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國每三年一次的大型祭祖儀式,終於在大年初五這天隆重舉行了。


    由皇上率領文武百官以及眾嬪妃,來到太廟舉辦祭祖大典。太廟裏陳列著瀛國皇室曆代的祖宗牌位,大殿兩側各有配殿十二間,東配殿供奉著曆代有功的皇族牌位,西配殿則供奉著有功之臣的牌位。


    按慣例,祭祖當天禮部大臣必須先宣讀祭文,雖然祭文又臭又長,千篇一律,可在這莊嚴肅穆的場合,除了皇上外,所有人都必須跪在地上安靜的聽著,誰若有膽子胡亂出聲破壞祭祖儀式,可是會被誅連九族的。


    當然,那些跪在牌位前、表麵上露出恭敬模樣的朝臣或皇上,心底在想些什麽,就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例知幾個月前,吏部尚書殷名遠的兒子才因調戲衛府小侯爺的新婚娘子被關進刑部,受不了重刑逼問而咬舌自盡,沒想到不久後,唯一的女兒殷麗梅又因觸怒龍顏而被皇上打入冷宮,眾人莫不同感驚愕,私下議論紛紛。


    幸虧皇上沒有降殷尚書一個教女不嚴之罪,否則殷家百年基業,恐怕也要成為曆史篇章上的一個敗筆,從此在瀛國朝堂上徹底消失了。


    經此事件後,殷名遠雖然對皇上的作為萬分惱怒,卻也不敢為女兒求情。其它臣子看似默不作聲,暗地裏卻對此幸災樂禍。畢竟少了個競爭對手,眾人麵前的宮路也就少了一個阻礙。


    大臣們的心思,做為皇上的皇甫絕沒有興趣,也懶得去猜,他腦中隻想著這幾日的事,心中煩躁不已。


    自從他一語道破顏若箏的身分並非是湖州太守顏青的幼女後,這兩天,他始終很有耐性的等她上門向自己解釋這事的來龍去脈。可他從初三等到初四,又從初四等到初五祭祖,那女人卻一直沒有向他開口解釋的意思。


    他的耐性被她磨得破功,胸口慢慢聚積莫名的怒氣。


    想起事後他安插在六王皇甫祁身邊的探子曾向自己迴報,初三那天,六王的確隻身前往鳳夕宮,打發了宮裏伺候的宮女與貴妃單獨密談一事,他的火氣就益發旺盛。


    他們談話的內容雖然沒有任何曖昧,可當探子告訴他,貴妃並沒有在六王麵前否認自己是納蘭貞貞時,他一向高傲的自尊心頓時被這不公平的待遇傷到了。


    即使他是手握天下人權的皇帝;即使他在事後曾派人查出當年納蘭貞貞之所以會害他中破魂蠱,完全是她爹和皇甫祁一手策畫與她無關……即使心知肚明很多事,在感情上,他依舊像個喜歡與人爭寵的孩子,一定要爭到她心裏最重要的那個位置。


    雖然天下的女人都冀望他的垂愛與憐惜,可如果他最在意的女人不屑他這份感情,他會覺得自己活得極為失敗。


    他都已經很清楚的明示顏若箏,隻要她肯親口承認自己就是納蘭貞貞、親口向他解釋當年的背叛始末,親口告訴他……她還愛著他,他就可以不計前嫌與她重新開始,給她應有的身分和地位。但左等右等,那女人卻始終不願開口,這讓他不禁氣惱起來。


    禮部大臣終於宣讀完冗長的祭文,接下來,便換做為瀛國天子的皇甫絕到祖宗牌位前磕頭上香。


    在祭祖儀式接近尾聲時,皇甫絕並沒有如往年那般宣布結束,而是居高臨下的站在眾人麵前,用倨傲的目光掃視眾人的頭頂,下了個令滿朝文武震驚的旨意——罷黜當朝太子皇甫玉。


    這話才剛出口,整個太廟便亂成一團。眾人雖然早知道皇上自從納蘭貞貞去世後,就不怎麽喜歡這位小太子,其至不久的還聽說小太子因犯下錯事而慘遭皇上責打,但……怎麽會突然宣布要廢太子呢?


    有老臣正想上前問個究竟,已經按撩不住的顏若箏,卻先一步從嬪妃之列走上前,盯著不遠處高高在上的男人。


    “皇上為什麽要罷黜太子?”


