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分明已經深沉,可總有些地方依舊人聲鼎沸,舞樂升平,若是單單看那一條街道,會發現這地方同白日完全是兩種模樣,傾樂坊,顧名思義,這街巷多是青樓酒肆,餛飩攤販,街邊站著幾個青樓女子,不主動上前拉扯,隻是衝著來往的客人露著令人沉醉的眼神,酒香濃厚,迷了人眼,醉了人心,甚至驅散了早春的寒氣。


    雖是極為熱鬧的一道街巷,卻也是魚目混雜,人員雜章的地方,見一兩個醉漢橫列在街旁,或者悍婦罵街,也是十分常見的事。


    這傾樂坊最有名的青樓,當許皖香院,但這皖香院也是它自己那一套規矩,正廳中規中矩,高台舞榭,而它二樓往上的地方便稱為“紅樓”,是專門接待達官貴人的場地。


    這紅樓有一處房間稱作茶室,布置的相當雅致,琴台熏爐,一方小案放置於中央,供人談話喝茶,但凡是會享受又願附庸風雅的客人,在這茶室裏喝茶必會點上一位技藝高群的琵琶女,可今日不同,這最內閣的茶室中,兩人相對而坐,言語談詞間皆是凝重。


    “你確實行事穩重未曾引起注意?”


    房內燭台上燃起的燭燈將室內映照地明亮非常,可清晰見到這案桌前坐著的其中一人正是當朝睿王鬱廣冀,而另一人則麵覆紅臉獠牙的猙獰麵具,低眉垂首,向鬱廣冀迴話。


    “王爺放心,我雖還未近得他身,但隻要順利,且不說能取得信任,但總會有下手的機會。”


    要說這睿王,雖都為皇叔的輩份,年歲卻要比鬱懷瑾大上一輪,四十年的歲月似乎未曾在他麵目上留下許多衰老的痕跡,雄姿英發,眉峰肆揚,隻是較為明顯的是他右鬢角留下了一撮青灰色的發。


    鬱廣冀哼笑一聲,將手裏所持的,用香檀圓木製成的假核桃轉的哢哢作響,語氣不屑道:“他們都是極為敏銳的人,你若是誌得意滿,讓他們尋到紕漏之處,有你的好看!”


    那戴著麵具之人聽到這話,低眉順眼,連連恭敬答話:“王爺放心!”


    第二日,鬱燁像往常一般在書墨嘮叨聲中醒來,她茫然地盯著頭頂的帷幔,將書墨的話從左耳收入,右耳放出。


    “公主作日應下長玥殿下去相看府邸,所以您需早日準備。”


    在書歌的催促下,鬱燁渾渾噩噩地係好內衫,迴道:“孤病了,無法出行。”


    書墨負手,看向明顯在耍賴的鬱燁,語速和緩,可說出的話卻是極其生硬:“屬下已經聽說了,公主若是減一年月俸,那麽吃穿用度都將縮減,這古軒齋您是不可再踏入一步了。”


    這鬱燁什麽金銀財寶,首飾玉件都不甚喜愛,獨獨癡迷於古物收集,莫看她房間簡陋,其實就在她床榻後方,便修了一間隱秘的密室,其間便藏著上百件珍饈古物,大到瓶壺字畫,小到熏爐耳墜,各式各樣的物件琳琅滿目。


    “書墨,你順著孤兄長也就罷了,怎麽還同父皇一個路數?”鬱燁別過臉,似笑非笑的看著書墨。


    “屬下所行之事皆是為了公主,不論在同誰一路的說法。”書墨毫不掩飾地直麵鬱燁挪揄又帶著諷意的目光,言之鑿鑿。


    “在迴京雍之時,屬下已經查明這長玥公主在入宮前確實隻是一位普通的農婦之子,並無實力背景,也並無成為細作的可能性。”


    直接忽略書墨的眼神,鬱燁穿戴好便就著碗漱口,來到銅境前坐下,準備開始上妝,“她恐怕並沒有看上去那般簡單,雖暫時無法查出她的問題,但……孤總覺得她身上藏著東西。”


