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肩並肩沉默地走著,頭頂著灰暗的天空,隻有幾顆暗淡的星子,兩旁是巷子裏從民居的窗戶裏照出來的昏黃的光,腳下是髒兮兮的水泥路。


    他想起孟家的別墅,頭頂是亮閃閃的水晶吊燈,兩旁是豪華的法國十八世紀宮廷風格的裝修,腳下是能清晰映出自己影子的大理石地板磚。


    天上人間、雲泥之別大抵如此。


    他在那裏,活的就像一個笑話。


    “你不是也在心裏笑我?像那些同學一樣?”突然的,他開了口,可是眼睛,卻是看向天邊暗淡的星星,星星多麽遙遠,就像是現實與夢想的距離一般,可還是想緊緊抓住。


    “我為什麽要笑你?你有什麽可笑的嗎?”白馥轉過頭來,認真的看著他。


    他低頭不去看星星了,踢飛路上一個易拉罐:“如你所見,我是個私生子,是個肮髒下流的存在,他們說的都是事實,一點不假。”


    “哦。”


    她輕飄飄的一個字,卻讓他的心微微的抽痛起來,原來她也是這麽想的嗎?她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失望很鄙夷吧?


    萬家燈火星空下


    見他半天不說話,她又問了一句:“你還有別的要說的嗎?”


    “沒有了。”他的話裏掩飾不住的濃濃的黯然與失落。


    白馥卻在這時候毫無預兆的笑了起來:“別擺出那樣一副表情,好像全世界欠了你似的,還沒有到那種地步吧?”


    “……”他不說話,隻是低著頭走路,心底的黯然一陣緊似一陣。


    “還沒有到那種程度吧?每個人的出身都不是自己能選擇的,我要是能選擇的話,我會選擇當隻國寶大熊貓,呆在公園裏被好吃好喝的供著,可是現實卻是,它塞給你的東西很多時候都是你不想要的。”


    “……”


    “我知道你在心裏不屑,可能會說,你又不是私生子,怎麽能理解那種被嘲笑的感覺,那簡直就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可是我覺得能活著就是上帝給你最好的禮物了,其他的你都可以自己爭取,你知道非洲那些餓的瀕臨死亡的孩童是什麽感覺嗎?你知道海嘯來臨時被奪去生命的最後一刻有多恐懼嗎?你知道絕症病人躺在病床上等著死亡降臨時是多麽的淒惶嗎?這些你都沒有經曆過你憑什麽在這裏怨天尤人?”


    “那你就經曆過嗎?”孟以笙反唇相譏。


    “你這句話倒是真的問對人了,我經曆過。七歲以前我跟隨父母生活在中東,那時我不知道父親是做什麽的,幸運的時候十天半個月能接到一個電話,不幸的時候半年沒有任何音訊,他從不給我們寫信,也從不給我們任何聯係方式,就連每次打電話過來,都是在深更半夜。”


    “然而這些都不算什麽,最沒辦法忍受的,就是中東的戰火。我們在戰火中逃亡,身家隻有小小的一輛吉普車,吃和睡全部在車上,四處可見逃亡的災民,想逃過邊界到別的國家,可是那邊的邊界根本不準過。那時候,睡覺都成為一種奢侈,總會有炸彈從頭上投下,活著的每一秒都像是從死神手裏偷來的……”


    她娓娓道來當年經曆過的事,那些苦難的、驚險萬分的此刻說來都已轉為平靜,從死神的手裏逃脫了一次又一次,對生活僅有的奢望隻剩好好活著。


    後來終於迴到中國,他們一家才過上了好日子,但年少的記憶太過深刻,因此對什麽都保持了一份知足和淡然。


    經曆過生死的人,還有什麽看不淡的呢?