    當她問出這問題後,眾臣無不屏住唿吸,等著皇上的迴答。


    卻見他冷冷睨了她一眼,說出口的話,比他此刻的表情還要絕情。


    “因為朕懷疑,太子並非是朕的親生兒子。當年太子妃在嫁進太子殿後七個月便誕下子嗣,這件事即使過了這麽多年,依然是朕心底一個解不開的謎。


    “所以朕決定,祭祖儀式結束後,將會與皇甫玉滴血驗親,如果證實他是朕的親生子,太子之位將繼續為他保留,可如果他並非是朕的孩子,朕將會發配他到雙石鎮,令他永世不得再踏入京城一步。”


    當皇甫絕說出這番話後,在場所有人無不震驚,唯獨顏若箏愣愣地站在原地,彷佛還在消化這些話。


    她的反應正中皇甫絕下懷,雖然明知這麽做會傷害到她,可他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


    為了證明心中的猜測,他不得不如此逼迫她。盡管手段過於殘忍,但隻要能夠達到目的,他不介意陷自己的兒子於尷尬的境地。


    即使她此刻氣得顫抖的模樣令他心生憐惜,可除非她親口承認自己就是納蘭貞貞,否則他是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見她微抖著唇瓣,臉色轉白,皇甫絕深吸口氣,狠下心又下了劑猛藥。


    “當年所有的人都知道朕的六弟與太子妃私下裏關係匪淺,為了皇室血脈的正統,朕不得已才做出這樣的決定。”頓了頓,不理會皇甫祁瞬間變得難看的臉色,他狠絕的又道:“如果當年意圖謀反的那人,想透過這種方法來謀得朕的江山,朕豈能輕易如了某人的意……”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皇甫玉是納蘭貞貞當年與皇甫祁私通所生下的孩子,那麽有朝一日,皇甫玉繼承大瀛江山,最後的勝利者還是當年發起逆皇案的那個人。


    皇甫祁被兄長這番話氣得額冒青筋。他可以侮辱自己,卻不能用這種方式侮辱納蘭貞貞!


    就在皇甫祁氣得想上前與皇兄理論時,殿內傳出一聲嬌吼——“皇甫絕,你這個無恥昏君!”


    伴隨著“啪”一聲脆響,一記耳光也在同一時間落到了那張俊臉上。


    如果這記耳光是皇上摑在別人臉上的,或許不會有人對此發表意見,可那記耳光,卻是顏若箏當著眾大臣的麵,摑在當朝天子的臉上,這可就成了千古有史以來最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了。


    皇甫絕千算萬算,沒算到自己苦苦相逼的下場,會換來這記重重的耳光。他捂著臉,不敢置信的看著那個膽敢打他的女人,既懊惱她罵自己是昏君,又憤怒她當這麽多人的麵甩他巴掌。


    他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手腕,怒瞪著她厲聲問道:“你究竟是不是納蘭貞貞?”


    顏若箏倨傲的抬頭與他怒目相對,“為了得到這個答案,你就那麽不擇手段,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可以誣蔑?”


    皇甫絕聽了冷冷一笑說:“是否是誣蔑,朕正在等著你的答案。”他步步逼進她,不容她再逃避下去。


    柳順見狀,急急忙忙跑過來,一頭跪在皇上麵前,揚聲哀求道:“皇王上三思啊……”


    可他話未說完,就見顏若箏露出一臉絕然的冷笑,幽幽的說:“即使過了這麽多年,你的個性依然沒變,為了達到目的,你可以不擇手段、不計後果……”


    皇甫絕因為她的話而斂起眉頭。


    跪在地上的柳順見狀連忙大喊“不要”,並側首拚命向顏若箏搖頭,示意她什麽都不要說。


    急於知道答案的皇甫絕,此時已聽不進柳順製止的話,他隻想要一個答案,他要她親口證實自己的猜測。


    一旁的文武百官已經完全傻了,他們不懂,為何皇上會指著那而貌平凡的顏貴妃,逼她承認自己就是已故多年的納蘭貞貞?