    還有一種讓她有些恐慌,難以言表的熟悉感,下意識的讓她躲避這人,可是這種奇怪的感受,鬱燁從未對他人提起過。


    “書歌。”鬱燁出聲。


    “公主,何事?”書歌上前。


    “既然躲不過,便主動些吧,你派人入宮一趟,定下辰時同長玥看宅子。


    “是。”


    大約一個時辰後,鬱燁便同長玥兩人對座在馬車內,她的馬車極少請別人坐過,打心眼兒裏鬱燁也不願同長玥坐在同一張小榻上,便叫下人臨時改了車內格局。


    本來長玥給她的感覺就極有壓迫力,如今兩人同在一處密閉的空間內,鬱燁更是感覺有些無地自容,長玥倒是坦蕩,他雙手環臂,微挑的眼打量著身前假意鎮定喝茶的景寧公主。


    若是旁人不開口,鬱燁是絕對不說一句話的。


    “皇姐,你今日打算帶我去哪處地宅看看?”興許是察覺到這一點,長玥便率先開了口。


    鬱燁將手中的茶杯放下,將目光放在了好整以暇的女子臉上,可也隻是片刻,鬱燁便移開了目光,轉而將視線放在桌前茶盞的紋路上。


    “孤所知的地宅也不過爾爾,先相看幾處,若是不滿意,便再令他們為你尋幾處。”鬱燁一開始便是敷衍了事的打算。


    “我說皇姐……”長玥突然欺身,雙手撐在小茶桌上,靠近了身前的女子,“你覺得,我容貌如何?”


    聽到這話,鬱燁將手裏的杯子攥緊,按耐下心中的不適感,朝著那與自己不過兩拳之隔的臉望去。


    瞥見她琉璃色的瞳孔中映照著自己的有些驚愕的表情,鬱燁強忍著後退的欲望,平靜下來,不可否認,長玥的臉不是一位女子該有的昳麗,但這張臉卻是她所見最好看的,不如說五官眉眼都恰如其分的長在了她的審美上,但是……她內心的潛意識中認為自己應該離她遠一點。


    “皇妹確實是個美人。”鬱燁終於將頭偏至一側,垂下目光,也不知為何,她便這樣地坦然而言,好似這話也是曾經自她口中脫出一般。


    原本是想對著她相對於女子而言,過於“英挺”的外貌譏諷嘲弄一番的。


    “可有些人偏生記不住。”長玥重新坐正,聲音輕若羽絮,但語氣間分明有些譏意。


    這話如細若毫絲的微風一般,落在了茶水漾開的水紋上,卻未清楚落進身前人的耳旁中。


    哐啷啷,一聲鼓聲如驚破碎石般乍起,隨即便是陣陣鑼響應聲而落,這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處,響徹了整個京雍的市街,但凡在這京雍居留幾日的人都知曉,這單皮鼓配著檀板一響,就是這最大的戲樓鳴觴苑的開戲響。


    曲板響,伴鑼聲,便是入戲。


    鬱燁同長玥的馬車正好經過這鳴觴苑附近,以至於這戲曲的咿呀聲清晰傳入兩人耳中,隨著曲轉承合,婉轉聲落,那台上的青衣語調嘁嘁,婉轉低淒,如泣如訴,樓裏的這青衣明顯已成了角,這一轉一和的唱調皆是情真意切,感人非常,可長玥聽著明顯不滿意,那好看的長眉擠在了一處。


    “湘女怨,這青衣沒唱好。”


    這句話倒是說的清晰,讓對麵的鬱燁收入耳中,她倒是對戲不甚了解,可此時她就是知道,還有人比她唱得更好。


    令鬱燁沒有想到的是,長玥情緒來的快,消散的也快,在鬱燁再次看向她的時候,長玥已經恢複了神色,隻是她此時的注意力放在了鬱燁臉上。


    曲唱依舊,那婉約的樂聲還透過掛起來的車窗,縈繞在兩人之間。


    “皇姐覺得這曲子熟悉嗎?”


