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琅已經記不得有多久沒有和周氏說過話了,每次見到她,她都會遠遠地瞥一眼他,然後麵無表情地走開。才開始謝琅隻當她是在生氣,消了氣後他便可以哄迴來,但時日漸長,他發現她不是生氣,而是連生氣的心思也不在了。


    這些時日謝琅一直在想,到底是哪一關節出了茬子。曾經他納妾時,周氏氣過,但沒過幾日又跟會什麽也沒發生似的迴到他身邊,好像對於這事她隻是有點介意,都不用他哄,隻要他對她笑笑,說幾句話,她就會喜笑顏開,忘掉那些不愉快。


    有時候迴想過往幾年的歲月,他覺得似乎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長到他快要忘記與周氏時相遇時的光景了。他隻模糊地記烈馬上的少女,馬鞭揮得咧咧作響,看見他們這群遊歷的書生,好奇又新鮮,大膽地上前問話。


    當謝琅意識到她並沒生氣時,忽然開始慌張起來。


    時日越久,心緒越繁雜,以往吟詩作對下棋的興致也沒了,整日蹙眉憂慮,扯著謝理飲酒澆愁。


    才開始謝理還會陪著她,後來徐氏和謝理談過話後,謝理也不來了。


    於是他便一個人在亭裏喝酒。


    小妾來過,長兄三弟來過,便是那些看著謝理頹唐模樣的丫鬟也生了不該有的心思,也來過,通通被謝琅厭煩地斥走。


    厭煩,謝琅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情緒。


    或許周氏也曾厭煩過。她內心的五味雜陳,如今他總算體味到了一角。


    他搖搖手裏的瓷瓶,酒液隻剩下薄薄一個底,正欲仰頭灌進口裏時,身後突然傳來軟糯的聲音。


    「父親。」


    謝琅嚇了一跳,他酒量大,並未喝醉,隻是有些眩暈而已,一聽到謝笙的聲音立馬清醒了。


    他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酗酒的模樣,匆忙將酒瓶放到袖口下掩住,迴頭看向謝笙。


    謝笙讓丫鬟在遠處等著,此時隻有她一人過來了。


    她走到謝琅身前坐下,道:「父親,夏時已過,夜裏漸漸涼了起來,你總是在這裏喝酒,小心著涼。」


    謝琅看著謝笙心頭一軟,這是他和周氏的女兒啊。


    「無事,我不會醉的,隻是稍微喝一些,夜裏睡得沉。」


    謝笙點點頭,沒說話了,剛才那麽長的一句帶著關心的話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謝笙好詩文,而謝琅才華橫溢,她嚐嚐來請教,所以謝笙和謝琅的比較親昵。謝琅很喜歡這個女兒,但又不知道如何對待她,此刻見她垂頭不語,氣氛稍僵,便道:「你怎麽來這邊了?」