    而皇甫祁也被這樣的場麵弄胡塗,愣愣站在原地看著事態發展。


    在場隻有顏若箏一人保持著冷靜,臉上突地流露出解脫般的坦然。


    “不管當初我爹對你做了怎樣的錯事,他都已經得到應有的懲罰,而我在你中了破魂蠱昏迷後,用自己身上最寶貴的東西換迴你的命……就算納蘭家再怎麽罪大惡極,還了這麽多年,也該夠了……”


    說完,她釋懷的笑了,笑容看在眾人眼中充滿了絕望的苦澀。


    當她視線與緊盯著她不放的皇甫絕相交後,她輕聲道:“你曾說過,如果納蘭貞貞沒死,你會親手殺了她。現在,就讓我達成你這個心願吧……”


    “太子妃,千萬不要啊……”


    在柳順大喊的同時,顏若箏用力點頭,朗聲承認道:“沒錯,我就是當年那個身藏破魂蠱、險些讓你丟了三魂七魄命喪黃泉的叛徒,納蘭貞貞!”


    當她將自己的名字道出口後,神奇的事發生了,她原本平凡的容貌,竟在瞬間產生巨大的改變,那張被皇甫絕在無數個夜晚懷念的絕美麵容,居然由這張平凡的臉上慢慢顯現迴來。


    然而當心心念念的容顏真實出現在自己眼的後,皇甫絕還來不及叫她的名字,就看她噴出一口鮮血,向前軟軟的倒向他,昏死了過去……


    祭祖當天,顏貴妃平凡的麵孔突然變成嬌美的前太子妃。這一幕被瀛國文武百官盡收眼底,別說眾人驚訝不已,就連皇甫絕,也被這畫麵震愕得不知所措。


    不過當她昏倒的那一刻,他很快迴過神來,連忙傳喚宮裏所有太醫,並飛快將她抱迴泰和宮。


    眾太醫奉命趕來,為她把過脈後,卻都搖頭歎息,給他的答案都是伊人已油盡燈枯,無藥可醫。


    皇甫絕既驚慌又心痛不已,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走到這地步,更疑惑為什麽當她親口承認自己就是納蘭貞貞的同時,會立即昏迷不醒,直到柳順哭著道出黑山的傳說和事情的始末——


    原來當年納蘭貞貞是被自己的父親納蘭康以及六王皇甫祁算計,在守宮砂裏埋下破魂蠱,她並不知情。先皇駕崩,直到皇甫絕突然身中破魂蠱命懸一線,她才明白自己間接被利用,成了謀害夫君的工具。


    眼看太醫束手無策,她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將希望寄托在傳說中可以滿足世人願望的黑山,因緣際會下,她順利找到黑山,並向黑山主人乞求夫君皇甫絕能夠還魂。


    為此,她奉上了自己的容貌、健康和壽命做為交換條件,當皇甫絕活過來的那天,也就是她失去一切的時候,她將不能再以原來的身分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當年柳順看到身披黑袍、滿臉悲絕的太子妃捧著一個小盒子迴太子殿時,著實吃驚不已。而太子妃也對他說,如果他不肯幫她守住這秘密,一旦她的身分曝光,她將會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柳順別無選擇,不得已隻好應允。


    而後,皇甫絕奇跡的醒了,在那同時,納蘭貞貞絕麗的姿容,便瞬間改變,成為完全陌生的另一張麵孔,並且從此久病纏身。


    為了繼續留在皇甫絕身邊,她甘願接受柳順安排的顏家幼女身分,寧可在偌大的後宮中苦守多年,也要親眼看他生活安好。


    這些年來,她看著所愛的男人將一個個女人納進後宮,一個人住在簡陋的麗園裏,每天望著遠處夜夜笙歌的皇宮內院,心中不是沒有恨過和怨過,可她也知道,這是自己求來的結果,所以甘願承受。


    盡管柳順私下會多關照她,但因她與黑山主人交換條件,失去了健康。所以在她活著的這些年,必須忍受各種病痛的折磨,過得也並不好受……


    當柳順哽咽著將納蘭貞貞這麽多年來為了皇甫絕而受的這些苦,一五一十訴說出來後,守在床邊兩夜沒闔眼的皇甫絕,早難以抑製的落下了眼淚。


    他萬萬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這麽殘忍。


    他更沒想到,令自己又愛又恨多年的女人,竟背負了這麽多心酸。


    原來,從頭到尾,她都是最無辜的那個人。這麽多年來,受盡苦難、委屈和折磨的人,也是她。


    難怪自己每次問柳順,當年救他還魂的道士是何許人也,對方究竟用了什麽方法將他救迴人世時,柳順總說那道士來曆不明、性格怪異,從來不敢告訴他實話。那道士……就是傻得可以的太子妃……


    她為自己付出一切,可他這個口口聲聲說憐她、愛她的男人,卻是親手將她推向鬼門關的劊子手!


