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華門到西華門的大街將皇宮分為南北兩大部分,在南麵西半部分有中書省及東麵緊挨著的文德殿,文德殿的東南方向即南部皇城的中心處,坐落著皇宮內最大也是最正式的宮殿,這就是可容納兩萬餘人的大慶殿,此處是舉行新年朝會等國家重要典禮之地。


    在徽宗正寢福寧殿的南麵不遠處有三座宮殿,從東到西依次為紫宸殿、垂拱殿與集英殿,非有病假等情況,兩府重臣、三司長官【1】及親近的顧問大臣約十餘人每日都要在文德殿朝見皇帝,奏報內外軍國大事;每隔五日,汴京的重要文武官員幾十人都要在垂拱殿覲見,每月還有兩次在京的數百位文武官員都要覲見,初一前往文德殿,而到了十五就改為紫宸殿。


    這一天是三月十五,又到了大朝會的日子,在京文武百官四五百人齊集紫宸殿,徽宗端坐於禦座之上,眾文武皆整齊地分列於朝堂兩側。


    在聽過例行的陳奏之後,徽宗提了提精神,向前欠身大聲道:“想來眾卿都已聽聞了前些日子的陝西捷報,如今我與那河西家之事,關係我朝之生死甚巨,是就此議和,還是我再接再厲乘勝直追,今日眾卿匯聚一堂,不妨各抒己見!”


    蔡攸早已忍不住了,忙第一個從臣工隊伍裏走出來,舉著玉圭大聲陳奏道:“臣宣和殿大學士蔡攸啟奏陛下!”


    “講來!”徽宗一抬手道。


    蔡攸便慷慨陳詞道:“西北捷報,大快人心,如今我朝正宜在西北大舉,乘勢掃平西夏!依臣愚見,當擇一宿勳重臣為陝西經略使,總領永興、鄜延、環慶、涇原、熙河、秦鳳六路軍馬,另從各路調撥十萬精銳軍馬歸陝西,專力對付西夏!此外,須擇一心腹重臣為監軍使者,以為陛下耳目,臣略表愚衷,伏請陛下聖裁!”


    蔡攸說完便跪了下去,接著便有一眾文武接二連三站出來跟進道:“臣附議!”


    最後朝中所有文武大臣都予以附議,徽宗掃視了一下眾人,便起身道:“既然眾卿都主大戰,朕也不便再畏首畏尾,隻是戰局一旦大開,還望眾卿協力同心,共謀盛業,以慰先帝在天之靈!”


    眾文武齊聲高唿道:“惟陛下之命是從!”


    徽宗步下了台階,慢慢地環顧了一下眾文武,內心不無激動,待他迴禦座坐下,即又大聲道:“君臣同心,朕心甚慰!不過兵事非同小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個中關涉,如投入軍力諸事,還當與朝中諸位股肱重臣細細商議過了再行定奪!然則這擇選監軍使者之事,似可先行確定人選,一旦朝廷謀定了用兵大計,那時便可當即差遣!眾位卿家不妨暢所欲言,推薦賢能!”


    幾位臣僚早已跟蔡攸通好了聲氣,連忙不約而同地站出來舉薦蔡攸,其中一個道:“蔡大宣昭昭卓才,耿耿精忠,當為不二人選!”


    鄭居中、王黼等人已經打定主意要擴大蔡京、蔡攸父子的矛盾,爭取先行將蔡京扳倒,因此這幫人都站出來力挺蔡攸。眼看就要有差不多三成的朝臣表達了支持,蔡攸見狀,不由喜形於色。


    蔡京迴頭覷了一眼蔡攸,蔡攸得意地一笑,蔡京陰沉了一下臉色,便站出來手舉玉圭高聲陳奏道:“老臣蔡京舉薦內侍官童貫!”


