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聽見院外有人叩門,陳陵景身邊的小廝齊民疑惑地起身去開。


    屋外是個拎著食盒的小丫頭,身形纖瘦,細眉長眼,麵容清秀。


    她向他福了一福,說道:“我家大娘子讓我來給陵公子送些桂圓紅棗核桃粥。”


    齊民有些意外地撓撓頭,道了句“多謝”,便用雙手接過了食盒。


    小丫頭遲疑了一會,又道:“還請節哀。”


    齊民心裏感到一絲絲慰籍,家裏的主母去世,陳府眾人都各懷心事,居然還有人記得關心他們。


    他拱手行禮,又真誠地道了句謝。


    小丫頭俯身再福一福,便告辭了。


    這位公子的小廝倒也算溫和有禮。青蓮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快步往迴走。


    這邊的齊民拿著食盒進屋,將它放到了桌案上,餘光瞥到陳陵景站在窗前的背影。


    他清了清嗓子,謹慎地說道:“公子,李家的孟大娘子派人送了宵夜來……”


    立在窗邊的身影並無應答。


    齊民杵了一會兒,心裏有些惴惴不安:公子本就寡言少語,自主母離世,他雖麵上無甚異常,可實際上已經一整日滴米未進了。隻怕,是鬱結於心啊……


    正當他想要再次出聲提醒的時候,陳陵景卻慢慢側過臉來,啞著嗓子道:“知道了,放那兒吧……”


    齊民想試著再勸解幾句,但又怕自己嘴笨,徒惹他煩擾。於是,齊民隻好躡手躡腳地走出去了……


    片刻過後,陳陵景移步到桌前,看了看那碗粥。


    聽月荷說,母親前夜先後見了姨母和他……


    母親撐著病體與他們說了那麽多話,怕不是迴光返照?


    而她的遺言中,之所以一直提及姨母和李家,應該是把身後事,包括自己,都托付於他們了。


    自己一個妾室生的,地位低下的庶子,何德何能讓嫡母如此煞費苦心呢……


    他輕輕拿起羹勺,略略嚐了一口粥。


    嗯,已經有些涼了,可味道卻依然香甜。


    一口一口地喝著甜品,他的眼圈卻越來越紅……


    沒過幾日,陳楓韋預訂的那副金絲楠木棺材緊趕慢趕的,總算製成了。


    遺體入棺,置靈堂。


    因為要另擇吉日吉地來安葬死者,所以此時多講究停柩在家,稱為“擱棺“或“停棺“。


    “停棺“的風俗十分常見,一般棺木要停七天,有的甚至停棺十幾天乃至幾個月。


    出殯之前,死者家人要在靈堂前晝夜輪流地守候,即為“守靈”。


    第二天的夜裏,舒窈也身著縞素,陪著娘親一起替姨母守靈。


    不過,舒窈這具身體畢竟年小體弱,跪坐了一會兒,膝蓋就隱隱地疼起來。


    其實偷懶休息並不是她的本意,可她實在人又困,腿又酸疼,不得不偷偷坐著或者站起來鬆泛一會兒。


    孟氏自然心疼她,想讓她早些迴去歇著。


    然而,她見前麵的那位陵表哥總是跪得筆直,一動不動的,仿若一尊靜默的雕像。


    瞧他這麽認真,舒窈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迴去睡覺,隻能接著硬撐。


    可她不知怎麽,漸漸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分都分不開了……


    奶娘過來替她蓋了件衣裳,想將她背迴去。但她睡得淺,人一碰她就醒了。


    舒窈揉揉眼睛,看看四周,眾人好像都乏了,一個個頭都一點一點的……


    到了後半夜,外麵開始下起雨來,電閃雷鳴間,打了會兒盹的孟氏也被驚醒了。


    堂中那個少年卻身著孝衣,依然筆挺地跪著。


    靈堂外大雨傾盆,閃電咻的一聲劃過天際,霎時間將他瘦伶伶的背影照得雪亮。


    風聲雨聲中,他顯得那樣孤獨又寂靜……


    這樣的情景,連孟氏也有些心軟了。


    她起身走了幾步,皺著眉看了看門外的暴雨,知道這樣的天氣讓女兒迴院裏是不可能的了。


    於是,孟氏隻好吩咐奶娘帶舒窈去側間的榻上躺一躺。


    舒窈這一副小身板實在是有些受不住了,便沒有再拒絕,由著奶娘扶著她進屋,給她脫掉外衣與鞋襪。


    她翻身上榻後,沒過多久就又進入了夢鄉。


    安置好女兒,孟氏又喚了一聲“陵哥兒”。


    然而,陳陵景卻仿佛沒有聽到一般。


    孟氏繞到他麵前推推他的肩膀,他這才恍如大夢初醒,緩緩抬起一張臉來,麵色蒼白,眼下青黑。


    “我瞧著你也累了,去睡會兒吧……這兒有我守著。”


    陳陵景張張嘴,好像花了一點時間才找迴自己的聲音,“多謝姨母關心,我不累的,您……”


    “讓你去你就去,這麽大點的孩子硬生生跪了一晚上,怎麽可能熬得住!”


    說罷,孟氏叫人把他從地上揪了起來。


    陳陵景無法,隻好撐著桌案慢慢站穩,又用自己早已麻痹的雙腿一步一步地挪了出去。


    孟氏看著他,心裏歎了口氣。


    因為靈堂設在堂屋,裏屋也擺了許多喪儀所用的物品,燃著白燭,隻剩東西廂的幾間側房。


    陳陵景慢慢走到其中一間的門前,手一推,隻聽細細的“吱呀”一聲,門便開了。


    進了屋,關上門。


    他沒拿燭台,暗中摸索著往裏邁了幾步。


    直到摸到了榻沿,他脫了鞋襪上榻,和衣而眠。


    屋裏彌漫著雨天的水汽,還帶著一絲青草泥土香,他閉著眼睛拽了拽身邊的錦被蓋上。


    外頭的雨勢漸漸小了些,淅淅瀝瀝的,敲打在芭蕉葉上……


    慢慢的,他睡著了。


    他做了個夢。


    夢見六七歲那年的冬天,他得了風寒,反複高燒,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


    母親守在床邊掩麵低泣。他記得奶娘說過,母親先前的兩個孩子都是這麽沒的……


    於是他努力衝她笑一笑,想告訴她,自己不會和兩個哥哥一樣離開她的。


    母親強忍淚意,憐愛地摸摸他的額頭,“陵哥兒乖,熬過去,熬過去就好了。等這病痊愈了,就是春天了,母親給你燉最愛吃的山筍羹……”


    半夢半醒之間,他感覺自己仿佛流淚了。淚水劃過臉頰,涼涼的,沾濕了錦被……


    母親好像還在對他說,“陵哥兒乖,熬過去,熬過去就好了……”


    等他再睜眼時,天光已經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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