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銘推開門,已揣好敷衍來者的說詞,當料,已些微蛀朽的木門一敞,門外來者一見是他,當下恭謹地抱拳相迎。


    「見過何公公。」立於門外一身常服打扮的殿前司,豈會認不得曾經是深宮內苑最懂帝王心,亦是宮中無人敢得罪的內侍大總管。


    何銘愣住,瞪大眼問道:「周大人?!周大人怎會出現在此?」


    殿前司抬起眼,目光卻落在門內,探究意味濃厚。


    何銘一震,悄聲問道:「……陛下當真來了?」


    殿前司不作聲,亦不否認。


    屋裏的南又寧聽不見大門那頭的動靜,隻是懸著一顆心靜候。


    不可能的……那人可是西涼帝王,遠在皇京深宮之中,他絕無可能拋下帝王之尊,尋來此地。


    南又寧在心中反複地如是安撫自己,可當她抬手舉盞,替自己斟上一杯茶時,卻連茶碗都拿不穩,「哐啷」一聲摔落在地。


    「裏頭有人?」


    驀地,大門那頭傳來陌生男子的質疑,南又寧心口一跳,轉身奔向後院,連麵紗都來不及帶上,循從後院小門而去。


    她拉下木栓,推開半朽木門,正欲奪門而出,冷不防地一個抬眼,當即怔愣在原地。


    門外,漫天飛沙中,那一身玄黑色盤金繡雲鶴紋飾的頎長人影,直挺挺地佇立在此,長發綰起,俊麗容顏未覆麵罩,任由風沙吹打而過。


    容顏雖有變,可那張臉,那雙眼,乃至於那鼻與那唇,概與八年前最後一別時所見毫無二致。


    南又寧如遭雷殛,整個人僵立在門框裏,水眸直瞪著不該出現在此地的那人。


    那人……曾是她的夢,更是她心底永遠的一抹痛。


    易承歆深深凝視著小門裏的那抹單薄身影,他的胸口一陣陣收緊,心一記記抽跳著,不敢眨眼,亦不敢大口唿吸,就怕眼前的人兒會成了海市蜃樓,一眨眼一轉身便消匿無蹤。


    「大人——」


    不遠處傳來莫毅的請示聲,南又寧自當認得,卻見易承歆朝巷子另一頭揚起了手,不讓那些護衛靠過來。


    南又寧喉尖一縮,幾度欲張嘴,卻始終隻能瞪大眼,看著麵前那抹高大人影。


    直至易承歆緩緩步向她,那雙無法被風沙掩蓋,灼灼如星的鳳目,深邃地凝睇著她,她方緩過氣,微張顫的雙唇。


    「殿下……」她細不可聞的揚嗓,喊的卻是八年前的太子殿下。


    易承歆牽起唇角一笑,低垂的眼眸,卻盛滿了悲傷,以及一抹不容錯認的害怕。


    他找她找了八年,整整八年,身旁的人都勸他放棄,都認定她已不在人世,他卻執迷不悟,始終不信,如今當真找著了她,他反倒害怕這是一場夢。


    「南又寧,我終於找到你了。」


    嘶啞的聲嗓落在耳畔,南又寧呆睜大眼,任由易承歆張臂將她緊抱入懷,而後她喘了一口氣,閉起眼,抬起雙手揪緊了易承歆的袖角。


    下一瞬,她眼前發黑,意識如那漫天荒沙,散落一地,再難完整,就這麽在易承歆懷裏昏過去。


    【第八章】


    大手攥緊了掌心裏的粗糙小手,易承歆端坐於榻旁的方杌上,緊守著榻裏昏迷未醒的人兒。


    房裏分別站著何銘與莫毅,以及被召見的蕭沅。


    「當年是你從邊關救走了南又寧?」易承歆半側過身,抬眼望向蕭沅。


    蕭沅麵貌清秀,身材高大,看上去沉默寡言,立於房中宛若一抹影子。


    聽見易承歆被這聲質問,蕭沅首抱拳,迴道:「稟告陛下,草民的]父親乃是效命於南氏的護衛,當年因故逃過了南氏滅門一案,家父臨終前交代過草民,務必要救下南公子,以保南氏最後一滴血脈。」


