,但心照不宣的都集中在一個東西上。


    “皇姐錯了。”謝予遲搖搖頭,正兒八經地反駁:“蒙漢的習俗,摟腰擁抱都是尋常禮儀,特別是對同胞姐妹,除此以外……”


    謝予遲慢慢抬起手,將食指指尖自高挺的鼻梁滑過,自下而上,最後落在眉心處。


    “每日晨起,阿姐都會在姊妹額頭上留眉,以示對親胞姐妹一日的祝福。”


    “是嗎?”鬱燁揚了聲調,疑問出聲:“我怎麽從未聽說過?”


    “那是我們部群古老的習俗,可能其他部群並未沿襲。”謝予遲臉不紅心不跳,一本正經的瞎編爛造,笑意更深。


    見對方目光中似有深意,鬱燁隻覺得空氣凝滯,便立刻轉移話題。


    “你不是要一件我暗室裏的東西?今晚便去挑吧。”


    謝予遲漂亮的鳳眼彎彎,優美的唇形微微上翹,薄唇一張一合,隻淺淺道了句:“好。”


    睿王府前,一架深灰燙著鎏金蟒紋的馬車停下,那車夫正準備勒馬下車,卻瞥見那正門口石獅旁站著一身量高大,蒙麵黑袍男子,於是轉過身,掀開轎簾,同轎中人低語幾句。


    又停頓片刻,馬車便重新行動起來,朝著前方緩緩而駛去。


    這馬車內的人不知曉,有一個因仆人通報王爺迴府而匆匆趕來的消瘦身影,隔著沉澱的門檻,踏出的步伐被生生逼停在門後。


    已過戌時,偌大的京雍城中街道上已無人影,有幾隻膽大的白頸烏鴉甚至直接落在路中央,或者在餘留下的攤位角落,尋找一些留剩的米粒殘食。


    待馬車軲轆轉動而過,驚起一片鴉鳥翻飛。


    若是有人細心注意,便可以發現一直站在睿王府門口石獅旁的黑袍男人,在馬車經過之時,也沒見了蹤影。


    不多時,城郊一座不起眼的農戶人家,泥糊籬笆將茅草屋半圍,正門口留放一大片空地,看樣子是新翻過土,那連帶著被挖斷半截的草根混在濕潤泥土中,還有一兩顆細小石子並未撿幹淨。


    那屋子右側除了草叉,便是堆砌整齊的幹草垛,隻是讓人感到有些駭人的是,那草垛上最底部,還沾染著已經幹涸成深色的灘跡,自己明顯被幹草遮蓋,露出一角黑焦殘物。


    沉黑的夜色姣好地遮蓋了與這農戶十分不協調的物件,那就是堪堪停在門口,一架深色華貴馬車。


    有些殘破的屋內,最中央那桌麵,用石頭墊住桌腳有些歪晃,一根隻餘半截的蠟燭立在上頭,還在散著昏暗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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