    「不舒服,散散步。」謝笙語氣平淡無波的道。


    謝琅立刻緊張了起來:「哪裏不舒服?可有叫大夫?不舒服還出來散步做甚?」


    謝笙抬眸看了他一眼,道:「胃裏不舒服,娘晚上給我送了刀削麵和好幾盤子菜,吃撐了。」


    謝琅的表情僵住了,因為緊張而向謝笙傾斜的身子緩緩後靠,最後坐正,艱難地道:「原來是這樣啊,很好。你們母女親近是好事,隻是日後莫要再吃撐了,對身子不好。」


    謝笙點點頭:「母親也是這般說的,她說看我吃得多她很開心,但後來我吃撐了,她又不開心了,匆忙地煮山楂水去了。」


    謝琅聞言腦裏立刻出現了周氏慌裏慌張的模樣,下意識輕笑,但隨即笑容一滯,轉為苦澀。


    夜風幽幽,吹起謝笙的發。


    她走過來也隻是因為按照規矩見著了父親得過來行禮問候,現在人也關心了,話也說盡了,可以走了吧。


    她站起來,準備行禮告退,謝琅卻忽然開口道:「你母親近日在忙些什麽?」


    這個問題讓謝笙有些困惑,她歪歪頭,問道:「父親不清楚嗎?」


    謝琅麵上的笑更苦澀了,但他並不會在女兒麵前展露出頹唐的一邊,盡量用平淡的語氣道:「不知道。」周氏不準他入她的院子,她的丫鬟們也避著他,嘴巴守得牢,不敢多言。


    謝笙雖然疑惑,但還是乖乖迴答了:「忙她喜愛的事兒。」


    謝琅沒想到是這個答案,他愣愣地開口:「她將刀劍撿起來了?」


    這話把謝笙也問懵了,她驚訝道:「刀劍?」


    她太過於驚訝,謝琅反應過來,更加疑惑了:「還能是何物?」


    「下廚琢磨吃食呀。」謝笙語氣難得有了波瀾,她一屁股坐迴石凳上,「刀劍?母親曾經喜愛練刀舞劍?」


    周氏從嫁到京城以後就盡力迴避這些往事,沒想到被他戳破到女兒麵前了,謝琅有些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


    出乎意料的,謝笙並未流露出嫌棄的表情,她眨眨眼,睫毛忽閃忽閃的,臉上總算帶上了些許生動的孩子氣。


    她慢吞吞地消化著這個事實,半晌問:「那為何母親拋卻了練習武藝的喜好?」


    這句話聽到謝琅耳朵裏,猶如晴空霹靂,驟然的巨光將他照得清醒。心裏的不解和困惑散了,謝琅感覺腦裏有些木然,不斷地重複著謝笙的問話。


    為何?


    「……因為我。」他從來沒有覺得說出三個字需要耗費如此大的力氣,說完以後,他整個人都頹唐了。


    是啊,因為他。


    若不是他,周氏怎麽會從那個縱馬張揚的少女變成如今久居內宅性子古怪的婦人,而這天翻地覆的轉變,隻不過幾年時光。


    謝笙聽不懂他的話,但能感受到他的情緒。


    她有些無措,但並不想安慰這個父親。有些事孩童雖然看不明白,道不出一二三,但心裏始終是有一桿秤的。


    她再次行禮告退,走了幾步,又不甘心地返迴來。


    謝琅背脊不再挺直,姿態顯得有些頹敗。


    這幅模樣讓謝笙有些無可奈何,她忍了忍,還是說道:「十一那日,林氏早食食攤在城東那邊開業,母親會去的。」她也不知道為何要說這一句,隻是直覺謝琅應該去看一眼,連她都能看到母親的改變,父親卻還在這沉浸在過往中無法自拔,傷春悲秋,看著愁人。


    謝琅沒來得及說話,謝笙就走遠了。


    十五那日,謝琅特意休了假,一大早就趕到了城西的市肆。


    他尋了好幾位路人問路,始終沒找到林家市肆,在街頭打轉時,忽然聞到了一股濃鬱豐富的香氣,他順著香氣尋路,終於看到了林家市肆的招牌。


    這鋪麵很小,一點兒也不符合林家財大氣粗的風格,是以他初時從這裏路過,並未細心留意。


    如今繞了一圈才來,市肆已經開門迎客了。


    夏末初秋,晝夜溫差大,清晨泛著一股淡淡的涼意,熱氣騰騰的白霧從市肆飄了出來,吸引了一大堆食客。


    這附近住的人都是些手裏有閑錢的普通百姓,有一大早起來準備去趕船的商戶,也有趕著去自家綢緞鋪子的掌櫃,也有昨日迴家看父母今日一大早就得往城外趕的教書先生等等,他們從此處路過,聞見了香氣,見天色尚早,便猶豫著在市肆麵前停住腳步。


