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哭聲聽著很真切,是一個女人在哭,我身上的汗毛一下子倒豎起來,往我外公身上靠了靠。那哭聲越來越近,是奔著這片林子來的。大半夜的,這地方又偏,這來的肯定是個女鬼,我緊張的心嘣嘣亂跳。終於,哭聲進入林子,我屏住了氣息,眼睛也不敢眨地看過去,隻見這來的的確是個女鬼,還是個中年女鬼!


    冷不丁一看,我差點咬住了自己的舌頭!那女鬼的頭發齊腰,亂七八糟披散著,底下光著腳沒穿鞋子,走路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栽倒。但是仔細一看,她是有影子的,被月光投在林間地上,難道她不是女鬼?據說鬼是沒影子的……這時候,我發現這‘女鬼’不僅有影子,走路還有腳步聲。當她來到距我們藏身處不遠的那棵棗樹底下再一看,根本不是什麽‘女鬼’,就是一個普通婦女,長得還可以吧,但年紀卻不小了,跟我媽差不多大。她大半夜的,跑到這林子來裏哭個什麽勁?


    那女人站在棗樹底下,越哭越悲慘,我聽得鼻子發酸,也想跟著她一起哭,正打算起身走過去問問,剛剛一動,外公就拽住了我。


    那女人哭了有一會兒,突然從懷裏抽出一根長長的布條,往上方的粗樹枝上甩去。我登時明白她要幹什麽了,差點叫出來,外公猛地捂住了我的嘴,我想掙紮,但他死死箍著我,根本就掙不動。


    就這樣,我眼睜睜看著那女人把布條穿過樹枝打了個結,然後兩手拽著布條圈,一點點把身子探了上去……我頭一次見人上吊,嚇得頭皮都麻了。那女人把脖子伸進了布條圈,兩隻手一鬆,我聽到她的脖子發出喀拉一聲響,那布條圈一下繃直了,那女人的身體劇烈扭動起來,臉越憋越大,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聲,舌頭漸漸伸了出來。突然,我看到有一股細細的水流順著她的褲管流下來,鼻子裏聞到尿騷味兒,是她的尿水。逐漸的,那女人身體扭擺的幅度越來越小,終於不動了,我的眼淚控製不住掉了下來。


    又過一陣,外公鬆開捂住我嘴的手,起身走了過去。他表情僵漠地看了一眼直挺挺吊在那裏的那女人,蹲下身慢慢把先前埋在土裏的那隻小竹筒挖了出來,用紙裹住,放進了包裏。


    “走了。”


    外公過來叫我,我一動也不動。


    “看你那個熊樣兒,不就死個人嗎?嚇成這樣,快走!”


    外公伸手拽我,但我卻一把甩開了他的手,他不禁愣了一下,衝我吼道:“你幹什麽?!”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哆嗦著指著他,“你……”


    “我怎麽啦?我抽你!”外公抬起巴掌。


    “你抽吧!你沒人性見死不救,連我也抽死吧!”我哭著說。


    外公的巴掌緩緩放了下去,眉頭一點點舒展開,沉著臉問:“我怎麽見死不救了?”


    “你看著別人上吊也不管,還不是見死不救?我沒你這樣的外公,你就是個活閻王!”


    外公看著我,臉上突然現出慈愛的神色,但隻是閃現了一下就消失了,他把頭轉過去,指著那女人說:“難道你就不奇怪,我是怎麽知道她要來這裏上吊的?”


    他一下把我問住了,我止住哭,鼻子裏囔囔地問:“怎麽知道的?”


    外公沒迴答我,而是突然歎了口氣道:“不是我不救她,這是她的命,就算我這次把她救了,她還是會尋死。我不讓她上吊,她還會投河,或者喝藥。我後麵會查出導致她自殺的因由,了卻她心裏的怨恨,這樣她才能得到解脫……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茫然搖了搖頭。


    外公說:“現在跟你說這些,你是不會懂的。別關心別人的死活了,還是先想想你自己個兒吧。走,跟我迴去。”


    迴到揚水站,天也快亮了,外公讓我吃些東西再睡,我沒搭理他。親眼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吊死在自己麵前,我幼小的心靈承受不住,躺在床上又哭了起來。在學校裏,老師給我們講過各種見義勇為的事,比如某某看到有人投河自殺,不顧自身安危跳下去把人救了上來。要是每一個自殺的都是自己的命,那誰還去見義勇為?任由他們去死就可以了……我心裏轉不過這個彎兒來,感覺我外公是在騙我的,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活閻王,閻王是個鬼,怎麽可能有人性?心裏麵對外公不再尊重,我也就不怎麽怕他了。


