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漓這一世恢複記憶的契機,大概可以算符雲笙一份功勞,如果不是她故意在雷雨之夜把她騙出去,她恐怕也沒有那麽快恢複記憶。


    不過蘇漓也沒有那麽無聊去感激對方的壞心辦好事,符雲笙在她眼裏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姑娘,使的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麵的小伎倆,也隻會恢複記憶前的自己會被騙到了。


    說起之前的自己,蘇漓都忍不住想同情自己一下。生為尚書府的小姐,看起來是件不錯的事,可惜不是所有的小姐都可以稱為千金,尚書府隻有一個千金小姐,那就是嫡出的蘇允凰,據說出生之日天生異象,紫氣東來,晴天霹靂,國師預言天命貴女降生於蘇府,讓剛出生的蘇家千金一時成為帝都炙手可熱的紅人,滿月之日蘇府的門檻幾乎被達官貴人們踏破,連平民百姓都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滿滿的,隻想分得一點尚書府的米粥,沾沾貴氣。


    而同一天出生的蘇漓,卻沒有這樣的命。蘇允凰在大廳裏接受眾人的祝福,帝王的賞賜,而早產出生的蘇漓,瘦巴巴的一小團,眼睛都不大睜得開,蜷縮在陰暗的小屋裏汲取母親身上的溫度。她不過是個上不了台麵的庶女,本就不受主母待見,連名字也是尚書大人隨手指了個字取的,就取名作蘇俏。


    然而這不是最低穀,她的人生還有下坡路。一歲的時候,她被確診為癡呆兒,從此以後,就成了這個府裏人人可以踐踏欺壓的二小姐了。


    蘇家二小姐,力大無比,不會說話,隻會哭和笑。到了五歲,親生的娘也病逝了,她的處境就更加可悲了,雖然養在嫡母名下,但嫡母一心隻顧著蘇允凰,哪裏會分半點心神照顧她?隻有一個和親娘同村而來的蘇嬤嬤能照顧她一二,而其他下人雖不敢明著欺辱她,但平日裏不是怠慢便是無視,從未將她當成主子。蘇俏雖然傻,卻也模模糊糊知道沒有人喜歡她,沒有人對她好,直到八歲時遇到了一個溫文爾雅的少年,給了她一塊桂花糕,從此死心塌地認定了他,隻不過傻傻的蘇俏不明白什麽叫做三皇子,而她和三皇子之間的差距有多大,她更不明白,隻一心追逐著三皇子的腳步。


    蘇二小姐單戀三皇子,這件事帝都貴人圈裏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可謂丟臉丟得轟轟烈烈。


    當今皇帝有許多兒子,但最出色的無疑是大皇子楚湘和三皇子楚丹,兩位皇子自懂事起便圍在蘇允凰身邊獻殷勤,蘇允凰冷若冰霜,這麽多年也沒有對哪個皇子示好過,反而是身為池魚的二小姐,蠢蠢呆呆的,被三皇子楚丹溫柔俊美的表相所迷,不顧旁人眼光向楚丹表白。


    一般閨閣女子,就算暗戀哪個公子,膽大的也是讓心腹婢女偷偷傳書,用詞還得十分隱晦,哪裏有大庭廣張之下大聲說出來的。因此蘇俏頂著一張傻笑的臉盤當眾對三皇子大聲說“三皇子,我想和你成親”的時候,三皇子的內心基本是崩潰的。


    妹妹,你也太不按牌理出牌了啊!


    三皇子顧及形象,自然不能惡言惡語拒絕,隻能說:“蘇二妹妹你是個好人,隻是年紀還小不懂得什麽是成親,等你長大再說吧。”


    蘇俏是個傻的,哪裏懂得什麽叫婉拒,還以為三皇子真的是要等她長大呢,於是更是癡心一片不改其誌了。可憐三皇子對蘇允凰費盡心機恨不得黏到她身上去,卻被蘇俏嚇得退避三舍不敢近前。


    蘇俏這迴出事,也跟三皇子脫不了幹係。


    原來三皇子俊美且深情,媚眼亂飛之下,自然傷及無辜,惹得多少少女春心蕩漾,可誰也沒有蘇俏那傻勁,著實羨慕嫉妒恨得很。這其中最甚的,便是蘇家主母的侄女,太師符家的小孫女符雲笙。蘇允凰天縱之姿讓三皇子折腰也就罷了,這蘇二傻算什麽東西,也好意思往三皇子跟前貼?符雲笙對蘇俏氣得牙癢癢,便使了個計想讓蘇俏吃虧,著人給蘇俏遞了個紙條,假借三皇子的名義將她後半夜約出來看星星。可這一夜哪裏有星星啊,隻有電閃雷鳴傾盆大雨,也隻有蘇俏這樣的傻子才會在雨裏淋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符雲笙出來溜達的時候便看到失魂落魄從外麵迴來的蘇俏了,再看對方渾身濕透,也是驚詫於對方的癡傻,嘴上便不留情麵地諷刺了起來。誰能料到,身子如鐵打的蘇俏沒被暴雨擊倒,卻被符雲笙幾句話刺激得鼻血狂噴,符雲笙也是嚇得去了半條命,連忙讓下人將蘇俏抬迴房間收拾了。


