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景寧公主府有些不同,那正門口懸掛的燈籠,不知何時換上了蓮瓣盛開的形狀,塗上淡粉的顏色,透出的燭光籠上層溫柔的光暈。


    侍衛分立兩側,神情肅穆。


    書歌將韁繩扔到早已候在門口的馬廝手中,掀開車簾,準備扶起鬱燁下馬車,卻沒成想,倒是謝予遲先一步接過了鬱燁的手。


    察覺到自己的手被比她寬大許多的手掌包裹住,鬱燁抬頭,正對上謝予遲笑靨麵容。


    心中疑惑,但鬱燁也沒有立即抽迴手。


    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的謝予遲,直接越過一臉茫然的書歌先下了馬車,隨後又將鬱燁攙扶下來。


    待腳掌著地,鬱燁麵色沉靜地抽迴手,朝著府內走去,而謝予遲略微愣神,反應過來後,又緊跟在鬱燁身後。


    書歌抽動嘴角,思索片刻,複得跟上了兩人。


    走在迴房的路上,鬱燁隻覺得有些不適,就算她極想忽略身後之人的存在感,可是他跟得實在太緊。


    而且,鬱燁總感覺,那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在心中微歎了一口氣,鬱燁目視前方專心走路,直至幾人行到院口分叉路上。


    既然要各自迴房,鬱燁想了想,轉身停道:“今夜你也受了驚,早些迴去休息吧,戾風既然去了臨穎,我會多派幾名暗衛守在沁央閣外。”


    雖然鬱長玥這身武藝,並不一定需要。


    “皇姐,要是說……我現在有些害怕,想同你一處呢?”


    說著,謝予遲揚起笑意,低下身,慢慢靠近鬱燁。


    瞥見那張逐漸放大的臉,鬱燁一臉黑線地抬手,兩隻手指輕捏住了謝予遲的下巴,隨後無情的將他的臉別過一旁。


    “我見你方才在陳府查驗那毒藥時還雙眼放光,現在說怕?”鬱燁戲謔出聲,毫不留情的拆穿他。


    “你到底想怎樣?”


    感到鬱燁鬆了手勁,謝予遲掙脫開來,後退一步,笑著討饒:“皇姐多慮了,長玥真的隻是想同皇姐多相處幾刻。”


    盯著謝予遲狀似無辜的臉半響,鬱燁移開目光,淡聲道:“隨我來吧。”


    景寧公主那般油鹽不進,硬軟不吃的主,死皮賴臉基本沒用,原本還在幸災樂禍的書歌見到事態竟這般發展,不禁驚在原地。


    公主不是不喜她人進出自己的房間嗎?更何況還是讓一直同自己不對付的鬱長玥。


    可書歌不知道的是,某人已經幾次三番地闖入景寧公主閨房,最近一迴,還是夜探……


    盡管心中懷有疑慮,書歌還是先行一步,為鬱燁推門掌燈。


    鬱燁先入內室更衣,謝予遲踏入鬱燁房中,駕輕熟路地來到桌前坐下,無意間一瞥,便收獲了一道戒備的目光。


    “你不必拘束,也無需用那種眼神盯著我,你我皆是女子,況且,我也不會對你們公主做什麽。”


    謝予遲嗤笑一聲。


    “我不信。”書歌環起手臂,冷笑道:“你從未懷疑過你險遭毒害,是公主有意謀劃。”


    確實如此,鬱燁的突然變卦,很像是故意讓謝予遲遭遇危險,替她身險殺機。


    “不管你相信與否,我從未想過是她故意為之。”


    將話說完,謝予遲忽然收斂了笑意,將手擱置在桌前,細細打量起鬱燁隨意擺放在桌上的書籍起來。


    不過,鬱燁想他嫁人,估計倒是真的,隻是不知因為什麽又突然反悔,又迴來尋了他。


    此時,已經換好衣服的鬱燁走了出來,她褪去所有華飾,同往時一般隻著素白寢衣,坐在了謝予遲的對麵。


    也許是突然受了涼,鬱燁鼻子一酸,小小地打了個噴嚏,也就是這時,謝予遲便脫下外袍,迅速披在鬱燁身上,又先一步將剛從內室出來,抓著鬱燁外衣發愣的書歌逼停了腳步。


    如今鬱燁已是完全習慣了她這皇妹不同尋常的行為,也許……她們蒙漢女子就是這般不拘小節,又毫無芥蒂地互相照顧吧……


    察覺自己這幾次的動作都有些不妥,謝予遲痛定思痛,又猶豫片刻,緩慢抬手捏住自己披在鬱燁身上的外袍,迅速拉了迴來。


    “我……還是有些冷的。”他強撐笑意開口,語氣有些不自然。


    鬱燁:“……”