    “哦?相公因何舉薦童貫?”徽宗問道。


    “啟稟陛下,內侍官童貫一向實心任事、忠謹勤懇,且富於膽識,力能擔此重責,老臣為朝廷計,所以舉薦他!”蔡京大聲道。


    蔡京的黨羽們連忙站出來幫腔,畢竟還是蔡京這位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勢大,一時之間馬上就有超過一半的朝臣站在了宰相這邊,蔡攸見此情形,氣得有些發抖,忙高聲陳奏道:“陛下,監軍重任,怎麽能托付內官呢?我朝太祖太宗立下家法,願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如果放任內官坐大,豈不讓天下士大夫寒心嗎?將來怎不知會重蹈舊唐內官之禍?”


    蔡攸說的是唐朝中後期宦官掌握了一部分精銳禁軍的大權,發展到廢立皇帝的地步,確實是前車之鑒。蔡京於是提高了調門兒,對著兒子說道:“蔡大宣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士大夫雖自幼讀聖賢書,可一旦形成門閥,更是尾大難製,曆朝曆代亦不乏殷鑒,反不如內官,到底無後,兩害相權,自當取其輕者!是故英明天縱如先帝已有此成例,此亦為祖宗家法!何況內官本為天子家奴,入則侍奉灑掃,出則為嘴鼻耳目,名正言順!”


    蔡京一番說辭,聽得徽宗頻頻點頭,他真沒想到蔡相公竟如此坦誠,哪知蔡攸立即反擊道:“先帝信用內官,才致靈州、永樂大敗,前車之事,相公都忘了嗎?今日朝議,隻有同僚,沒有父子,先帝的覆轍,難道相公還想讓陛下重蹈嗎?”


    “大逆不道,混賬之言,竟敢詆毀先帝!”蔡京當即指著兒子訓斥道,朝臣們看到父子二人鬥嘴,都在竊竊發笑,連徽宗也有些忍俊不禁,“勝敗乃兵家常事,我朝曆來用兵,勝固居多,但敗亦不少,曆代先王皆有韜略,敗因多在將士不遵成算、不肯用命!此番若是監軍盡責,有陛下廟算,定然可以馬到功成!陛下,老臣願為童貫做保!”


    說著,蔡京就跪了下去,那些支持他的人也立即跟著跪了下去,一時間朝堂上跪倒了一大片。其實鄭居中已然算到了會是這個結果,所以他毫不氣沮,於是站出來表態道:“望陛下聖裁!”


    徽宗也早知會是如此,為著保全蔡攸的顏麵,最後隻得拍板道:“好,此事容朕考慮幾日,再行定奪吧!”


    散朝之後,十餘位文武重臣並沒有立即離去,而是跟隨徽宗到了紫宸殿後麵的暖閣裏繼續商議用兵的細節問題,並未涉及選派監軍人選的事情,因此火藥味淡去了不少。這一次君臣都可以隨便些,在就坐的同時還有茶水伺候著,議事節奏可謂不緊不慢。


    這日的午後,徽宗一俟忙完了公事,便將蔡攸召到了福寧殿,徽宗笑道:“今日早朝,大宣也是看到了,相公是舉薦了童貫的,而且童貫也是眾望所歸,朕已有意差遣他為使者了!”


    蔡攸不服,忿忿道:“僅僅是過半而已,也算眾望所歸嗎?官家可是有些偏心!”


    “嗬嗬!”徽宗走到蔡攸跟前,小聲道,“沒想到你居安兄人望也如此之高,朕已經想好了,趁著相公七十大壽之際,也加恩於你兄弟,想來必不會遭到反對的!”


    蔡攸一聽徽宗要給自己加恩,眼前頓時一亮,忙道:“官家想如何加恩愚兄弟?”


    徽宗拍了拍蔡攸的肩膀,親昵地說道:“加贈你老兄開府儀同三司、鎮海節度使如何?”


    開府儀同三司乃是文散官二十九階之首階,為從一品,係宰相官所帶銜,徽宗如此安撫蔡攸,正是因為看到了蔡攸背後的那點高漲的人氣。授予開府儀同三司的階銜,就意味著與宰相已僅有一步之遙,蔡攸也沒想到會是這麽個結果,自是喜不自勝,忙叩頭謝恩道:“臣叩謝天恩!今後更當盡心竭力以報陛下隆恩!”


    徽宗詭秘地一笑,道:“朕曉得了,若無別事,卿家先迴去歇息吧!”