    “你說的道理我都懂,可是我還是沒辦法做到對謠言若無其事……”他喃喃道。


    “那就別若無其事,這些年他們給你的嘲笑,將來你強大了加倍奉還便是,謠言能毀滅一個人,也能讓一個堅韌的人脫胎換骨,我相信你會是後者,因為你對生活有的不僅是悲觀,更多的是怨恨,能恨就夠了,恨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


    “我以為你會勸我不要怨恨。”


    “我不是聖人,是個普通人都會有七情六欲,即使我對生活看的再淡,我也有除了生命外想要在乎想要執著的東西。”


    “真好。”原來這世上,還有不會看輕自己的人。


    “而你所謂的恨,我想等你將來得到了你想要的東西,你就不會恨了。”


    “是嗎?”他有些自嘲的說道,對爸爸的恨,即使得到了再多的物質上的補償也是沒辦法消弭的吧。


    “好好努力吧,我會幫你把落下的功課補上來的,其他的就要看你自己了。”她欣慰的笑道。


    “為什麽我感覺你和他們說的那麽不一樣呢?”


    “別人是怎麽說我的?”


    “溫柔,嫻靜,大方,仙子一樣不食人間煙火,永遠不會發脾氣,像是夢一般的少女。”


    “所謂溫柔,是一種人生態度;所謂嫻靜,是因為跟他們誌不同道不合,整天閑在一起聊天也是浪費時間,不如多看點自己感興趣的書;所謂大方,是因為幾度經曆生死,隻覺得生命可貴,對其他的人和事物都抱著一種寬容和不強求的心態;不食人間煙火是因為他們的錯覺,永遠不會發脾氣是因為他們沒有觸犯到我在乎的人,至於夢一般的少女,我隻能說他們想太多了。”說到這裏,白馥笑了起來。


    孟以笙的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也許這才是真正的白馥吧,隻有他一個人了解的白馥,那麽的真實,再也不像黃昏的陽光裏看她那樣,身在畫中,隔了一個世界。


    “我可以叫你姐姐嗎?”沒有經過大腦思考的話就這麽衝動的脫口而出。


    白馥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可以啊,白撿了這麽一個弟弟不要白不要呢。有了一個妹妹,現在又有了一個弟弟,人生圓滿了。”


    孟以笙因為她這句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以後我會罩著你的,任誰也不能欺負我這唯一的一個弟弟,這弟弟我是要護著一輩子的。”


    從那之後,孟以笙就沒有排斥白馥給他補課了。白馥似乎真的把他當做弟弟一樣看待,給他複習的時候,他要是不認真,她也會毫不客氣的敲他的腦袋,引來他兩句抱怨,又被她無情地揉亂了頭發。


    本來就又弄又密的像雜草一般的頭發,這次就更被她搞得像個雞窩了。她要拖他去理發店剪頭發,他不肯,於是眼前的女孩瞬間變成老媽子,語調依然溫溫柔柔,可吐出來的話怎麽都讓人不耐煩。


    他還被迫每天跟她去圖書館泡著,給他看一堆枯燥無味的書,美其名曰,以後要管理公司的,怎麽能連最基本的經濟管理類的書都不看呢?你要是沒出息,你媽媽怎麽辦?


    於是無比煩躁,賭氣不說話地盯著書本看,她又不知道從哪裏拿來一碗湯圓:“先吃完東西再看,省的到時候看不進。”


    這是*裸的語言報複啊,就為了第一次在餐廳時他的刁難,他終於深刻的領悟到了孔子的那句話的含義,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即使是姐姐也是這樣!


    他不知道別人的姐姐是怎麽樣的,可是他的姐姐,溫柔又霸道,完全不把他當男人看,軟硬兼施,搞得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果然一物降一物,當初認姐姐的話不該說,簡直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每次搞到他想發火,想衝她吼兩句的時候,一看她那泛著清澈柔光的杏仁眼,唇邊那微微的笑意,脾氣總是莫名的一瞬間消失,想發作也發作不了。


    因為真的懂她的用心良苦才生不起氣來吧,有時候他都會苦笑著想,遇到她之後,我真窩囊!但是心裏的幸福感總是多於痛苦感,在一起的快樂總是多於難受。


    那些男生們的譏諷越來越惡劣也沒關係了,那是因為他們沒辦法像他一樣親密的跟白馥在一起,純粹就是羨慕嫉妒恨吧!