    易承歆目光爍爍,仔細端詳著蕭沅,語氣嚴岐地續問:「你說……南家公子?」


    蕭沅神色一滯,這才抬起眼對上那雙利銳的鳳目,那眼神在顯露他早已知情……南又寧從未提及易承歆知道她身分的事。


    「陛下饒恕。」蕭沅低頭認罪。


    「所以,你早就知道你救的是南家小姐,而不是南家公子?」易承歆又問。


    「迴陛下,過去南小姐寄養於南方懷恩寺,正是家父隨行護佐。」


    「這樣說來,你們父子兩都是忠心護主,父親死後,便換你這個兒子保護南家的小主子。」


    易承歆這席話說來,聽不出褒貶,倒有幾分妒意。


    何銘心下明了主子的脾性,連忙出聲打圓場:「陛下,當年若無蕭沅,恐怕就沒有今日的南大人,如今陛下能順利與南大人團圓,蕭沅功不可沒啊!」


    聞此言,易承歆別開眼,攥緊掌裏細瘦的小手,硬生生將胸中那口怨氣壓下去。


    何銘那些話,他何嚐不明白,可思及這些年來,是蕭沅寸步不離的守著南又寧,他心中實在難忍妒意。


    「論功行賞,待迴京之後,朕定會重賞你。」片刻之後,易承歆恢複冷靜,麵無表情地睞了蕭沅一眼。


    「謝陛下。」蕭沅並非傻子,他當然感覺得出皇帝對自己的敵意,在這節骨眼上,他能低調便低調,以免惹禍上身。


    「都退下吧。」易承歆淡淡下令。


    聞令,眾人魚貫退出房外,驀地,蕭沅轉過身,朝著易承歆那頭躬身抱拳。


    「陛下,草民有些話想向陛下稟報。」


    「說。」易承歆未曾迴首,隻是清冷地迴道。


    「南公子……南姑娘當年在邊關生了場大病,病未愈便又來到泗州久居,以至於她身子落下了病根,隻要心緒過於激動便容易暈厥,日後迴京,還望陛下為姑娘請太醫好生醫治一番。


    盡管明白蕭沅這席話是在提醒自己,可易承歆聽在耳底,就是覺著內心發堵。


    「朕明白了。」易承歆隱忍著怒意不發,語氣卻透著幾許不悅。


    蕭沅抬了抬眼,不敢再多言,隨即退出房外。


    不知過了多久,榻裏蒼白著小臉的南又寧,輾轉醒來,迷蒙睜眼,與守在榻旁的易承歆目光交會,心口倏然擰緊。


    她動了動身子,這才發覺自己的被他牢握於掌,她哪裏都去不了,隻能選擇迎頭麵對。


    記憶中的碧澈大眼,此時正幽幽地凝視著自己,易承歆胸中一抽,隻覺刺痛無比,昔日在這雙眼裏的那束光彩,已因這些年的磨難而稍稍褪去,如今添了幾縷哀傷,幾抹蒼涼,而他不禁恨起了自己。


    八年歲月,她經曆了多少艱難?又熬過了多少痛苦?光隻是揣度那些光景,他的心便痛如刀創。


    「陛下為什麽會來這兒?」相互凝視良久,南又寧收起了緬懷,淡然地問道。


    「你明知道原因,又必問。」


    看出她眼中的逃避,易承歆並不以為意,早在來泗州之前,他便已想過各種可能,他猜想,依照她的性子,肯定不願麵對他。


    「南家會出事,與陛下並無關聯,陛下不必自責。」


    「你以為我來見你,隻是因為出於內疲?」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合情合理的原因。」


    見她別開了眼,神色木然,雙唇蒼白,易承歆心口一痛,越發握緊了她細瘦如柴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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