    看著躺在床上毫無生氣、好似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的女人,皇甫絕攤開自己雙手怔怔看了良久,突然冷笑地抓起靴間的一把匕首,狠狠向掌心劃去。


    當殷紅的鮮血流出、染紅他雙掌時,一旁的柳順嚇得飛撲過去,拉住他不斷自殘的雙手,著急地大喊,“皇上不要啊……”


    皇甫絕任由鮮血滴落,彷佛感覺不到掌間的痛意,失魂落魄的看著床上那張絕美的沉睡麵容。


    “朕親手將她推向鬼門關,這雙手已經充滿了罪惡,既然它這麽罪無可恕,朕留著它有什麽用?”


    如果他不執著的追究真相,一切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柳順心痛的看著皇上悲傷的模樣,拚命高喊要太醫過來。


    他知道納蘭貞貞就是皇上的命,即使皇上以為自己被背叛而憎恨著她,卻仍然盼望著有朝一日奇跡出現,她會活過來。隻要她活過來,不管她犯下多少錯事,皇上都會原諒她。


    然而皇上卻不知道,那個他自己恨之入骨同時也愛入骨髓的女人,其實一直在他身邊。


    在顏若箏的真實身分被揭穿後,上下很快又亂成一團。


    當初在祭祖大典上,皇甫絕曾口諭要罷黜皇甫玉這位太子的事,事後也不了了之。


    聰明人都知道,皇上廢太子是假,逼顏若箏承認她就是納蘭貞貞才是真。


    在納蘭貞貞昏迷的這些天裏,皇甫絕已經宣布暫停早朝,一心守護著她。


    而皇甫祁亦曾不顧侍衛阻攔,勇敢的闖進泰和宮,與皇兄見上一麵。


    當他看到平時囂張跋扈的兄長落魄憔悴的模樣,本欲出口的質問和怨懟瞬間煙消雲散。


    那天之後,他也從柳順那裏得知事情的始末,心中非常感慨。


    他心機算盡,爭了半生,卻終究隻是個微不足道的配角,永遠也無法介入皇兄與納蘭貞貞的愛情。


    他們之間,從來都沒有他的存在,既然這樣,他還爭什麽?


    即使那兩人用生死折磨著對方,可他們的感情也深厚得沒有任何人能改變——


    如果皇兄不愛納蘭貞貞至深,當年就不可能中破魂蠱;如果納蘭貞貞不夠愛皇兄,當年皇兄被攝魂之後,她也不可能為他獻出容貌、健康和壽命,換得他的重生。


    如今這兩人,一個毫無生氣的躺在床上,不生不死,一個滿臉哀慟悲傷絕望,雖活似死,就算他再有諸多不滿,看到此情此景,心中的怨恨在這一刻也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皇甫祁釋然一笑,將滿腔的責問、滿腹的話語最後化成一句,“萬事珍重。”


    隔天下午,他便打點行裝,主動要求返迴隸州,重此遠離這令他傷心的故土。


    待皇甫玉知道醜娘出事,已經是三天之後。


    由於祭祖前兩天他挨了打,又染上風寒,所以太廟發生的事,他完全不知情。


    直到無意間聽到太子殿裏碎嘴的小太監和小宮女閑聊的內容,他才得知醜娘昏迷的消息,當下便拖著病弱的身子急忙跑到泰和宮去探望。


    他焦急的直奔入房,卻在看到躺在父皇床上的女人容貌和醜娘有天壤之別時,不禁一愣,直追問父皇醜娘究竟在哪裏。


    憔悴得幾乎不成人形的皇甫絕一見兒子,這才驚覺自己竟忘了兒子的存在。


    他看著母子倆幾乎一模一樣的麵孔,將臉色不比自己好到哪去的兒子拉進了懷中,指著床上一動也不動的女子,就像天底下所有慈父般對兒子道:“玉兒,她就是你的親生娘親。”


    皇甫玉拒絕相信這個事實,可當他在對方的身上聞到屬於醜娘的味道時,便不得不相信父皇所言不假。


    他不知道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卻很擔心聽到的傳言會成事實。


    “父皇,他們都說娘就要死了,這是真的嗎?”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死亡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更何況,他才剛得知一向疼自己的醜娘其實就是親娘,這樣的驟變教他如何能承受?