    到了晚間,徽宗又把童貫召到了文德殿旁邊的一處禦書房,想要向他麵授機宜。


    徽宗為了表現自己遊刃有餘的風度,更是為了彰顯自己的高深莫測,便一麵作畫,一麵對在一旁跪著的童貫說道:“朝廷已經下定了決心,此番要在西北大舉用兵,爭取一股蕩平西夏!如果西邊順利,那麽不出幾年,北邊若是有機可乘,我朝也可進兵燕雲,收複故地,也算圓了列祖列宗的夙願!”


    “陛下乃中興之主,老奴能有幸服侍陛下,真是老奴三生之幸!”童貫叩首道,“恕老奴唐突,自打太宗皇爺以來,天家子嗣就不興旺,到仁宗、哲宗兩位皇爺這裏,更是斷了子嗣!可是陛下甫一即位,子嗣就如那、如那人參果樹豐收了一般,貴妃娘子更是爭氣,為陛下一連誕下三位皇子!這就是大吉之兆!如今我西軍洗血前恥,正是在應驗吉兆啊!”


    徽宗聽到這番說辭,不由放下了手中的筆,躺坐在椅子上,笑道:“嗬嗬,朕被你這張巧嘴說得都拿不住筆了,也罷,先不畫了!相公在朝堂上舉薦你去做這個監軍,朕思來想去,也覺得你是最合適不過的!”


    童貫聽罷,忙猛地磕頭道:“謝陛下隆恩!老奴定不負所托!”


    “不過朕還是要叮囑你幾句,兵者,兇事也,朕愛惜將士生命,也能體恤西夏那幫蠻夷的子民,故而用兵總要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為上!隻要那幫蠻夷能夠傾心向化,真心歸順我朝,就不要妄加傷害,事成之後,朕必然立你為首功,待官職改革完成後加封你為太尉之銜!”


    童貫聽到這裏突然激動起來,忙再次磕頭道:“老奴一定謹記陛下訓誡!以收取全功為上!”


    徽宗聞言站起身來,重申道:“嗯,不錯,要力爭收取全功!朕現在就頒諭旨給你,你帶著它盡速趕往西北,切記要持重,朕隨後還有諭旨,以為你等之宏謨!”


    “老奴記下了!”


    徽宗轉身便對身邊的王順說道:“去召李翰長前來!”


    翰長指的翰林學士承旨,這是眾翰林學士之首位,正三品,掌內製、備皇帝諮詢顧問,異常親信之人才能擔任,往往是儲備宰相的位置,蔡京在徽宗即位之初就擔任過此職。


    這一任的翰長李邦彥是個非常奇特的人物,此人俊朗豪爽,風度翩然,很得徽宗的讚賞;不過,他雖然才思敏捷且有文學功底,但因自小在民間長大,熟習猥鄙之事,平素可謂油腔滑調;其人對答敏捷,擅長戲謔,能踢蹴鞠,常常將街市俗語編為詞曲,人們爭相傳誦,自號“李浪子”。李邦彥的父親李浦是個銀匠,靠著手藝精湛慢慢積累起一番家資。李邦彥喜歡與文士交遊,當地舉人入京者,一定會前往李邦彥家拜會,如果要添置什麽,李家人會幫著備辦,而且還會資助路費,從此李邦彥聲譽鵲起。不久後李邦彥就入京補為太學生,大觀二年徽宗賜他進士及第,授任秘書省校書郎,試任符寶郎;諫官彈劾他遊縱不檢點,罷去符寶郎,仍任校書郎。李邦彥跟王黼一樣,也很是擅長奉事宦官,因此宦官們爭相推薦他,徽宗覺其與己頗多性情投合之處,遂將他留在身邊聽用,令其先後擔任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承旨。


    李邦彥以一副昂首天外的傲然姿態進了禦書房,待他看到童貫之後,身子立即矮下去半截,忙向童貫點頭致意,之後才跪下道:“臣李邦彥參見陛下!”


