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宗的話一吼出來,全場都是沉默,沒有人說話,隻有幾個敢偷偷看一眼沈易,張張嘴,欲言又止,默然的低下頭。


    他們心裏也有著跟阿宗一樣的困惑,莫名其妙的被丟到異國他鄉,他們怎麽能不去懷疑?


    阿宗看向蘇林,滿是痛苦的說:“他連一個正兒八經的位置都給不了你,二哥答應過我,如果你願意帶人迴百樂,加入二哥名下,他會提拔你,坐程輝的位子。我知道你對我有恩,你收留了我,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我隻是想幫你!可你為什麽偏偏認準了他,明明二哥能給你的會比他給你的更多!你把我當叛徒,你殺了我我也認,可我是為你好,為兄弟們好!”


    他用殘存的那隻手指了遍在座的人,說:“如果沒有這件事,你們就甘心把最好的時間不去拚,讓自己爛在那個地方嗎?”


    他臉上有淚留下來,嘶吼道:“我不甘心!我們在那裏連語言都不通,他們有他們的信仰,我們呢?我們信仰的東西又在哪裏?我想要的是跟一個真正能給我未來的老大,是自己去打一片天地,而不是像個七老八十的病患,躺在一個糜爛的空巢裏安寧的等死!”


    “阿宗。”蘇林不忍的按住了他的肩膀,麵色慘然道:“你知道我們有多少兄弟因為你的背叛,留在那裏連屍體都運不迴來嗎?我不需要你打著為我好的名義來陷我於不義,我既然跟了四哥,就甘心服從他的任何命令。如果這次與吳朗的合作能成功,我們就不再是擺設……”


    “不會的!”阿宗打斷他,說:“蘇林哥,你別再騙自己了,就算他們搭線成功了,也會是他們之間的直接交易,跟我們不會有半點關係。”


    蘇林似乎也明白,噤了聲。


    我期待著沈易能夠解釋一些什麽,可他隻是自顧自的在喝酒,一杯又一杯,明知道自己不會醉。


    “四哥。”樊明忍不住開口,抓住了他拿杯子的手,又馬上放開,說:“我們像過去那樣,都在一起……一起飆車砍人……一起在山上喝燒酒……一起出海開賭船。你談生意,我們就在一邊看著,給你慶功……那時別說袁顥,就是陳銳,我們哥幾個還不怕他,背地裏去給他車上動手腳……四哥,我不懂,為什麽現在要把我們全都推出去?”


    他說的語無倫次,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拿起沈易手邊的酒瓶,對著瓶口咕嚕咕嚕往下灌,衣服也濕了,人也醉了個差不多。


    樊明的話,讓我好像有些明白沈易的用意了,他們是他真正一起走到今天的人,可孤勇和忠義,在百樂這個環境裏能走多遠?


    麵對陳銳,麵對袁顥,他們隻認沈易,結局往往會變的淒慘一敗塗地。


    我看著眼前人。


    疏散手下的人,給安家費,轉移財產。


    他是真的想過要單幹嗎?還是隻想讓自己的兄弟脫身,給他們留下一條平凡的活路?


    後麵有個人站出來說:“四哥,我們其他的可以不在乎,可你若是要把一切自己都一個人扛,隻讓我們拿著你的錢在外麵當一個閑人,那我寧願不混這一行!”


    “你現在就可以走。”沈易淡淡的開口,拈起筷子夾了片菜葉吃,平靜的樣子讓人覺得他隻是在說一句玩笑。


    樊明砸碎了那個酒瓶,說:“四哥,我們要的隻是你的一個答案,你到底……為什麽要讓我們走?”


    “答案你們心裏還不清楚嗎?”


    我聽到一個聲音,眼眶裏一熱,迴過頭,看到了拄著一個簡單的木棍做的拐杖走出來的趙嘉齊。他還是麵色慘白的模樣,沒有恢複半點,話說的很輕,倚著那根木棍,從身後的兄弟那裏摸了支煙,使勁抽上幾口,才緩過口氣似的,環視了一圈,說:“你們心裏其實什麽都明白,四哥說與不說,也不會改變什麽。咱們都是一幫亡命徒,非要說那些矯情的話,都不嫌惡心?”


    他說完,沈易手裏的筷子僵了一下,沒了胃口放下來,歎了口氣似的,重新站起來,提不起勁兒的淡聲道:“阿宗說的不錯,你們在我這裏不會有半點前途,因為你們鬥不起,也輸不起。百樂經營到今天,已經不是單靠蠻力就能上位保命的簡單模式,陳銳為什麽能做大哥?不隻是因為他背後有靠山,他還有自己的手段,有人脈。我不否認你們當中有能者,但在我這裏,很多事你們插不上手,留下來除了添亂,還有什麽?說白了,你們都是這場鬥爭的淘汰者,你們每一個人都是我選的,送你們去緬甸,是讓你們開始新的生活,而不是天真的坐在那裏待命。”


