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形容,那是一種怎樣的表情。


    出乎了一個常人所能達到的極限。


    ————————


    在算命發生的一個月之前,2020年9月19號。


    落日餘輝打在報紙上,社會版角落正是一篇車毀人亡的悲劇,頁首時間顯示是一個季度前。內容是小選手參加市舞蹈大賽,助陣村民租小巴去喝彩,超載遭遇酒駕。


    年輕胖護士跟著查房醫生離開,隔著門板還能聽見她唏噓感慨的聲音:“唉,這是造得什麽孽啊!一車子人就隻活下這麽一個,小小年紀怕是要留下心裏陰影了!”


    付丞雪從床上坐起,把床頭櫃的報紙掃落進紙框。


    如果此時有人進來看上一眼,一定會被男孩的表情嚇得頭皮發麻——


    仇恨!


    狂喜!


    憤怒!


    無力!


    各種情緒交織,臉部肌肉因扭曲顯出猙獰之感……辛酸的過往、甜美如夢的重生、難以阻擋悲劇的苦澀、心緒翻滾的辣、淚水倒灌進心髒的鹹澀——五味雜陳。


    他重生了!


    在千均一發的時刻——翻車中天旋地轉,親緣斷絕已無力更改,唯有在清醒的一刹擋住臉,用手骨骨折代替毀容。


    他多想仰天長嘯。


    卻不願被當成瘋子。


    看見跳上窗台的灰貓,付丞雪轉瞬收斂起臉上的瘋狂,露出駕輕就熟的笑容。


    這張臉是適合笑的。並非指長相甜美,恰恰相反,他從小就帶股清愁,喜歡皺眉,一臉高冷勁兒,眉形不像其他男生那麽粗黑鋒利,反而疏淡柔緩,但因眉梢微揚欲飛,並不顯女氣,有種俊逸淩然——就是因此才更適合笑。


    如冰山融化,海水倒流,越是不笑的臉,那曇花一現的柔軟反而越彌足珍貴。


    高傲到天邊的眉彎下傲骨,略長的眼尾含起鋒芒,收縮眼輪匝肌讓淚光溫潤雙目,輕咬唇瓣使唇部血色鮮麗,如含苞待放的漸變花朵——這表情他精心策劃多年。為鍛煉眼輪匝肌,讓哭戲收發自如,苦習瑜伽,咬唇妝也研究許多,才讓唇部充血的程度最妙。


    ——這些多少能彌補毀容造成的兇相,現也隻因新皮囊操作生疏延遲半瞬。


    “肇事司機墊付的醫藥費是到今天吧?”


    一個人對一隻貓詢問,任誰看都脫離正常人的舉動。


    神奇的是,這邊話音方落,灰貓就“麵無表情”地“喵”了一下。聲音仿若經過電子程序調試後的範本,即使擁有高低起伏也格格不入,充滿違和。


    灰貓優雅地跳上病床,尾巴盤上付丞雪脖子,毛茸茸的腦袋擱在男孩左肩,病服之下正有一顆豔紅肉痣。


    豎瞳從碧綠變成灰暗,緩緩閉眼,貓身逐漸虛化直至消失,芝麻大小的紅痣也變成灰黑色。


    距車禍發生已數月,驕陽正茂的盛夏變成茂樹成枯的深秋。


    醒來不過兩日,也從“灰貓”那套了不少話……那內容讓他花了整夜才勉強消化。


    原本他命不該絕,失腳踩到橫穿馬路的灰貓,才橫遭車禍。


    出於“非常規不得傷害人類”的第一鐵律,在魂消魄散前,灰貓及時截取了他溢散的靈魂。死後他走進一片蒼茫,五顏六色的光路鋪在腳下,空中傳來機械般的聲音,似穿過立體環繞音響,吐字發音陌生至極,意思卻隱約明白,像安裝了語言轉換器。