    人越聚越多,小二招唿著,食客們紛紛落座,漸漸熱鬧起來。


    此時一輛馬車悠悠開過來,在不遠處停下。


    車簾一掀,穿著一身利落棉布衣裳的周氏跳下來,轉身扶林氏下車,緊張道:「小心。」


    「我身子穩的很。」林氏從馬車上下來。


    「那也不該過來,若是弟妹知道了,定是要生氣的。」


    林氏頓時縮了縮:「那也得過來。」她轉頭看周氏,「你也是非過來不可的,自當明白我的心思。」


    說到這兒,周氏啞聲,辯駁道:「我就想看看我調出的口味能不能合食客心意。」周氏舌頭靈,又是純古人,薑舒窈每樣吃食都得問一下她的意見,兩人琢磨著改正。她又勤快又不怕苦,連揉麵筋都會親自上手,一整天忙著不帶歇氣,市肆能這麽快開張,她有很大的功勞。


    「是啊,開張這日最是讓人期待的。」林氏和她一同往後門走,「看著食客為陌生的吃食駐足,津津有味地品嚐後滿意地離開,我這心裏麵就會無比舒坦。」


    周氏無比贊同,搓搓手:「若不是不合適,我真想在在這兒試試我的手藝,弟妹說我很有天賦的。」


    林氏無奈,扯著她往裏走。


    謝琅站在轉角處,有點恍惚。


    他有多久沒見過這般精神奕奕、帶點胡鬧的周氏了?太久了,久到他都快要忘掉她這幅模樣了。


    他站在這兒,有人急匆匆路過,和他肩膀撞上。


    那人身形薄,個兒矮,被撞得後退兩步,瞪眼看謝琅,本欲罵幾句,見他姿容不俗,氣度斐然的模樣,又硬生生忍住。


    矮個子揉著肩膀,嘟囔幾句,走向早食攤。


    這附近的住戶都認識,他一邊走一邊和市肆麵前吃早飯的食客打招唿:「吃的什麽啊?味道如何?」


    大家嬉嬉笑笑地說著,讚揚市肆的早食。


    「好吃,渾身都舒坦了。」


    「原來早食還能這麽美味,以後早起也不煩了。」


    「我買了一個準備帶走,咬了一口,又折迴來買第二個,你說味道如何。」


    「誒,老丁,今日這麽早是又到了揀貨的日子了嗎?」


    老丁點頭,搓搓手臂道:「是啊。」商船從京城過,他的貨物到了,要去碼頭驗過再卸貨。他不信別人的眼光,每次都自己去,想著碼頭日頭曬人,便穿得薄了點兒,誰知清早這涼氣這麽重。


    他往市肆密密麻麻的吃食上掃了一眼,最後隻是道:「有什麽吃了暖和的,來一份吧。」


    「好嘞。」小二進去,不一會兒,端出來一碗湯和一盤油餅,「胡辣湯和油餅,您請用。」


    老丁往麵前一看,所謂的胡辣湯是一碗有點紅、有點棕黃的湯羹,瞧不出是個什麽味兒。湯汁粘稠,有股強烈卻不刺鼻的辛香味兒,裏麵裹著各色食材,黑的木耳、棕綠的海帶絲、透亮的綠豆粉條,嫩黃的豆腐皮和麵筋等等,在稀薄的白霧熱氣的遮掩下,顯得格外誘人。


    他沒吃過這種味道的早食,此刻有些猶豫,拿起調羹舀了一勺。湯汁極為濃鬱,一舀,掛起了一道芡絲,湯汁成團滴落,粘稠極了。


    因著是揉麵筋的水來勾芡,湯的顏色會顯得厚實,光亮感很足,一入口,第一反應是這湯真稠,這麽稠,但口感卻依舊細膩。接著就是骨湯的清甜香氣和胡椒的麻意漸漸湧上舌尖,伴隨著那股溫熱粘稠的口感,濃鬱的鮮麻味衝到了口腔裏,後勁兒足,十分過癮,從舌尖到喉噥,一路暖到胃裏。