    他這話說得有些狠,我抿了抿唇角,也端起一杯酒吞了個幹淨。


    烈酒入喉,把心肺灼的火辣。


    沈易看了眼那個人,又看樊明,說:“你們對我有意見,這我理解,心裏想什麽,我也明白。但我沒有你們想的那麽好,我讓你們離開也隻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你們的忠義,我擔不起,我不想欠你們。在這條道上,我可以輸,可以低頭,可以栽跟頭,可以挨打服軟,但隻有這情意,我受不起也還不起。我承認,現在在百樂,真正能為我賣命的,也許還不如程輝更多,但我還是不需要你們迴去幫我。我不需要親信,哪怕隻有我一個人,我也有辦法穩住自己的位子,而且我還會繼續去爭去搶,去擴大自己。我會得到更多,也會失去更多,但這些與你們沒有任何關係。我給了你們重新開始的權利,這機會不是每個人都有,你們可以選擇,是重新找一個人,繼續混下去,還是去做個普通人,將來娶妻生子,平淡的過下去。是把現在的路變成過去,還是走下去作未來,這都是你們自己的事。但你們如果真的還要跟我,也還會像在緬甸一樣,找個地方待著,每個月的分成我照樣給,但我不會給你們任何晉升的機會。”


    沈易說完這番話,拿起了地上的一瓶啤酒,在桌角把瓶蓋啟開。


    我看到這個動作,又想起過去我們在學校門口的小飯桌上,他跟陳燦他們拚酒,是與現在截然不同的樣子。


    我看著他走到了阿宗的麵前,手抬起來,往下一翻,那瓶酒全倒在了他那條斷臂上。阿宗呲牙,卻沒躲,直到瓶子空了,沈易攥緊瓶口,反手往他頭上一揮,瓶身爆裂,炸開落到了他們腳下。


    阿宗瞪大了眼睛,有血順著往下流,他沒有動,隻是眨了眨眼睛,垂著的手指顫動著。


    沈易把手裏剩下的一截扔在一邊,拍了拍他,說:“想要地位是靠自己拿命拚的,不是靠耍這些花花腸子。覺得袁顥能重用你?一條手臂還讓你長不了記性?你現在大可以去他麵前邀功試試,看你還能不能活著出來。”


    他瞥過眼,衛軍接觸到他的目光,從屋子裏拖出一個箱子,隨後避嫌的出了院門,把門關好。


    這個箱子我從未見過,隻當他是為了收拾東西又準備了一個,很大,裝進一個成年人也沒問題。


    蘇林把箱子拉開,扯掉表麵上包裹的幾件衣服,看到裏麵的東西時頓時愣住。


    那裏麵是不同大小的瓶子,緊密地挨在一起,裏麵密封著一些乳白色的汁水。


    “這你不會不認識,未經提純的罌粟提取物。我從吳朗的工廠裏弄到的,之後還炸了它的廠房,用的是吳珀的彈藥,留下了他的徽章。這樣一鬧,吳珀傳出的我與吳朗間的誤會,定然不攻自破,他陷害我不成,反而為他們叔侄之間添了間隙。我是沒有搭上吳朗這條線,卻還是可以繼續生產毒品,而你呢?你的任務是完成了,還是失敗了?”


    沈易抬了抬眼,繼續道:“這世上從來沒有天衣無縫的計劃,出了事,我有我的補救方法,哪怕過程輸得再慘,隻要結果還給我留了一口氣,我就不會被打垮。隻是為了拿到這些東西,我透支的是什麽?你以為百樂的交椅坐的有多容易?先看看你能不能做到我這一步,再狂妄的說要幫蘇林頂替程輝會更好。”


    阿宗像受了一個霹靂,站在那裏,全身被定住。


    沈易讓蘇林把東西收起來,輕咳了幾聲,嗓子有些喑啞,說:“周宗你記住,不是每一個對你伸出手的人都是在幫你,有時候,深淵才是你的世外桃源,你現在放棄的,是很多人求也求不到的。你今年年紀不大,許也不愛聽我說教,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該珍惜的到底是什麽,我隻祝你那時還會有後悔的機會。”


    “去闖闖看吧,如果你還在混,那我們總有一天會再遇到,希望你到時候別混的太慘。”他轉過身,迴到桌前,對每一位他曾經並肩戰鬥,一起享受過的人說:“我的話說的夠多了,今後要走哪一條路,決定權在你們自己手裏,我不幹涉。”


    他舉了杯白酒,對著空氣敬一下,喝完後重開了一瓶,祭奠似的打橫澆在了地上。


    敬所有死去的兄弟。


    趙嘉齊在一邊看著,微笑著沒有說話,隻是把煙抽完,默默地迴到自己的房間裏,留下背後紅了眼的每一個人。


    那頓飯吃的很艱難,期間陸陸續續的有人過來敬酒,之後轉身離開。


    沈易坐在那裏,嘴角含著一絲弧度,接受了每一杯酒,每一份祝福,連阿宗也敬了他一杯。直到最後,小院子裏有人互相攙扶著走出去,隻剩下了蘇林和樊明,他們一塊兒滿了酒,舉杯時艱難的說:“隻拿錢不做事,我們兄弟沒臉。四哥,如果以後還有需要我們的地方,以前的號碼不會變,我們隨叫隨到。”


    兩個人動作一致的仰頭,沈易也幹了最後一杯酒,淺笑著應聲道:“好。”


    他們倆走到門口,不舍的迴頭看了一眼,還是選擇了離開。


    院裏幾張桌椅,幾桌飯菜,十幾雙筷子,卻隻剩了我們兩個人。


    我被這個壓抑的氣氛感染,苦笑著也想要敬他一杯,卻被他按住了手。


    我抬頭,看到他,心裏狠狠一疼。


    他沒有在笑,眼裏透出一種淺薄的無助,麵對著我,軟軟的俯下身子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抱住了我,聲音虛弱,帶著讓人心碎的嘶啞,“別走……別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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