    試探幾句,才發現對方老實得要命,簡直知無不言。


    灰貓是來自外星係的高級人工智能泛生物生命體,在飛船墜毀前被主人拋出。


    據說被舍身相救的原因,是它的中樞平台中儲存了主人星際旅遊中完成的家庭作業——計算機生命學論文:《論虛擬技術在電影中的運用與革新》和相關資料。


    外星科技發達,對生命的研究已達到瞠目結舌的地步。


    灰貓主人身死前,可發動自保程序把靈魂傳送迴國等待重塑軀殼,但人造貓作為“信息虛擬靈魂”若在傳送中被爆炸產生的能量波幹擾,一不小心毀掉記錄有論文的部分,可就不是掛科那麽簡單了——為保證良好基因的傳續,無法畢業的外星人都會被判星際流放。作弊抄襲賄賂教授也會因“行為不端”疑似“存在劣等基因鏈”送去審判。


    灰貓為付丞雪的靈魂尋找接收皮囊,誰知最契合的坐標點居然在他幼時遭遇車禍的瞬間。


    超長傳輸讓人造貓耗盡能源,而時空風暴又撕裂了它的人工假體,隻能暫時依附付丞雪,肩上肉痣就是它的傳感器,除偶爾化成“擬態”去樓上婦產科補充能量,其他時間都要迴歸體內。


    七點半醫院食堂開飯,緩緩移動雙腿下床。


    經曆過腿麻的人都知道,等待腿部恢複知覺的時間簡直度秒如年。剛重生時,他並不知昏迷數月,被絆倒在地無法動彈,肌肉抽搐如被千萬隻螞蟻啃噬,最後被趕來的護士尷尬地攙扶起來。


    穿過走廊突然聽到嚎啕大哭,聲音震得他眼前一黑腳一軟,差點絆倒。


    聲音從背後傳來,一波又一波吵得腦仁陣痛不斷。


    扶著牆勉力站起,煞白的臉冒出冷汗,路過的護士熱心地上來詢問,滿腔善意讓他恢複了點力氣,搖搖頭快步離開。


    該死的!


    這病西施的屬性還要歸結於灰貓——外星係最新上架“百變家寵”係列-迷你暢遊伴侶-隨身光腦wq03-1171號,輕攜度如同智能腕表,係統構建在付丞雪體內。


    說到這就有必要解釋一下這款光腦的運作。


    外星係生活能源發達,已脫離電能太陽能熱能空氣能,研發出全新的可持續零消耗無汙物特殊能源:


    精神能源。


    ——作為生命研究的衍生品,也像電能的正負極一樣分為:正能、負能、超能。


    俗稱:願力(+)、怨力(-)、信力(*)。


    中樞運作需補充正能,遇負能會死機黑屏甚至短路,當呈現負增長時需用正能量修補,這在被稱為“理想國”的外星無可厚非,但放在地球,社會風氣浮躁冷漠,正負能量分歧嚴重,灰貓修改了網絡接收終端的兼容性後,初次在地球聯網就遭遇連續卡屏,究其原因是網絡環境粗暴,怨力橫生,呈現負增長。


    信力與願力的充能速度進位懸殊,是稱“超能”,也指目標群反饋給飼主的超然精神波段,顧名思義,超過自然狀態下的能量。


    如:信賴,仰慕,期盼,崇拜,渴望等。


    獲得途徑:戀愛結婚,培育後代,發展慈善事業,擔任知名人士社會領袖,為社會作出眾大傑出貢獻等。


    比起前兩種時衝時用,會隨時間逸散,信力是唯一可永久儲存的能量。


    這裏要提到一個外星生命預測的小軟件。


    可以根據孕婦情況計算預產期,也可以根據身體機能或突發事件預測死期,當然,如果不嫌大材小用,也可以用來考察杯子的耐久,房屋的壽齡,或者天氣。灰貓係統破損後,利用僅有的能源單獨提取了此軟件,計算生產時間來偷竊信力修複係統。


    ——信力的作用是第一人稱,你對“我”或者他們對“我”。


    偷竊就是你對他的信力被“我”截取。


    在外星偷竊信力是犯法的,灰貓係統裏也有這條禁製,可係統破損,導致禁製消失,才讓灰貓鑽空,但也隻是暫時,等係統恢複後,禁製也會隨程序恢複。


    醫院裏喜憂參半,使付丞雪處於水深火熱中。


    原有開關控製能源接收,係統破損卻使其一直呈open狀態,隻能讓灰貓每天多跑幾趟產房,盡早修複完成。


    走進食堂,消毒水混著飯菜的怪味讓大病初愈的男孩有些想吐。


    嘈雜的說話聲不厭其煩地攻擊他的聽覺。


    抬頭看向牆邊的標語:


    “請勿吸煙”下確實掛著一塊賣萌的“文明用餐,請保持安靜哦,親~”。


    照常來說,這時就該有護士過來維持秩序。


    視線轉了一圈,圍著電視屏堆滿老少病弱,呈扇形擴散,其中說得正歡的幾個可不就是粉衣天使們?耳熟能詳的片頭曲從音響傳來,是現今熱播的國民綜藝節目……《寶貝,在哪兒?》。


    屏幕中閃過一張張眼熟的臉,最大的汪鳴海,最小的蔣絡,然後是——


    秦逸生和陸紳!


    前世唯二的兩個仇人。


    坐在遠離人群的角落,味同嚼蠟地一口一口灌著粥,緊緊盯著屏幕。


    “聽說陸導剛捧到國際最佳導演獎杯,不知道為什麽會來參加這檔節目?”


    “不是說為了和小生生培養感情麽?”


    “聽說把收官戰定在了咱們這,是真的麽?”


    “是真的,聽說陸導還給節目組下了最後通牒,好像陸導的祖籍就在咱們雲市。”


    付丞雪右眼跳得飛快,揉了揉眼皮,最後看一眼屏幕中父慈子孝的兩人,轉身離開。明天出院,要收拾隨身物品,雖然也沒幾件。


    再次麵對鏡子,又愣了一下。


    他已許久,沒從這張臉上看到如此出眾的五官。


    皮膚遺傳自母親,不光白,還是“溫泉水滑洗凝脂”的那種,曾經覺得太娘,可熬過無數個風吹日曬的日子,他才想念母親每日擺在床頭的熱牛奶。


    捏了捏山根,前世這裏因粉碎性骨折而畸形,凹下去的形狀古怪而醜陋。


    現在年齡小,還未長得高挺,但線條筆直。


    側過臉,顴骨、下顎同樣流暢完美,並沒在撞擊中移位,導致原本瘦長的臉型橫向發展,太陽穴到額頭光滑無疤,除了瘦些,簡直無一處不讓付丞雪心滿意足。


    始終如一的漆黑眼瞳迸發出耀眼的光,像收攏了滿夜的星輝。


    再次對著鏡子彎出柔軟的弧度。


    前世頂多讓麵相和緩的笑容,在這張美好如初的臉上,炫目得讓人臉紅心跳,目光潺潺如星河,閃爍著溺人的神采,就連他自己都由於驚豔,產生些微自戀的情緒。


    即使不願承認,那些因相貌產生的自卑仍固執地盤距心底,無論偽裝得如何不露痕跡,也無法自欺欺人。


    上一世,偶爾在孤獨的夜晚,躺在床上被黑暗包裹,有那麽一刻,想過認命。


    發生這場車禍時,車窗的橫欄卡住鼻梁,鐵皮變形的棱角劃破皮膚插入臉骨,碎裂的玻璃砸了滿臉。全身上下最不可磨滅的疤痕就位於額頭中央,常去的舊街公園,那個斷指男人總會在他走過時歎聲可惜,據說玻璃刺破地方正是官祿宮,今生注定與富貴無緣。


    唇上的痣型逐漸長歪暗淡,唇下冒出一顆新痣,位置處陰,不易看到,屬於命途飄零無根的浮萍痣,一生不得安寧。


    抿起下唇,光潔的下巴微抬,別說是痣,連個紅腫的印子都沒有。


    手心掌紋如記憶中清晰而長,並不像後來那般亂如雜草又磨出厚厚的繭。


    愛情線、生命線、事業線……


    他不懂算命,所以無法理解為什麽一個小小的手掌,就能管理命運的走向?


    左手握拳,是不是這樣,就能把命運握於指掌?


    “付丞雪,有人找!”


    “就來。”


    擦掉臉上殘存的水珠,走向護士站,來電話的是肇事司機的妻子苗美麗,因為他如今正好無父喪母,親族凋零,年輕女人正熱心說著收養他的事,他原是打算拒絕,可聽到那個許久未聞的名字……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點了頭,再次走上前世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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