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少年,看起來十三四歲模樣,雖然蓬頭垢麵,五官卻頗為清秀,哪怕嚇得渾身發抖,卻抱緊了神鹿不肯放手。


    “這是我的狗,你、你別搶!”


    蘇漓那時穿著一身女修的服裝,手裏握著劍,知道少年是把她當成跟那群壞修士一夥的,這才如此恐懼憤怒。


    “別害怕。”蘇漓放柔了聲音,手一揮,將劍收了起來。“我不是壞人,我是來救你們的!”


    “我不信!”少年往裏縮了縮,“你拿著劍,肯定是壞人!不然,你找小白做什麽!”


    蘇漓看了一眼渾身黑乎乎的小白,知道少年是想用這樣的方式掩護它,雖然笨拙,卻讓她有些莫名的感動。


    “你若不信我,便問問小白。”蘇漓大大方方地張開手臂,“小白最是有靈性了,它應當知道我是不是壞人。”


    蘇漓說得很有道理,少年愣了一下,低頭看向懷裏的小鹿。


    未成年的神鹿頭頂沒有尖角,隻有小小一個肉包。它猶豫著,掙紮著,看著蘇漓坦然的笑意,終於下定決心,邁出了蹄子,用頭頂的肉包頂了頂蘇漓的小腿。


    “咿——”小鹿發出一聲顫音,當即跪倒在地,少年忙上前抱住了它,對蘇漓怒目而視,“你對它做了什麽!”


    蘇漓無辜地眨了眨眼,“大概是我龍威太重,震住它了吧。”


    龍族天生對萬獸有精神威壓,即便輪迴,也無法完全抹去她靈魂裏的威勢,而小鹿太小太弱,這才經不住軟倒。


    少年看向小鹿,果然後者幾乎是跪倒在蘇漓跟前,低頭去吻蘇漓身前的土地,做出臣服的姿態。


    “把它交給我吧,它算是我的同類,我會好好保護它的,你太弱了,保護不了它。”蘇漓溫聲勸道,她對這個勇敢真摯的少年很有好感,不願嚇到他。


    少年不舍地看著小鹿,小鹿抬起頭,露出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用頭頂蹭了蹭少年的肩窩,也發出了一聲不舍的低鳴。


    蘇漓歎了一聲,總覺得自己像是在強搶民女棒打鴛鴦。“罷了,孩子,看你這模樣怕是也過得不好,不如你也隨我去蓬萊,你可有父母親友需要告別?”


    話雖這麽問,蘇漓卻覺得這少年恐怕也是個孤兒,若有親人哪至於淪落到這副可憐模樣,還要跟一隻小鹿相依為命。


    果然,聽了蘇漓的問話,少年垂下眼瞼,黯然道:“我沒有親人了,他們都死了。”


    也是個可憐孩子……


    蘇漓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將這兩個可憐的小東西都帶迴了蓬萊。這一人一獸瞪大了眼睛,仿佛看不夠蓬萊這世外仙境。蘇漓笑了一下,使了個淨衣咒,將兩人清洗了一番,露出本來麵目。


    一隻玉雪可愛的小獸,一個清秀俊雅的少年。


    “你叫小白。”蘇漓點了點小白的鼻子,又看向少年,“你叫什麽?”


    少年露出一個靦腆的淺笑。“我叫蕭白。”


    蘇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可容易叫岔了啊,難道讓我叫你大白麽?”


    蕭白白皙的臉上泛起羞惱的薄紅。“隨你!”


    “生氣了啊?”蘇漓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臉,“你幾歲了啊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蕭白躲開她的手,不自在地說,“我十六了。”


    蘇漓愣了一下,又仔仔細細看了蕭白一會兒,終於意識到,他這是長年營養不良才導致看起來瘦小孱弱,頓時有些心疼。她想到早年的自己,好似也沒比他強多少,一頭枯黃的細發,一雙枯瘦的手。


    “你好好在蓬萊待著!”蘇漓大聲地說,“我一定把你養得高高壯壯白白胖胖!”


    蕭白抿了抿沒有血色的雙唇,別開了眼說:“我自食其力,不用人養!”


    就在微霜林裏,他和小白住下了,自己搭起了小木屋,過起了悠然自得的生活。小白將一株草吐在了小池邊上,頓時草香四溢,方圓十裏靈氣驟升,樹葉上甚至凝結出了靈晶。


    “這就是他們找的凝霜草?”蘇漓驚愕地捏起一片沁靈霜,感受到濃鬱的草木精氣。這種精氣,對水係木係靈根的修士簡直是無上聖藥,對蘇漓卻無用,隻因那一世她不知怎的竟生成了金係靈根。不過凝霜草乃極品仙草,便是放在上界也是眾仙爭奪的寶貝,蘇漓自然也不能浪費,便將凝霜草種在小池邊,每夜結出的沁靈霜分成三份,與大小二白一人一份煉化修行。


    時光流轉,山中不知年,也不知什麽時候,蕭白長成了翩翩君子。蘇漓有時候坐在池邊,看蕭白麵帶溫和笑意逗弄小白時,總會不期然想起淮蘇山的日子。懷蘇也是那樣喜歡養靈獸,蕭白其實不喜歡養靈獸,他隻喜歡小白。


    蘇漓曾想著,就躲在蓬萊仙宗不出去了,修煉個八百年,飛升上界,自可擺脫輪迴。可她終究是閑不住的人,幾迴出去采靈藥,迴來總要帶上幾個人,漸漸的,蓬萊越來越熱鬧了,蕭白卻不高興了。他總是帶著淡淡笑意的臉上沒了笑容,俊秀的眉峰揚起一個譏誚的弧度。“你是出去采藥還是出去當扶貧了,什麽人都往蓬萊帶,你幹脆大開洞府收弟子好了。”


    蘇漓一聽,眼睛一亮,捶了下手說:“你提醒我了,這是個好主意啊!”