    “嗬嗬,來得這麽快!”徽宗走到了他的跟前,“觀卿家姿容,還是如此健美,看來平素讀書作文之際,沒少活動了腿腳吧!朕近日疏懶了,改日一定叫上高俅和你,咱們再去好好玩一場蹴鞠!”


    “官家近日憂勞國事,確實該歇一歇了!”李邦彥笑道。


    “是啊,與那河西家之事可是讓朕傷透了腦筋,不過今日總算是下定了決心,也初步定好了方略,召你來也正是為此!”徽宗已讓人給李邦彥備好了筆墨,然後一字一句地口述道,“朕的意思是這樣,奉天承運皇帝,製【2】曰:自慶曆以來,西夏國主李氏僭越稱帝,不敬天朝,且累犯我境,殺我人民,掠我財物,神人共憤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代先王為此殫精竭慮,必欲懲之以正大倫,幸有神靈庇佑,祖宗有德,加以將士用命,我朝累敗西夏,至上月更有平夏城大捷。今特命德順軍節度使劉仲武為陝西經略使,總領陝西六路軍馬,合各路來陝十萬軍馬,以內侍都知官童貫為監軍使者,希再接再厲,力爭一股蕩平篡逆。深望彼等和衷共濟,共謀平西大業,他日克成大勳,朕必有厚賞,爾等子孫永享福祿。欽此。”


    徽宗口述的僅僅是大概意思,真正成為聖旨還需要再細加錘煉和修飾用語,並須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反複斟酌和檢討文字。


    軍情緊急,童貫不能參加蔡京在下個月的七十壽誕了,所以在這天午後他特往蔡京府邸道別。


    一進府的時候,蔡京就注意到童貫命十幾個家丁抬來一塊大匾額,不過用紅色的綢布包裹著,看不清上麵寫了什麽字。童貫先是說明了一下來意,接著便讓人將這塊長達一丈的楠木匾額抬到了客廳,然後屏退了左右人等,他親自小心地揭去了覆布。


    三個豎排的金色大字當即緩緩地映入蔡京的眼簾:“太師府!”不須細看,就知這乃是徽宗的禦筆。


    蔡京情不自禁地上前摩挲著匾額,牌帶和牌舌都以出神入化的刀法雕刻出各種吉祥花卉等圖案,做工極是精細,但那三個字才是蔡京最關心的。童貫看著蔡京那又驚又喜的複雜神色,於是解釋道:“這是童某上個月就請準了官家禦筆恩賜的!耗費了金漆百兩!不成敬意,還請太師笑納,嗬嗬!”


    “哈哈,哈哈,多謝內相厚意!看來老朽這個太師是做定了!帝姬的公爹也做定了!”蔡京自得地捋了捋胡須。


    原來好古的徽宗在眾臣的攛掇下,已經謀劃好了要進行一番複古的官製改革,其中古代的三公太師、太傅、太保一旦除任,即為真宰相之任,不像從前隻是虛名。太師從名義上來說有帝王師的意思,而且古時臣子地位要比後來尊崇,尤其太師之位,更能滿足虛榮心;有鑒於其謀劃陝西開邊大計,加上恰逢壽誕七十,所以徽宗已經打算不日就加封蔡京為太師,總治三省之事。


    此外,徽宗還準備將公主改稱為“帝姬”、宗室女則改稱為“宗姬”,“姬”是古稱,周代時指稱貴族女子,且有美女之意,周朝天子的姓氏也是姬,所以徽宗君臣做了這番更張。


    在贈別童貫之際,蔡京特別叮囑道:“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內相可要仔細玩味這句話!朝中之事內相不須多問,官家那裏也不須掛懷,隻要成功,將來錦繡前程定然屬於內相的,嗬嗬!”


    “多謝公相【3】錦囊!”童貫拱手道,二人相視會心一笑。


    【1】三司主管國家財政,三司長官地位僅次於宰相,號稱“計相”。


    【2】“製”是一種文書名,凡皇帝聖旨文字,如處分軍國大事、頒赦宥德音;大除授,如命尚書左、右仆射,開府儀同三司,節度使等,均用製書。此外皇帝聖旨文字還有“詔”與“冊”等。


    【3】指宰相成為太師後的稱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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