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律放輕腳步走到付丞雪的床頭,探手去摸男孩額頭,沒有發燒。男孩今天迴家時鼻頭臉頰凍得通紅,眉宇間像被厚重的雲層堆積,有點疲憊。手伸進被子,肚子果真鼓著一塊。


    下午男孩帶迴套餐,工作人員失誤打包成黑椒牛肉飯,他素來不喜葷腥,男孩合上袋子瞬間改口說兩份都是自食,母親那性子也不好意思多吃,匆匆迴房。


    男孩的筷子飛速移動,桌上的食物仍剩許多,李律把喝粥的速度一慢再慢,很想說凍進冰箱,下次慢慢吃,可男孩不知別著什麽勁,硬是一口氣吞下,衣服都撐起一個弧。


    也不見出來消食。


    李父是個司機,天天擠在狹小的車廂,經常腰酸背痛,他特地學過推拿按摩的手法。


    兩手攤開覆在圓鼓鼓的肚皮上,五指按照固定的軌跡來迴推按,幫助消化。男孩曾昏迷多月,才補迴點軟肉,堆積在瘦削的身架上,一把骨頭一把肉,像搓棍子揉麵,讓李律越揉越好笑,手下卻依舊不溫不火,循序漸進加快手法。


    約莫一刻鍾,李律收迴酸痛的手,把被褥的邊角都掖好。


    “早點睡吧。”


    男孩眼珠在眼皮下微微滾動。


    …………


    時間流轉,10月3號,付丞雪來到比賽場地。


    用號碼牌換了比賽卡,貼上一寸照後看見一個熟人。


    藝術中心的設計是迴四字型,前迴後四,四字是各個練習室,迴字是彩排或舉辦活動的,大門入口,迴廊,小廳。付丞雪站在入口,那人站在靠近小廳的門邊。比賽不允許非參賽人員旁觀,家長朋友們都等在走廊,把不大的空間堵得寸步難行,卻偏偏這人周圍三尺都是真空地帶。


    付丞雪清清嗓子,揚聲叫了聲:


    “哥!”


    馬隊聽到熟悉的聲音,吃驚地轉過頭來,“你咋也來了?”


    馬隊熱情地走來,擁擠的走廊瞬間清出一條路,付丞雪跟隨著安穩地穿過人腿,走到小廳門邊。


    “來比賽。”


    馬隊“哎呦”一聲,“弟你咋不早說,早說哥來接你啊!文文今個兒也參加比賽,你坐公交來得吧?一路顛來顛去人都散架了,可別影響發揮!”


    付丞雪低頭看表,擺擺手進去,馬隊在後麵喊道:“弟你加油啊,得了獎哥請你吃飯!”


    那大嗓門一出,裏麵刷刷刷引起一片目光,其中一個文秀的男孩最為熱烈。


    “你認識我舅?”


    文秀男孩走過來看了他一圈,因為捂得太嚴實也看不出長相,瞄到付丞雪手中的三張卡片,表情熱情了點,“喲,真傲慢……還算配得上跟我做朋友。”說著舉起了手裏一樣的卡片,正麵比賽項目,反麵是表格,七個手填項目相對應的格子是蓋章的,分等級章,和通級章兩種。


    付丞雪扯出笑容,沒精神搭話。


    昨天李律的舉動讓他內心騷動了一整夜,沒睡好。


    文秀男孩被笑容閃花眼,沒介意他的敷衍,“噯,你眼睛這麽美,幹嘛把臉捂那麽嚴實……還有我叫曹文清,你叫什麽?”


    “付丞雪。”低聲吐出三個音,指指嗓子,“感冒,不太舒服。”


    曹文清果然不再提問,隻自顧刨白自己,沒心眼的程度和他小叔不相上下。


    聽男孩的話,這孩子是馬家血脈唯一基因變異的種,在一堆不通文墨的男漢子女漢子環境下還能名列前茅多才多藝,簡直是馬家的寶兒。據曹文清的說法,他母親當年就是因為外婆受夠了一家子莽夫,壓著閨女嫁給博學的年輕教授,來改善基因。


    曹文清兩嘴一碰,嘰裏咕嚕就把祖上三代都交代幹淨。


    現在京都私立學院清揚就讀小學,同窗都幫二代,作為地方勢力來的受到不少排擠,樂坊比賽因賽製特別,場地還是著名大師級演奏家侯庭軍的地盤,在網上受到各種段子手調侃,放假前同桌特別提過那個搞笑的“龍珠卡”,他就發下重誓要拿給那些不思進取的家夥看看!