    於是,蘇漓救下的所有人都成了她的徒弟,隻有蕭白一人死不認師。


    蘇漓抱著小白的脖子嚶嚶哭泣:“小白,你哥哥多沒良心啊,我教的就屬他最多,他居然不認我當師父,他還有良心嗎?你幫我看看,他是不是變壞了,心是不是變黑了。”


    小白同情地頂了頂蘇漓,無辜地眨眨眼。


    蕭白氣得笑了,蘇漓第一次聽他說了一句粗口:“笨蛋!”


    ”他居然敢罵我!“蘇漓瞪著蕭白離去的背影,不敢置信地張大了嘴。


    小白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說不出話來。


    人類的感情太複雜了,它不會說話,它知道很多很多秘密,每個人心裏的秘密,但是它沒辦法告訴蘇漓蕭白的心意,就好像它也沒辦法告訴蕭白,蘇漓的心思,真的和他不一樣。


    蘇漓喜歡蕭白,就像喜歡小白那麽喜歡,可是蕭白要的不是那樣的喜歡,許多年後,他終於難過地發現,原來自己在蘇漓眼裏,和其他人沒有什麽不一樣。


    不,有一點不一樣。


    當蘇漓聽到那個男人自稱懷素的時候,眼睛都亮了。那個男人穿著青色長衫,笑如春風,任蘇漓好奇地對他問東問西,抓著他的袖子聞了又聞,也始終耐心地微笑著。


    “你真的不記得前世了嗎?你對淮蘇山這個地方有印象嗎?你還記得阿漓嗎?”蘇漓不死心地想在懷素身上找到懷蘇的痕跡,可是他始終搖頭。


    “這忘塵水的效果這麽強麽?你怎麽可能不是懷蘇呢,你如果不是懷蘇……師兄為什麽還不來找我?”


    第一次,他看到她哭了。


    像一把冰刀在心上狠狠鑿了一個口子,又冷又疼,刺入骨髓般的疼痛。


    小白感受到了他的難過,它用溫暖的舌頭舔著他的手背,想讓他開心起來。蕭白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蘇漓終於要突破法相了,她說自己突破法相,就有能力破開九天罡風,去淮蘇山找懷蘇。


    破境那天,她讓蕭白為他護法。


    “我總是有些不安。”蘇漓皺著眉頭說,“這一世太過順遂了,逐淵去哪兒了呢?我可是讓小白給我把關了,壞心眼的家夥都趕出了蓬萊,難道說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逐淵進不來了?”


    蕭白問了一句:“逐淵……又是誰?”


    蘇漓說:“這……一言難盡,等我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吧。也許啊,天道君這迴失算了,等我突破法相找到懷蘇師兄,就能徹底擺脫這紅塵輪迴了!”


    蕭白笑了一下。“那可就恭喜你了。”


    蘇漓衝他甜甜一笑,一個轉身,便是永別。


    她到死也不懂為什麽蕭白要殺她,不是一直相處得很好嗎?小白是那麽通靈性的神獸,如果蕭白是個壞蛋的話,如果蕭白對她心存殺意的話,一定是瞞不過小白的。小白雖然認了蕭白當兄弟,卻真正將蘇漓當成了主人,不會偏幫蕭白來害她的。


    她的靈魂懸於半空,看著蕭白麵無表情地走了進來,抱起她沒有了生息的身體,緊緊擁進懷裏。


    “你終於乖乖的,隻屬於我一個人了……”他貼著她冰涼的臉頰,痛苦地閉上眼。“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隻有你……珈羅……”


    “二十年前,王屋山下,你乘著風,來到我麵前。”


    “你像我夢中出現過的那個仙女一樣,笑起來的樣子,很美。”


    “你說要帶我迴家,那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刻。”


    他輕輕吻了吻她的唇角,然後,呆住了,眼神從痛苦化為了瘋狂,整個人不可遏製地顫抖了起來。


    “是你……是你……不……原來是這樣……哈哈哈哈……”蕭白仰天大笑,一行血淚從眼眶中滾落,“蘇漓,你是蘇漓!不是珈羅!我想起來了,為什麽!為什麽這個時候才讓我想起來!”


    蘇漓傻傻看著他發瘋,看著他哭,看著他笑,那一切都像與她無關了。


    很多年後,她又入了輪迴,經曆了許多事,問了一些人,才知道,原來蕭白對她的感情,叫做愛。一種叫做獨占欲的愛,會讓人妒忌,會讓人瘋狂。


    可蘇漓依舊不懂,為什麽愛一個人會想殺了她,就像小白也不懂,它隻看到蕭白對蘇漓熾烈的愛,卻不知道有種愛如火,能溫暖人,也能焚毀一切,也如水,既滋潤萬物,又淹沒桑田。


    可蘇漓的心,就那樣一次次地在背叛中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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