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人轉變性格複雜多變,但刻入骨子裏的一些東西是亙古難改的,比如晨昏定省,比如看慣萬事萬物春生秋落,走過春夏秋冬。


    再比如雲楚璧一如既往地沒有早早休息,獨自帶了一盅酒,翻上蕭淮初給他安置的屋子,飛簷卷翹在星河璀璨間,月華如水,帶著一衣浮雲,如水般順滑透徹,幹淨縹緲。


    石音微微仰著頭,他們相談在夜晚似乎總是這種景色,無論是何地何種光景,蒼穹都是一如既往的幹淨透徹,月光灑滿他半身長衫,廣袖搖曳間揉碎一池星河璀璨。


    她微不可查歎了口氣,幾個挪騰翻上房簷,雲楚璧轉過頭來看她一眼,眉眼間沒什麽神色浮動,也沒開口阻止她過來。


    石音硬著頭皮在他身邊坐下,本來已經準備了很久久別重逢的腹稿,譬如“一別數月,君可還安好?”“不過短短半年,卻恍若白駒過隙,很多事沒看透徹。”一類好讓她把話題往這方向引導。


    可在雲楚璧麵前,這些話通通成了鏡中花水中月,雲楚璧沒什麽大變化的神色就是打碎浮光掠影最好的頑石,她嘴型變化數次,覺得什麽都說不出來。


    “喝的什麽酒?”最後,她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還是先扔出了這句。


    雲楚璧抬了抬右手,白瓷的杯子在月光下泛著圓潤的光彩,杯中酒如瓊漿玉液一般敲打在杯壁,“劍棲山莊多年藏酒,近日整理山莊舊物時候翻出來的,開封就覺得醇香甘甜,嚐嚐麽?”


    他說話的語氣讓石音一怔,仿佛白日裏那個雷霆手段的雲楚璧全然是一場噩夢,醒來的時候他依舊白衣飄然,溫潤如初。


    石音沒有不接的道理,酒是桂花酒,帶著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氣,在這個時候喝桂花酒似乎別有一番興致,天上玉兔桂花樹下搗藥,人間二人平閱山上飲酒,拋卻浮華萬千,讓人移不開眼。


    “平閱派的事,你有頭緒麽?”石音頓了頓,一口酒含在口中滾了一圈才舍得咽下去,把酒盅還給雲楚璧,拂過他手背的時候微微一顫。


    她暗暗罵自己沒有誌氣,明明在夏侯凝麵前說的擲地有聲,若雲楚璧在意她是因為方煙若的緣故,那麽這份在意她不願意要,可在他麵前還是不由自主的心向往之,真的是莫可奈何的一件事。


    雲楚璧全然沒有在意這些小細節,雙臂搭在膝頭,頗為不羈的一個坐姿,他從前不會這樣的,石音眼神暗了暗,看他一時沒有答話,搖搖晃晃半晌又給自己倒了些酒。


    “我這個樣子,可怕麽?”良久,他卻忽然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石音怔了怔,“你也知道……”話未說完觸及到他沒什麽變化的表情,這個時候她仿佛還不能用這種口氣說這樣的話,“是因為,方姑娘麽?”


    雲楚璧低低笑了笑,“不全是,如果我說,這樣的我才是我,你信麽?”


    她將這句話一字一句地掰碎揉爛,在心頭慢悠悠滾了一遭,連帶著她見過的他的曾經、他的相處、還有他對於不同的人不同的態度,數十年的光景掠了一遍,她咬咬唇沒答話。


    如果是那個從小長大,一直安安穩穩做著劍棲山莊少主,天賦異稟為人稱頌的雲楚璧,那麽之前的他所作所為,溫潤如玉,器宇不凡,是完全讓人挑不出錯的存在。


    但是他經曆了從高至底,再從淤泥爬起的過程,那樣的他似乎又不大合襯了,她還記得在夢中,那個狼一樣的少年,九死一生的活下來,拚死要和孟憲同歸於盡的少年,不該是這般模樣。


    怎麽辦,她居然覺得,雲楚璧這般雷霆手段,對世人毫不憐憫的態度居然是事出有因。


    天下不曾溫柔以待過他,他卻一直都溫溫柔柔對待世間人,本以為會有一個好報,可當他的溫柔付諸東流,江湖收走了他最後的念想,那個他世間最後一個留戀眷戀的人,還要他繼續刻骨溫柔。


    對他是不是太殘忍了些。


    “這件事,是墨梵城少主做的。”雲楚璧終於迴答了她的問題,在她沉默半晌過後,轉著杯子,似漫不經心,似篤定異常。


    石音自然曉得,“一模一樣的刀傷,隻是墨梵城少主想做什麽?”


    借著月色,雲楚璧另半張臉模糊不清,在她視線能觸及的範圍裏,他的唇角居然勾起了一絲狡黠的弧度,仿佛在麵色如冰一般冷漠之上,忽然開出一朵冰淩花,“原價討還而已吧。”


    如果說石音這一生中有什麽恐懼的時刻,那麽想必就是在雲楚璧半是歎息半是懂得的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語氣沒有什麽大的起伏,似乎在一瞬間就懂了這個素未謀麵對手的心理。


    雖然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但是雲楚璧這一懂非同小可,試想,能與一個自己的敵人,讓武林中人人自危的魔頭心意相通是一件多麽可怖的事。


    石音不著痕跡的挪了挪,緩緩站起身,一字一頓,“楚璧,你怎麽想?”


    雲楚璧轉過頭來,微微抬頭看著他,她俯視著他,看得到他那雙一貫含了溫柔的眼睛如同古井,深不可測,“什麽怎麽想。”


    “你不打算處理?”石音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雲楚璧苦笑一下,單手撐住額頭,將礙事的碎發掠到後麵,埋在手掌中的眼睛看不到情緒,“什麽叫處理,什麽叫不處理,立場不同,人主不同,我憑什麽處理人家?”


    石音忽然懂得了為什麽現在的雲楚璧令人膽寒,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說一汪清泉,深可見底,饒是不會水的人也知道自己能不能存活下去,因為她知道深淺在哪裏,知道在哪裏自己不會死於非命。但是對於一汪渾濁的水潭,則最容易溺斃,因為看不到,所以不知底線。


    之前雲楚璧的底線在方煙若,在劍棲山莊,在百蠱宗滅門之仇,在這些或故去或挽迴而後,他的底線被攪得模糊不清,沒人探的到底。


    甚至今時今日,墨梵城少主居然也成了他可以同情理解的對象,他的深淺何止莫測,更是百變難摸索。


    兩人一站一坐,晚風夾雜著如雪的梨花花瓣飄散,摻雜了些桂花酒香,將這小小的屋頂裝點成了難得的寂靜人世,可裏麵的氣氛卻足以凍住皓雪三尺,冬陽難化。


    “阿音,你說,什麽是正義。”雲楚璧等了半天,似有朦朧醉意,但神色依舊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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