    尚書大人平日裏雖然對這個庶女不聞不問,但把人弄死了,怎麽也說不過去。


    符雲笙讓人遣了個大夫過來,大夫一番望聞問切,得出二小姐氣血兩盛無比健壯的結論,符雲笙這才鬆了口氣。過了幾日,聽身邊下人說蘇俏淋了場雨,好像把腦子給淋清醒了,說起話來有模有樣的,一點也不像個傻子。符雲笙聽了將信將疑,便領了貼身丫鬟過來打探,誰知道還沒走到蘇俏的住所,就看到她在外麵捶樹,還把葉子都捶落了下來。


    怎麽看都還是那個傻子嘛……


    符雲笙鬆了口氣,鄙夷地撇了撇嘴。“你就算嫉妒允凰,也犯不著拿這棵樹出氣。”


    蘇漓雙手環胸,似笑非笑掃了她一眼,搖搖頭走開。


    符雲笙望著蘇漓的表情,怔了一下,總覺得有些怪異,這好像不是一個傻子該有的表情啊?


    符雲笙忙追了上前,大聲喝道:“蘇俏,我和你說話,你沒聽到嗎!”


    蘇漓猛地停下腳步,符雲笙反應不及,一頭撞上了蘇漓後背,反而撞得踉蹌倒退了兩步,柳眉倒豎,氣紅了臉。


    蘇漓身量在女子中算是超群挺拔的,符雲笙雖比蘇漓小了一歲,個頭卻還未及蘇漓下顎,隻能仰著頭看她。隻見蘇漓半側過身子居高臨下俯視她,眼角帶著一絲不屑掩飾的譏誚,淡淡道:“若論輩分,你還得叫我一聲二表姐吧,直唿我的名字,這就是你們符家的家教嗎?”


    符雲笙聽得蘇漓的諷刺,嚇得瞪圓了眼睛,這哪裏是傻子會說的話?符雲笙指著蘇漓喊了好幾聲的“你你你”,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奚落了,登時跺腳罵道:“你算什麽東西,也配讓我喊你表姐?”


    蘇漓輕笑一聲,眼波流轉,說道:“你問我配不配麽,我可以誠心誠意告訴你,我呸!”


    符雲笙被蘇漓刹那間流露出的風情震了一下,心頭湧上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明明還是那張臉,怎麽感覺不一樣了?


    蘇俏的麵容算不上十分美貌,加上平日總是掛著一副癡癡呆呆的笑臉,便叫人看著心生不喜,這一時間變化之大,竟讓符雲笙不知所措,不知該驚還是該怒。


    符雲笙的貼身丫鬟見自己小姐嘴巴微張一副蘇二傻上身的模樣,忙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臂,將她拉迴了神。


    “咳咳!蘇俏,別以為你姓蘇就真的是千金小姐了,你敢欺辱我們符家,你看我跟姑母說,看她怎麽收拾你!”說著狠地一跺腳,扭著腰肢往後院的方向去了。


    蘇漓無奈地聳了聳肩,料想一會兒會來的狂風暴雨,倒也不怎麽放在心上。她輪迴九世,前八世的人生閱曆可謂豐富,記得第一世為人,她便出身官宦人家,錦衣玉食十幾年,然而恢複記憶之時已是二十來歲的年紀,早已入宮為妃,還生養了一個皇子。那一世活得可謂辛苦,她轉世之後根骨極差無法修煉,隻能困於後宮,不止要防著不知是誰的逐淵轉世,還要防著三宮六院的妃子,還有喜怒無常的暴君,到處都有人想弄死她,她兢兢業業地將宮鬥,鬥死了貴妃鬥死了皇後連皇帝也鬥死了,終於攜著幼子登上後位,養了一大幫的暗衛裏裏外外將寢宮保護得如鐵桶一般,這還不夠,還得幫著兒子鬥奸臣鬥權臣,鬥了一輩子,終於,被自己的兒子幹掉了。


    她護了一輩子的兒子說,母後,你管太寬了。


    蘇漓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誰能想到,那一世,逐淵成了她的兒子……


    到底是她還年輕,低估了天道君的無恥。


    她死後靈魂在世間盤桓七日,眼見逐淵在她死後也恢複了前世記憶,自此日日借酒澆愁,痛不欲生。後來她從史書中再讀起那段曆史,總是不勝唏噓。後人都不信皇帝殺了自己生母,隻誇他乃古今第一孝子,自太後暴斃之後,沉痛不能自已,罷朝三月,鬱鬱寡歡,不到三十歲便病逝了。