    行蹤隱秘的侯庭軍作為鎮賽之寶被弟弟拉上台開賽。


    曹文清卡上七個項目是鋼琴,電子琴,大、小提琴,口琴,吉他,葫蘆絲,兩人沒有一個重複。


    分手走向各自的項目。


    裁判人員很多,數十個項目有一百來人,比賽預定三天。一級一輪,第一天比五級,第二天四級,第三天半天決賽。每級結束休息半小時統計,人一批批刷下,越到後麵人越少。


    場地很大,劃分成數十項,被活動的隔音牆板隔開,每個隔音通道盡頭是小舞台,上麵安裝了監控設備。一批保安在通道間來迴走動,維持秩序。


    比賽宣布開始,人流聚集,幾個熱門選項都被擠爆了,主辦方臨時調控,根據冷熱程度相應增減裁判。


    侯庭雍坐在監控室嗑核桃看戲,他老哥總愛給他買這種堅果,說是看長相就知道補腦,他開始還生氣,這年複一年的鄙視下來,終於練成無敵神功:死豬不怕開水燙大法,心法隻有一句:


    #隻要臉皮厚,麵癱磨成瘋。#


    一道道比賽欄有點像春運場景,隻不過有的人滿為患,有的冷冷清清,甚至無人問津。


    無人問津的就是一些外國特色樂器類。


    他正哀歎著“難道賣不掉的壓箱底連比賽都沒人要”時,就見一個小孩走了過去。


    屏幕裏,原本坐姿懶散嘲笑同事的監考官直起身子,那孩子拿起樂器彈了一會兒,監考人員就一臉讚歎地記下賽號,蓋章。監控隔得太遠,看不出是晉級章還是淘汰章,隻看到那孩子走出西塔琴區,走向胡不思,下來手鼓,下來馬頭琴,前麵都暢通無阻,隻在馬頭琴撞到一個內蒙的兄弟,多人比賽。


    比賽人數眾多,分為十人一批,監考官耳聽八方,凡是走音跳音等任何漏洞立刻淘汰,往往一首曲目下來,能站到最後的隻有幾個。


    馬頭琴三個人全部通過,新疆手鼓照樣無人,從手風琴開始,剩下三項競爭的人都開始增多,等到所有選項比完,付丞雪拿出兩張單賽卡。


    八弦琴順利通過,小提琴也站到了最後。


    坐在弟弟後麵的侯庭軍探頭看了會兒,讚句:“……聰明的選擇,看來你的龍珠卡保不住了。”


    “有點眼熟。”就是想不起來。


    侯庭雍緊盯著屏幕不放,終於對著那身衣服恍然大悟。


    “啊,是那個適合狂草的若幹君,我就說怎麽那麽眼熟,原來是他報名那天穿過一樣的衣服。”


    付丞雪最先填完章,走向等候區。


    那裏已經有人,不少失敗者正紮堆聊天,看見男孩走來,兜裏揣了三張卡,其中一張還是龍珠卡,有些意外小孩的膽量,因為看不到背麵滿滿的黃章,也沒放太多心思。


    其中一人撇嘴調侃:


    “現在的孩子還真不自量力裏,年紀還沒有選填的樂器多,就浮躁得厲害。剛我還遇見一男孩拿著龍珠卡,那姿態傲慢得很,插隊插得理直氣壯,我看指不定有多少紅章等著他。”


    紅綠黃三章,淘汰、過級、通級,冠軍是黃色皇冠章。


    曹文清的選項多是熱門項,過很久才比完,視線在人群裏搜尋半天找到付丞雪,眼睛一亮,蹭蹭蹭跑了過來,“我全過了,你怎麽樣?”


    付丞雪掏出三卡都是紅章,曹文清笑嗬嗬地看完。


    “就說咱倆能做朋友吧!”都一樣有才。


    旁邊幾個少年看了過來,就有那個說他自不量力的,曹文清兇巴巴地瞪過去,迴頭衝付丞雪氣哄哄地說:“你沒見那個四眼田雞有多討厭,我等好久才排到前麵,中途尿急上了個廁所,迴來位置就被那家夥占了,仗著長得老了不起啊,看等會兒不讓我舅收拾他!”


    付丞雪搖搖頭,懶得搭腔。


    等了兩個小時,所有參賽樂器才比完一級,中場休息可以出廳。


    曹文清一邊拽著付丞雪出去,一邊喋喋不休:“你吃過飯沒?折騰這麽久我都餓了!咱們一起吃唄,讓我小舅請客。到時專揀貴得點,我幾個舅雖是大粗人,但勝在錢多人傻,可大方了!”


    馬隊一巴掌拍在曹文清屁股上,“有這麽埋汰你舅的沒?”