    見長玥又向她發難,鬱燁剛放下喉嚨的心又提了起來,她目光不瞬地盯著身前之人,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是搖搖頭。


    “也對。”長玥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白淨修長的手指不緊不慢地沿著杯沿輕輕摩挲,視線從鬱燁方向收了迴來,道:“你隻會記得能為你帶來利益的人。”


    這倒是事實,沒什麽反駁的餘地,但是按著鬱燁的脾氣,無論如何她也不會在嘴上輸了他人。


    “皇妹倒是了解……”鬱燁準備反唇相譏,但是她的話還未開個頭,便聽到轎外傳來了書墨的聲音,“公主,駙馬在這街上,身邊似乎還帶著一位女子。”


    等到鬱燁抬頭,從窗隙中望去之時,見到那宋澈身邊正是皖香苑當下紅牌姑娘洛凝,她微眯著眼,看那兩人大搖大擺的在街口談笑風聲,宋澈更是不懼路人的目光,將香凝攏在懷裏。


    這下倒好,京雍又有茶餘閑談供人取樂了。


    鬱燁麵色微沉,準備忽略而過,可當她無意間撇見長玥之時,就知曉她已然看清了自己的神色變化,便用一種挪揄的目光打量著她。


    “駙馬。”車架上的書墨跳下車,朝著宋澈走去,他先是行了一禮,隨即開口,“本朝曆代無駙馬納妾的先例,想必宋掌司也是知曉的。”


    宋澈方才正攬著洛凝在這街上遊蕩,自得其樂,他本就不顧同皇家相傳有克夫之相的公主定下的婚約,但迫於壓力不得不從,風流成性的宋澈近幾日被關地早已耐不住性子,所以趁著宋掌司進宮述職之際,忙得邀請這老相好洛凝“交流”感情,可洛凝今日需得出門尋香粉,本不願太過張揚的他出於麵子,還是硬著頭皮出來了。


    可是時運不濟,這走出皖香苑還沒幾個街角,便碰上了景寧的車駕。


    見書墨已開始轉著彎兒地教訓自己,宋澈倒也識相,便將同洛凝拉開三步之遠的距離站定,似乎又撣了撣肩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低眉順眼的賠笑:“書侍長,我今日同洛姑娘隻是偶遇,得知她出門相看香粉胭脂,便想著學習些,也為公主挑選一二。”


    “公主的妝匣自有宮中專門的嬤嬤準備,不必駙馬操心。”見宋澈一副笑臉討好的模樣,書墨也不禁硬了語氣。


    這話傳入馬車中的鬱燁耳中,引她輕聲哂笑,宋澈這腦袋,也是轉得挺快。


    “原來是皇姐的駙馬。”長玥出聲,順勢掀起她右側的轎簾,“我可要看看是何等人物。”


    鬱燁見她這番動作,不禁微蹙起眉心,卻也沒有阻攔,隻是就著敞開的視野看向外麵。


    而宋澈那邊,不時出席宮宴的他也知曉這鬱燁生人勿近,旁人莫擾的脾性,今日時運不濟,正碰上了撞口,這下隻有小心翼翼,期望今日的景寧長公主心情不錯。


    正當他上揚著頭,提起喉嚨眼觀望著車上之人的動作時,卻見一抹明顯高於鬱燁的深紅身影率先踏著馬架越了下來。


    “我還以為這駙馬定是玉樹臨風,有著謫仙似的模樣呢。”長玥上下掃了一眼,便輕蔑的脫口,隨即迴頭同鬱燁擦身而過,故意停在她的身邊,“如今看來,倒也不過如此。”


    若是旁人聽到這話,定是以為長玥這是故意膈應鬱燁長公主,但鬱燁此時卻沒有聽出這意味,而是似乎聽出了她口中一種自負和滿意的口吻。


    而宋澈則還遲遲未反應過來,隻是癡癡地望著長玥離去的方向,眼中明顯已經失了神。


    宋澈的這幅癡迷的模樣落在鬱燁眼中,若往深而寬闊的潭湖中擲了一顆石子,明顯掀不起波瀾,但蕩漾的波紋卻擾了它原本平淡如鏡的水麵。


    鬱燁抬眼,終於正眼看了一迴這個數月不見的駙馬,見他臉色依舊蒼白,厚重的眼袋與烏黑下垂,讓原本有幾分英俊的臉廓瞬間顯得粗俗起來,鬱燁淡淡的垂目,見他腰間懸掛著那翠綠色的荷包,便迅速的緩勾起一抹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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