    身為龍神的蘇漓或許稱得上不諳世事,但這九世為人,倒是叫她學會了不少東西,如今再看符雲笙,隻覺得不過是個跳梁小醜,實在不值得放在心上。


    這一世,她可是要修行的人,怎麽可能跟一個小姑娘玩宅鬥呢。


    符雲笙離開不一會兒,嫡母眼前的小丫鬟便冷著張臉來傳喚蘇漓。


    說告狀就告狀,符雲笙也是個說一不二的姑娘啊。蘇漓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麵上不帶半分恐懼忐忑,卻是一副閑庭信步的悠哉模樣,倒叫小丫鬟吃了一驚,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二小姐,果然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蘇漓雖看似悠哉,步子卻走得不慢,不一會兒便到了嫡母的住所,尚在門外便聽到符雲笙捏著尖尖細細的聲音在撒嬌賣嗔,一派天真嬌憨的可愛模樣。


    小丫鬟先進門通報了一聲,門內的笑聲便驟然停了下來,待蘇漓得了話走進門去,便看到一對中年男女坐在上首,符雲笙陪侍立在一旁。男的相貌堂堂,官威極重,正是蘇漓這一世的生身父親,尚書蘇明磯,而女的自然是她的嫡母符氏。


    蘇漓尋思著,這父母雖沒有給過她什麽好臉色,但好歹也生養了自己十六年,不說山珍海味,起碼也衣食無憂,對自己也實實在在有養育之恩,便也心甘情願地給他們行了個禮,問了一聲安。


    蘇明磯淡淡嗯了一聲,忍不住多看了蘇漓兩眼。他一直覺得這個女兒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敗筆,往日一看到她癡癡傻傻的笑臉便覺得心煩,因此一年到頭竟是沒就見過她幾麵,但今日一見,卻似乎與往日不同,好像女兒身上的傻氣少了許多,看著也順眼了許多。


    符氏卻不覺得順眼,冷冷一哼,拍了下桌子,沉聲道:“你跪下!”


    蘇漓眨了下眼,故作無辜道:“母親為何動怒叫女兒下跪,女兒不明白。”


    符氏冷著臉道:“笙兒說你出言侮辱符家,可有此事?”


    蘇漓臉上一片茫然,搖搖頭道:“絕無此事啊,笙兒表妹為何汙蔑我?”蘇漓轉頭看向符雲笙,一臉誠摯道,“笙兒表妹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會?”


    符雲笙見她這模樣便氣上心頭,上前一步,指著蘇漓的鼻子怒道:“你說我符家沒有教養,可有此事!”


    蘇漓斷然搖頭否認道:“我不曾說過這樣的話,若有說過,叫我天打五雷轟!我知道笙兒表妹不喜歡我,但也不該這樣汙蔑我。”


    蘇漓說著頓了頓,轉頭向蘇明磯與符氏一揖,誠懇道:“請父親母親明鑒,母親素來是知道女兒為人的,女兒自幼喪母,若無母親撫養哪有今日?女兒對母親的敬重愛戴,視母親為親生,又怎麽會出言侮辱母親家族?笙兒表妹向來不喜歡我,我也是知道的,今日笙兒表妹這麽汙蔑我,其實我也有錯。”


    符氏聽了蘇漓前頭一番話,臉上冷意已是去了不少。誠然這麽些年,蘇漓對她是畢恭畢敬,蘇允凰七歲起便被國師收入門下,在家時日少,倒是這個庶女天天晨昏定省無一日荒廢,她雖然不怎麽喜歡蘇漓,卻也不能否認蘇漓的孝順。而符雲笙刁蠻任性,她心裏也是有數的,隻不過這個侄女嘴甜會說話,一直把她哄得服服帖帖的,她下意識便信了她的話,此時再冷靜想想,便也生出疑心了。


    “你說你有錯,錯在哪裏?”符氏淡淡問道。


    蘇漓掃了符雲笙一眼,低頭道:“今日女兒與笙兒表妹在園中偶遇,笙兒表妹咄咄逼人,女兒笨口拙舌不願與表妹爭執,便沉默避走,誰知笙兒表妹不依不饒追了上來,還對我出言諷刺,問女兒是個什麽東西。女兒自知愚鈍,不及允凰姐姐萬一,不能為家族爭光,平日也叫父親母親操心甚多,但我好歹也是蘇家的女兒,自幼養在母親身前,母親待我也與親生無異,女兒若是個‘什麽東西’,那父親母親又是什麽呢?女兒受辱不要緊,卻不能忍受父親母親因我受辱,因此便糾正了笙兒表妹,讓她喚我一聲二表姐,哪知惹怒了笙兒表妹,竟讓她到母親跟前告狀。”蘇漓說到這裏,眼眶微紅,輕聲歎道,“又讓母親為女兒操心了,是女兒不是。”


    符雲笙聽了一番顛倒是非的話,整個人都驚呆了,指著蘇漓的鼻子氣得手抖,卻說不出反駁的話,因為她說的……好像真的是這麽迴事?


    蘇明磯看了一眼麵色坦然的蘇漓,又看了一眼支支吾吾的符雲笙,心下就對事情有了個判斷,冷哼一聲,沉聲道:“行了,這件事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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