    這下倒好,書歌投向謝予遲的目光越發怨懟,她趕緊為鬱燁重新披好衣裳,靜候在一旁,隻是這站的地方,故意選在了謝予遲的右後方。


    她敢保證,謝予遲要是在做什麽多餘的動作,她就用袖口中的飛刀將人捅成篩糠!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


    鬱燁攏緊自己身上的衣袍,淡聲說道。“對你下藥一事,我故意交於戚貴妃,明麵上是給陳府便宜,可戚貴妃可就難做了,雖然刑部會加以幹涉,但明擺上的事,戚明月不會光明正大的偏袒,我倒是想看看,她會如何處理與她關聯如此之深的事。”


    但對他下毒的人,並不一定就是戚貴妃,畢竟那毒是化骨散。


    這句話,謝予遲並沒有直接挑明。


    “還有,今晚你在陳府可能遭遇什麽,其實我心中也有個大概。”鬱燁坦然自若地開口。


    “那皇姐為何還折返迴來?”


    遭問話的鬱燁一頓,隨即便露出嘲弄的表情。


    “當然是為了看你的好戲,我說過,見你下嫁給那般地痞流氓般的人物,乃是我的本意。”


    謝予遲眼底浮現起淡淡笑意,立刻反唇相譏:“放心,長玥之清白自然會拚死守住,再者,若是真的發生了什麽,遵循皇姐的前車之鑒,這駙馬我不甚滿意,自然會和離,但是駙馬的性命,我還是會留下的。”


    “皇妹倒是掂量地清楚。”鬱燁咬牙切齒地迴道。


    “那是自然。”


    見兩人重新恢複劍拔弩張的相處模式,書歌微鬆了一口氣,方才自己因謝予遲所說之話,而產生的對於這兩人間的微妙氣息,果然是錯覺。


    僵持片刻,鬱燁籲歎一聲,繼續道:“我未去陳府,是秘密麵見了刑部侍郎王翼,他因刑部流言,今日幾近是氣急敗壞地承認當年劉章和想要謀害任仲禹的心思,並給了我當年劉章和替任仲禹熬藥的單子,可其他細節,王翼也是模棱兩可。”


    鬱燁知曉就算她自己不說,謝予遲也有法子查探出來,索性就將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前幾日,我命書歌喚來了廖雲淮,請他在刑部散播傳言引王翼上鉤,劉章和被禁足在府,要是他在刑部還留有除了王翼以外的耳目,那也正中我的下懷,待那耳目去報信,也便我一並除去,瑾王殿下也不是吃白飯的,這任仲禹一案他也查出了大概,如今隻餘留一件問題,那便是那王翼給我的藥方到底存在什麽不妥之處,竟能將人致死。”


    “還有,我在同廖雲淮交談之時,順道將你我順來的那阮喻所寫的禦狀信也交給了他,多一人出力,也能盡快將案子查清。”


    零零碎碎將這件事攤開說清,鬱燁倒了一杯冷茶在杯中,握起杯停頓幾分,便隻是用茶水潤了潤唇。


    “皇姐何時同廖雲淮見麵的,竟還是請來了景寧公主府?為了查案,皇姐所做犧牲當真是巨大,竟毫不在意男女之隔。”謝予遲挑眉,呐呐出聲。


    這般帶著些許質問語氣的話一出,鬱燁便挑眼開始上下打量起對方來。


    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現在是應該糾結這個問題的時候?


    難道……是因為她同廖雲淮見麵沒與她說,這是呷醋了?


    “事出無奈,才出此下策,外麵人多嘴雜,這般大事,讓別人聽見怎麽辦。”鬱燁有些頭疼的解釋道。


    謝予遲並沒有被這理由所說服,依舊用含著不愈的目光看向鬱燁。


    “書歌,去給孤溫壺茶水過來。”鬱燁沒打算繼續解釋,隻是扶額朝著書墨說話。


    書墨不放心地盯住謝予遲,沒有挪步。


    “快去。”鬱燁命令道。


    這下書歌隻好不情不願地邁出步子出門,簡駭地答應一聲:“是。”


    書歌剛走出去沒多久,鬱燁便在謝予遲的注視下站起身,朝著床榻走去,她低下身脫去鞋襪,慢吞吞地爬上床,背靠床頭坐好,將腿覆緊被褥。


    將這一係列動作收入眼中,謝予遲無意瞥見那雙小巧可愛的腳,便微紅了耳垂。


    “這迴我算是直搗劉章和所領轄的刑部,你難道不想問,我是不是已經同睿王鬱廣冀決裂?”