    萬家燈火溫柔者的逆鱗


    以後每次他迴家看望媽媽的時候,白馥也會一起去,每次去的時候,他們手裏都是大包小包的,有水果、有日用品、有衣服……都是白馥拉著孟以笙去超市置辦的。


    “你看,你給你媽媽的錢,你媽媽也沒用,不如我們幫她買些東西,”她在超市裏,讓他推著手推車,自己走在前麵,“冬天來了,要買個電毯,否則晚上會冷,還要買電爐,因為腳也會冷,電爐的話讓人送到你家就好了。”


    “還要買個洗衣機,也送過去好了。你媽媽身體不好,大冬天的洗衣服多累啊。還要買兩桶多樂士牆麵漆,下個周末我們自己去刷牆壁好了,不請工人了,適時的要來點互動,和媽媽要多溝通交流,讓她感覺到你對她的愛。”


    “我和我媽媽十七年的感情了,她會不知道她兒子對他的愛?”


    “愛是說出來的、做出來的,”白馥對著粗神經的他很無奈地撇撇嘴,“你們男生在這點上都不細膩。”


    “冬天要買毛絨坐墊,你家椅子太少了,再多添兩把舒服些的椅子,最好加個沙發,”她自顧自地說道,“你覺得還要些什麽?”


    “電磁爐、微波爐、電腦、太陽能熱水器……”他將家裏需要的家用電器數了一遍,“可是萬一爸爸過來看到家裏變成那個樣子,責怪媽媽怎麽辦?畢竟媽媽當初答應過他,以後不會再跟我見麵。”


    “她是你媽媽,你完全可以據理力爭。相信你在你爸爸心目中的分量,隻要你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並堅持下去的話,你爸爸不會再反對的,畢竟孩子對父母的孝心,誰都能理解。”


    他知道每次他給媽媽的錢,媽媽都存起來打算將來還給他,對媽媽勸說幾次皆是無果,因此對白馥改造他家的計劃也沒有太過反對。


    媽媽開始時堅決不要這些家用電器,甚至跟他吵架氣紅了眼睛。後來在白馥的一番勸解之下,媽媽終於不再說什麽。


    很快,這個家被翻修一新。


    跟白馥在一起後,很多事情都變了,可是他並不排斥這種改變,很多時候他都會想,有這個姐姐,真好。


    白馥的美貌和才氣使得她在學院無論走到哪裏都是萬眾矚目的焦點,如果焦點旁邊又總是多了隻眾人唾棄的孤僻怪異的小怪物呢?


    從上課到下課,從吃飯到補習,短暫的時光還可以忍受,長期下去男生們就開始受不了了,總覺得他在她身邊站著,都是褻瀆了他們心目中遙不可及的女神。


    那天下午有課,他和白馥在學校的餐廳吃完午餐,正在走迴教學樓的路上,白馥被學生會的一個學姐喊走了,他隻好一個人迴教室。


    就在這時,他被幾個男生圍住了,幾個男生惡言相向,意思隻有一個,你小子呆在白馥身邊礙著我們眼了,識相點趕緊給我滾開!


    孟以笙自然不可能離開白馥,但是他自小身體就弱,自然打不過這幫五大三粗的男生,隻能唯唯諾諾的點頭,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拔腿就跑!


    幾個男生很快追了上來,孟以笙體力本來就不是很好,又不是被偷了錢包,哪裏跑得過這些男生!


    很悲劇的,在靠近學校倉庫的時候,他被他們摁在牆角揍了一頓,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他們揍完了還將他扔到了倉庫裏,在倉庫裏找了根繩子將他綁起來,又撿起地上滿是灰塵的破布塞到他嘴巴裏。


    孟以笙滿心悲憤,死死地瞪著他們,他們卻是大笑著,最後踹了他兩腳,揚長而去。


    被綁在這裏的時間無比漫長,黑漆漆的倉庫裏,連窗戶上都蒙著報紙,扔在角落裏的他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想求救,可是叫出來的隻是輕微的嗚嗚聲,這樣的聲音,誰聽得見呢?大概是要到明天,輔導員打電話去了家裏,他們才會知道他失蹤了吧?


    好在情況沒有他想象的那麽慘,在無邊的寂靜裏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倉庫外麵有白馥焦急地大喊:“孟以笙!孟以笙!你在你麵嗎?你在裏麵就吱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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