    吃飯時一大一小不停給付丞雪夾菜,熱情程度如出一轍。


    馬隊說:“錢夠不,不夠哥給你出。”


    說到這就要提起比賽坑爹的地方,所有比賽項目使用的樂器都要在監考人員那抵押租借費,隻有通過的人返還,失敗的真可以說賠了比賽又賠錢。最終一敗不嚐獲得冠軍的就數十個,其他近千名參賽者都要自掏腰包,其用心險惡簡直暴露無遺。就這,還有自負才高的青年男女們前仆後繼跳進坑裏,僥幸覺得自己會是例外的那個。


    付丞雪搖頭拒絕。


    第一輪押金已經全部退迴,他選的項目都有把握,失錢的風險不大。


    曹文清衝付丞雪道:“你叫我舅叫哥,我不是也得叫你舅?不行不行,你也得跟我叫舅。”


    付丞雪對稱唿沒有糾結的必要,得到馬隊無所謂地聳肩,很自然就順應曹文清改口,曹文清得意一笑,“這樣咱倆就是兄弟了,來,叫聲哥聽聽!”原來等在這呢。


    付丞雪清清嗓子,喊了聲,曹文清立刻一臉喜滋滋,飯都比往常多吃一碗。


    付丞雪伸手攔住他加飯的舉動,輕聲勸道:


    “別吃太飽,身體產生倦怠會影響發揮。”


    長長一句說到最後,嗓子裏都有嘶嘶的氣音,曹文清趕忙放下手,“我不加了你也別說話,嗓子啞得聽得人怪難受。”


    第二輪比賽開始後,一些樂器開始撤下,人流減少。


    胡不思、西塔琴、手鼓都直接通級,得到三皇冠,馬頭琴後來還有人試手,但通過的隻有他和兩個內蒙兄弟,廝殺到第三輪才把另兩人刷下去。倒不是付丞雪技高一籌,而是曲目太偏,冷門樂器把難點堆在前麵,三級是個坎,四級就是壓軸曲目。


    兄弟倆對樂譜磨合時間太短,才讓提前準備的付丞雪順利過關。同一級他還拿下箜篌,第四級又拿下手風琴和七弦琴。


    中場休息,所有人都疲憊地躺椅子上等待最後一輪,統計完的工作人員走上台,本該照常宣布比賽開始,卻突然換了個台詞:


    “現在要提前頒布一項獎品。”


    話音一落,底下議論聲此起彼伏。


    “靠,比賽還沒完呢,這是哪個人才要得哪門子獎,不會兒玩我們吧?”


    “可別是有黑幕?那租樂器的錢不都白交了?”


    “應該不可能,侯庭軍在這壓著呢,那可是國內大師,人品有保障,沒人敢走後門!”


    發獎人全然不顧大廳的竊竊私語,繼續對著話筒宣布:


    “恭喜第一張不限額不限物的五折優惠卡和八弦琴,箜篌,手風琴,馬頭琴,手鼓,胡不思,西塔琴七種樂器由付丞雪獲得,請上台領獎!”


    發獎人念出名字的前一刻,曹文清還在嘟囔——


    “靠,這是哪個牛人,簡直逆天不要臉!”


    ——付丞雪三字劃過耳畔,他慢慢迴過頭,盯住付丞雪,好像一瞬間就不認識了一樣,不敢置信地說:


    “弟啊,這裏除了你,是不是還有別人叫付丞雪?”


    男孩淡淡掃了曹文清一眼,曹文清發誓從那張冷俏的臉上看到了鄙視。


    眾目睽睽之下,五頭身的男孩淡定地緩緩走出人流。上台,領獎,接過話筒,發表獲獎感言:


    “謝謝。”


    就兩字。


    轉頭看向發獎人,下巴示意那堆樂器,問了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送貨上門嗎?”


    獲獎人愣了下,後知後覺地點頭,男孩就又滿意地小聲嘀咕了句,“正好等會要逛街,這樣方便很多。”這個小聲被話筒無限擴大,一眾參賽者都被他淡定的姿態驚得目瞪口呆!


    “偶像啊!”


    “男神啊!”


    “牛啊!”


    “真忒媽酷炫!”


    ……絡繹不絕。


    信力坐火箭一樣蹭蹭蹭直漲,總數停留在一千五百格才靜止。


    最後一輪,付丞雪排隊走到哪,就把焦點引領到哪,還有人專門給他讓了位。二胡和小提琴也順利過關。結束後不用等,凡是通過者和淘汰者都可提前離開,隻不過為了比賽秩序,隻出不進。他走出隊伍和剛結束上個項目排在隊尾曹文清打了招唿。


    “我還要去書店,就不等你了,行吧,哥?”


    那聲“哥”為曹文清招來一片目光,小男子漢自尊心極度膨脹,一臉與有榮焉的自豪感,大度地說:“弟你快走吧,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和小舅一起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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