    謝予遲沒有否認,神色淡然,隻是借著燭光認真觀察起鬱燁表情來。


    “若是吃不飽,又遭受虐待,就算是家養的狗也是會反咬一口主子的吧。”


    聽到鬱燁這般直接的迴答,謝予遲蹙眉。


    “我又不是傻子,怎會心甘情願替旁人做了嫁衣,又惹得自己一身臊。”鬱燁微闔雙目,一張清麗的臉看不清神色。


    “鬱廣冀強迫我選擇宋澈做駙馬,原本以為他隻是想扼製景寧公主府的勢力,沒想到,那廢物竟是一把懸在我與皇兄頭頂的殺刀,後來因宋碣身死天牢一事,戚明月對我下手,剛接手禦林軍的鬱懷瑾可能並未在意其中古怪,可任了禦林總督三年的睿王殿下,怎麽可能未注意到軍中存在貓膩?”


    鬱燁嘲諷一笑:“後來才明白,他隻是想給我警告,不聽話,隻有死路一條。”


    “這些年,我有心與睿黨勢力劃清界限,他也應該察覺出一二,一般來說,得不到的助力,倒不如毀去,恐怕鬱廣冀卸磨殺驢之心早已顯現,隻是忌憚蔣家勢力,無法早早下手而已,若是借戚明月之手將我除去,倒是省了他一個大麻煩。”


    空蕩的房中迴蕩著鬱燁平靜的聲調,她敘述的好似不是自己所經曆之事一般,說者也許淡然處之,但聽者有意,謝予遲微怔,望向床上之人方向的眼神變化莫測。


    燭臘順著古銅燈盞緩緩流下,在桌上凝結成塊,謝予遲想,這樣說來,那宋澈之死乃鬱燁一手謀劃,鬱廣冀應該是不知道,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像鬱廣冀這般敏感的人,定會親自下手對付鬱燁。


    經曆今日之事,謝予遲明白,鬱燁那瘦削身後護著的,也許並不是所見滔天權勢,精於算計,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在京中保全自身的無可奈何,還有……她需得兼顧永慈宮的三人性命,以及自己那名存實亡的太子皇兄。


    他不可能不明白,明明是相同的環境,形似的境遇,在眾人看來,本是光耀非常的天之驕子,令萬人豔羨,卻不曾看到,他們身險桎梏混沌,狼狽不堪。


    “我替他做盡不仁不義之事,也該還清了……”


    幾乎是喃喃自語一般的兩句話,卻清晰落入謝予遲耳中,他倉皇抬頭,看見的是靠在床欄邊,雙手聳搭至一旁,因疲憊而漸漸陷入淺眠的鬱燁。


    微微抿唇,清冷的琉璃色眼瞳顯現出一瞬柔和,便被湧起的複雜情緒取代,謝予遲起身來到鬱燁床前,將她擁起,放緩了動作平放在床上,蓋好被子,細長而帶著薄繭的手指自她臉側滑過。


    夜已深沉,那壺溫熱的茶水始終沒有送到。


    翌日,還未著正服的鬱燁早早起身,頂著有些雜亂的頭發,正對著桌上一碗白粥發愣。


    鬱長玥昨夜什麽時候走的,還有,她居然在這人麵前睡著了?


    “公主,您再盯這碗粥,也看不出鹹淡來,還是趁熱吃了吧。”候在一旁的書歌無奈開口。


    “鬱長玥昨日什麽時候離開的?”斟酌片刻,她終於問出了口。


    “奴婢也不知。”書歌老實迴答,待她迴來端著茶之時,房門已經被關好,屋內也落了燈。


    “不行!”鬱燁倏得站了起來,“孤得去看看這房中是否少了什麽。”


    書歌汗顏,這時候您倒是想起來了,昨夜讓人進屋的時候,可是坦蕩地很。


    正當鬱燁要檢查床邊衣櫃之時,書墨卻匆匆從外頭趕了進來。


    “稟告公主。”書墨自鬱燁身旁站定。


    “何事?”鬱燁翻找著藏在衣料底層的鑰匙,漫不經心道。


    “今日一早,戶部掌司陳端被發現死在其書房中。”


    “你說誰?”鬱燁驚訝轉身。


    書墨沉下目光,閆肅地複述一遍名字:“陳端,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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