    迷迷糊糊睡到中午起來,隻見外公正在那塊小園子裏刨一棵植物。


    “這是什麽?”我問,現在我敢於主動跟他說話了。


    “是藥材。”外公頭也不抬地說:“鍋裏有飯,自己去熱一熱吃。”


    我沒動,隻是看他在子那裏刨。他把那植物刨下來,從植根所在的土裏挖出一顆小小的生薑狀的東西,放進一旁像是搗蒜用的一個挺大的石缽裏。然後,他把那根竹筒從提包裏取了出來。看到被紙包裹的竹筒,我又想到昨晚吊死的那女的,心裏一陣難過,忿忿地瞪了我外公一眼,不過他看不到。


    外公打開紙包,拿起竹筒,緩緩往石缽裏傾倒,突然,一個指甲蓋那麽大的黑黑的像是木炭一樣的東西掉了出來。


    “這是……”我有些好奇,竹筒裏怎麽會有這麽個東西?


    “這是死人的魄化成的,人在死的時候,魂出命門魄出口,也就是說,人的魂會從命門飛走,而魄則會從嘴裏隨著最後一口氣跑出來。但是吊死的人最後一口氣被憋住了,出不來,那魄也就出不來,它會沉降入土,就化成了這麽個東西。《本草綱目》裏管它叫人魑,它是死人的魄化成的一種很陰的東西,我把它煉成藥讓你吃了,就能隱藏你身上的氣場,今晚過來的冤頭債主就不容易找到你了……”


    外公說著,抬眼看了看我,可能見我一臉茫然,搖頭道:“說了你也不懂,反正,今晚過了十二點,冤頭債主就會找來,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到時候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不然的話,你就給那個吊死鬼當兒子去吧!”


    聽著外公又一口一個什麽‘冤頭債主’,我終於忍不住問:“什麽是冤頭債主啊?”


    “就是你上輩子欠了別人債,比如命債、錢債等等,還沒有償還就死了轉世投胎了。你的那些債主們死後因為心裏有怨恨不肯投胎,地府也拿他們沒辦法,隻得在特定的日子前後讓他們過來找你討債,他們就是你的冤頭債主。今年是你的本命年,而你的生日就是一個特定的日子,你懂了麽?”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裏一陣發毛,“他們?難道說有很多?”


    “不然你以為呢?”外公看我一眼。


    “不是……不是隻有那一個‘女鬼’麽?”


    外公歎道:“要是隻有她一個,你還躲個什麽勁?之前她找你討債要索你的命,但卻被你逃過了一劫,今年她應該是不會再來了。”


    我這才知道,原來後麵要來討債的不是那‘女鬼’,而是別的什麽債主。


    “你在想什麽呢?”外公問。


    “沒有,我……我上輩子為什麽會欠了別人那麽多債啊?”


    外公哼了一聲,“我要是知道,那就好辦了。”


    外公說,這是我命裏的劫數,上輩子欠下的債,按說是不應該作用到我這輩子身上的,所以,我不會像吊死的那女人一樣,劫無可化解。不過,我的情況看起來很嚴重,別人的冤頭債主索債,都是索走今生的健康或者運程,而我的債主,一來就要我的命,所以能不能躲過今年這一劫,就看我的造化了。至於要來幾個債主,‘他們’是以什麽樣的形式過來,要到時候才知道。


    外公說著,拿起一個木頭做的像是搗蒜用的那種杵,一杵接一杵往石缽裏搗了下去。他告訴我說,他剛才從土裏挖出來的這塊‘藥材’是一種比較罕見的野薑,原產於南方的深山裏,來到北方由於水土不服隻能長這麽大。南方的山民夏天把這種薑搗成汁,隻需要幾滴拌在水裏塗抹在身上,就可以防蚊蟲除穢氣。


    說話間,那薑和那塊‘炭’都被搗碎了,混合在了一起,像一塊黑乎乎的濃痰,看著令人惡心。


    “走吧。”外公說。


    我跟在他後麵,來到一直緊鎖的那間屋子門口,外公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門上的鎖。


    先前我以為這間屋子裏有什麽寶貝,所以那晚那條大蛇過來要偷,眼下進到裏麵一看,不過是一些瓶瓶罐罐,看起來又舊又髒,不禁大失所望。外公打開一個很肮髒的瓶子,一股腥臭味兒躥了出來,我不禁想到在我家時外公給我喝的那種水,看樣子應該就是從這裏拿過去的,胃裏一陣惡心。我本來想問他這是什麽東西,又怕他說是屎尿之類,那我肯定會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也就沒敢問。


    外公把那瓶子裏的‘汙水’倒了一些在石缽裏,端到了睡覺吃飯的那間房,用另一個缽扣住,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窗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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