    麵對兒子滿臉擔憂的詢問,皇甫絕目光幽深的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兒,彷佛在勸慰兒子,有像在說服自己。“她隻是累了,想多睡一會兒,過幾天就會醒來的。”


    皇甫玉皺起眉,不解的問:“娘為什麽會睡這麽久?”


    “因為……她為父皇做了很多事,可是父皇卻什麽都不知道、還冤枉她,指責她對不起父皇……你娘一氣之下,與父皇生悶氣,才會一睡就這麽多天……”皇甫絕的聲音很輕,有如怕吵醒床上休息的人兒,他小心翼翼幫她拉好被角,愛憐的看著她緊閉的雙眼。“貞貞,就算你生朕的氣,也不要一直睡下去,睡久了,會餓壞肚子的……”


    “父皇,你怎麽哭了?”


    當皇甫玉看到一向高高在上、充滿威嚴的父皇,竟像個孩子般落下眼淚時,終於意識到事情也許不是那麽簡單。


    但他開口詢問詳細的情況,父皇卻不再迴答他任何問題,隻是一遍又一遍的撫摸著床上女子那烏黑柔順的長發,嘴裏念著他聽不懂的呢喃字句……


    靖德五年正月初,對瀛國百姓來說,是戲劇化的一年。


    身為瀛國天子的皇甫絕為了心愛的女人整整罷朝一個月,在文武百官三天三夜長跪不起的哀求聲中,才重新踏上那象征權勢和地位的朝堂。


    靖德五年三月,被打入冷宮的前貴人殷麗梅,在鬱鬱寡歡下,結束了自己年僅二十三歲的生命。


    靖德五年四月十八,皇甫絕下令解散後宮,安排那些進了宮後便從來沒受皇帝雨露的妃子們出宮嫁人;至於曾被寵幸過的妃子,願意留下來的,則給她們一件能力所及的差事,而不願意留下的,他便打賞一筆銀子,讓她們出宮自尋生路。


    在這期間,他也不隻一次派人尋找黑山所在,可半年的時間過去了,派出去的人馬依舊沒有帶迴任何有關黑山的消息。


    春去秋來,很快的三年過去了,皇甫絕每天除了上朝、批閱奏折,以及不停的命人去尋找黑山之外,大多數時間裏,都留在泰和宮陪著那個仍昏迷不醒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在她耳邊訴說著往事。


    而已經快年滿十二歲的皇甫玉,這些年來也變得相當懂事。除了與太博學習治國之道,每天他都會抽出一個時辰的時間來泰和宮和昏迷的娘親講話。


    靖德九年的春節來得特別早,相較於前幾年的隆重與熱鬧,今年的除夕和前兩年一樣,皇上隻象征性的宴請大臣一頓,便迴到泰和宮,與開始參與朝政的兒子和那個仍舊沉睡的女人一起迎接新年的到來。


    春節過後沒多久,京城連降三場大雪,當大雪融化,迎來春的氣息時,日子已到了四月中旬。


    這天,柳順見下了早朝便趕往泰和宮的皇上吩咐太監搬這搬那的,然後又抱著那昏迷整整四年的人兒往宮外走,忍不住追了出去,擔憂的問:“皇上,早春的天還有些涼,您抱著娘娘去哪啊?”


    “朕剛剛經過禦花園時,突然發現花圈裏種的那些桃花開了花。貞貞最喜歡桃花盛開的季節了,朕以前就答應過她,每年的春天都會陪她一起來賞花……盼來盼去,總算被朕盼到那些花兒都開了……”


    柳順見他興致勃勃,心底一酸,不忍再在癡情的主子麵前多說什麽。


    很快的,負責伺候的太監便將寬大的躺椅抬到禦花園中。


    皇甫絕小心翼翼的將懷中女人放到躺椅上,在她身上蓋了厚厚一層毛毯,讓她臉埋在他胸前,舒舒服服的靠在他身上。


    春暖花開,不時有鳥兒飛上枝頭,發出清脆的啼叫。而春色滿園,春光正好,空氣中也散發著泌人的清香味道。


    他嘮叨的開始在她耳邊說著今日朝堂發生的大小事,一邊在毯子裏,熟練的幫她揉著雙腿。


    已經四年了,柳順一路看著主子是如何用心在那已被太醫放棄的女人,不僅命太醫每天熬補身的補品企圖延續她的命,早上起來,他也會親自為她擦臉擦身;晚上臨睡前,則會幫她沐浴更衣。