    麵筋軟而勁道,掛足了湯汁,嚼起來有一股清淡的豆香味。木耳爽脆、海帶硬實、粉條彈牙,一嚼,各種豐富的口感伴隨著不同程度的麻香一同襲來,胡辣湯雖然有辣字,但和辣椒的辛辣刺激不同,它主要是胡椒的麻。胡椒吃起來很香,喝起來暖和,渾身一下子就舒展了。


    他唿嚕嚕地吃著,對麵忽然坐下一人。


    謝琅對著小二道:「跟我來一套和他一樣的。」


    老丁見他不像是這兒的住戶,沒多看,自己吃自己的。


    他挑起油餅,往胡辣湯裏一按。


    黏糊糊的湯汁立馬從四麵八方包裹住油餅,一挑起來,油餅端部掛了厚厚一層黏糊糊的光亮的湯汁。放入口裏一咬,湯汁濃稠,並不會把油餅浸軟,油餅酥脆,油香清淡,還未細品,就被胡辣湯辛麻過癮、鮮香可口的味道覆蓋,酥脆與粘稠交雜,又香又麻,十分過癮。


    謝琅很久沒見人吃相這麽不講究了,此刻也來了胃口,等小二一端上來,立刻就吃了一口。


    胡辣湯味重,麻味醇鬱,幹薑、良薑、胡椒、蓽撥、肉桂、□□等各種調料藥材混合在一起,構成了或輕或重、滋味豐富的奇異香味,湯汁香辣,綿而細膩,迴味無窮。


    謝琅很少吃重口的吃食,但胡辣湯並不會讓他受不住,隻因胡辣湯雖辣,卻不會讓人辣得舌疼,而是一種熱暖的辛香,辣中透鮮,鮮中有麻,滑膩、軟綿、黏糊,還能一邊喝一邊嚼,感受不同食材的口感以及他們散發出的香味,吃完一碗,毫不猶豫地會讓再來一碗。


    這次小二動作依舊很快,馬上端來了胡辣湯,謝琅沒注意,迫不及待的入口……


    「咳咳!」一股陌生的強烈的辣意襲來,他被嗆住,以袖掩麵不停咳嗽,嗓子舌頭辣得生疼。


    林氏偷偷探頭,對周氏道:「好像辣的很厲害。」


    周氏抱胸:「當然,放了三勺辣椒醬呢。」


    林氏見他咳得快要直不起腰了,而小二被周氏叫住不準遞水,猶豫道:「好像咳得太厲害了。」


    「經過我手的美味,我不願讓他享受。」周氏給林氏一個眼神,林氏立刻心領神會。若是襄陽伯在這兒,她會讓他咳死算了。


    最後還是掌櫃的給謝琅端了杯水,他匆忙喝下才止住咳嗽。


    老丁看他咳得這麽難受,猶豫地問:「沒事吧?這碗味道很嗆嗎?」


    卻不想對麵那俊朗溫潤的男子臉上露出了笑意,他垂眸笑道:「沒事,是我妻子捉弄我。」就像當年在漠北周氏非要哄著他喝烈酒一樣,看他嗆著後,會挑眉傲氣十足地嘲笑京城的貴公子都是軟貓兒。78中文全網更新最快 .七8zw.cδm


    想到這兒,謝琅臉上的笑意淡去,口裏辣味散去,隻剩苦澀。


    他明白謝笙為何要他來看了。


    周氏變了模樣,變迴了曾經漠北那個開朗跳脫、無拘無束的周家大小姐,而他卻不是那個初到漠北,招惹她動心的謝二郎了。


    嫁入京城的七年日子裏,她的性子被扭曲,稜角被磨平,再做迴自己時,稜角不在了,對他的情誼也不在了。


    心裏泛起一股針刺般密密麻麻地痛,謝琅坐不下去了,結帳後匆忙離開。


    「奇奇怪怪。」老丁看他走了,搖搖頭,繼續品嚐自己麵前的美味。


    食肆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熱騰騰的香氣衝散了清晨的寧靜,眾多的食客說笑打趣,此處隻應有無限的歡愉舒暢,容不下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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