    隻要下了早朝,他便會抽出兩個時辰的時間,不間斷的按摩她身上的經脈,以免長時間的昏睡造成她四肢僵硬。


    當一人不辭辛勞的伺候另一人整整四年,並且毫無怨言時,別說這人是皇上了,就算是普通百姓人家,恐怕也有些不可思議。


    有時候,柳順在想,如果納蘭貞貞魂飛魄散時,上天同時奪走她的生命,或許皇上現在也不至於這麽痛苦。


    畢竟守著個不死不活的人四年,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種費心傷神的折磨。


    可皇甫絕顯然沒有將這樣的差事當作是負累,反而樂在其中。每次隻要看到她的手指微微勾動,他都會興奮好半天。直到太醫一次又一次搖著頭說納蘭貞貞完全沒有任何醒來的跡象,他又會滿臉悲傷。


    此時,他一邊揉著她的腿,一邊撥弄她額前略微淩亂的發絲,在她耳邊柔聲道:“你真小氣,睡了這麽多年,偶爾睜開眼看看朕又怎麽樣?難道你不想看看已經懂事獨立的玉兒?他現在已經快比你高了呢。


    “那小子果然沒有辜負朕對他的期待,不但越來越有太子的風範,還將朝裏那些老頭欺負得無話可說。別看他外表遺傳到你,可性格倒與朕一模一樣。”


    揉完了腿,他又抓起她的手,溫柔的幫她鬆動著每根指關節。


    “還記得很多年前,你剛嫁給朕當妻子的時候,咱們就像現在這樣,坐在太子殿的後花園裏。你說,如果朕能在每次桃花盛開的季節陪你一起賞桃花就好了……


    “這四年來,朕從來都沒有食言過,就當給朕一個小小的獎勵,你能不能和朕說句話,隨便說點什麽都好……”


    站在不遠處伺候的柳順,聽到主子卑微的語氣,鼻間不禁泛起一股酸意。


    “當初你頂著顏若箏的身分進宮,朕卻因為那天是你的忌日,而將大批美人打發到麗園,冷落你整整四年。在你等朕有朝一日能出現在你世界中的那些日子裏,是不是嚐盡了辛酸苦辣?”


    一聲歎息從他口中逸出,他又道:“朕真傻,如果早些遇到你,就不會與你錯過那麽多年了。不過老天真的很公平,朕讓你苦等四年,現在,換你睡了整整四年不理朕……


    “雖然朕也不知道你哪天心情好,才會醒過來和朕說說話,但朕會一直等下去,就算有朝一日你突然停止了唿吸……”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帶了幾分哽咽,可卻依然笑著,強自開懷的說:“就算真有那麽一天,你也不要害怕。”


    他低下頭,親了親她的眼,又吻了吻她的麵頰,深情的望著她。


    “因為朕不會讓你一個人獨自上路的。朕知道你最怕孤單、最怕黑暗,那天到來的時候,朕會陪著你……一起共赴黃泉。”


    當皇甫絕承諾般在那個聽不到他話語的女人麵前說出這樣的話時,身後的柳順終於抑製不住的讓眼淚滑落,無聲的痛哭起來。他早就感覺到,這幾年來,皇上死命逼著小太子學習各種治國之道,甚至在小太子剛滿十歲的時候就逼小太子上朝堂聽政,一定是想有朝一日,真做了什麽決定,瀛國能夠後繼有人。


    就算殉情這種事並不算奇聞,但一個皇帝為妃子殉情,恐怕各國史書上都不曾有這樣的記載。


    就在柳順暗自悲傷時,卻聽空氣中卻傳來了一道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縹緲聲音——


    “閻王說……你這個人他收不起,怕你真的會隨我一起去見他,便三催四請的……命人將我送了迴來。”


    那聲音雖顯微弱,卻絕對是皇甫絕有生以來,聽過最動人的聲音。


    他怔愣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害怕自己一個小動作就毀掉這好不容易才出現的幻覺。


    “你瘦了……”那道聲音又出現了。


    聞言,他溫熱的淚水就這麽滴在身下女子的臉頰上。這不是幻覺,她真的醒了……


    他忍住喉間的哽咽,緊緊握住她的手,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今年的桃花,開得真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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