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盡皆震撼,同時將視線投向發話之人。沒有人膽敢質疑王後的懿旨,這不識相的年輕小子是誰?


    是鬥宿!


    德芬訝異睜目,他正望著她,眉目仍是一貫的輕佻,我行我素。


    “是你。”希蕊認出他,秀眉微蹙。“你有何話要說?”


    麵對權傾朝野的王後,他沒一絲膽怯,大踏步上前,彎身行禮。“微臣鬥膽稟報,昨夜押送德芬公主時,公主說了件怪事。”


    “什麽怪事?”


    鬥宿抬眸,微微一笑。“公主預言,今日將有日食。”


    什麽?!眾人驚駭,麵麵相覷。


    “大膽無禮的小子,竟敢在靈台妄言!”官拜相國的老人吹起花胡子,勃然怒斥。


    鬥宿微笑不淡。“微臣隻是如實轉述公主殿下的預言。”


    他究竟意欲何為?不是說她算錯了嗎?不對!德芬驀地神智一凜,她未必算錯了,誤差有十五個時辰,在今天日落之前,她還有機會。


    “德芬,此言真確嗎?”靖平王追問。


    她惶然,麵對周遭無數異樣眼光,鬢邊冷汗涔涔。“是、是的……父王。”


    靈台再度震動,貴族權臣竊竊私語。


    希蕊望向上神官,對方朝她搖搖頭,表示並未計算出近日將有日食,於是她轉向德芬,嘲弄地揚嗓。


    “公主什麽時候擁有預言能力了?妳想跟上神官搶飯碗嗎?”


    “我是……在夢裏得到的神諭。”德芬硬著頭皮演戲,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難逃死劫,不如賭一賭。“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卻誤會神的旨意,拿活人生祭,所以上天……震怒了。”


    震怒?王後冷笑。她希蕊可不管上天震怒,在這個國家,她就是天,今日她偏偏就要拿下這丫頭的命,誰敢拂逆?


    她眉尖一挑,鬥宿見她動了殺機,搶先擲話。“請陛下及娘娘明察,若是公主所言為真,今日當真出現日食,希林全國上下都將難逃災禍。”


    “照你的意思,該當如何是好?”靖平王怯懦地問。


    “依微臣看,不妨等到日落時分,確定公主所言之虛實——”


    “耽誤了慰天的良辰吉時,這責任你擔得起嗎?”上神官尖聲責備。


    “微臣自是擔不起,但若是我們違背了神諭,這責任又該由誰來擔呢?”


    他瘋了!


    德芬駭異地凝望鬥宿。他等於是豁出自己的命陪她一起賭了,若是她今日過不了鬼門關,他同樣難逃死劫。


    為何他要這麽做?為了……她嗎?可他們昨日才初次相見,素昧平生啊!


    德芬惶惑,眾人亦是議論紛紛,不免有些動搖,心下都覺得鬥宿的提議有幾分道理。祭天祈雨,不差這幾個時辰,但希蕊王後沒開口,誰也不敢擅自進言。


    “朕看我們就暫且將祭典延後幾個時辰吧?好嗎?王後。”靖平王語帶祈求。


    堂堂一國之君,竟然管不住自己的妻子,姿態如此卑微,眾臣不禁鄙夷。


    “陛下,這慰天祭的吉時也是上神官得到的啟示,擅自中斷儀式,萬一惹惱了上天,不肯賜下甘霖,希林國的百姓又何嚐不會怨恨陛下?


    ”


    “可是……”


    “陛下,難道您信不過臣妾的判斷嗎?”


    “不是信不過,而是……”


    “陛下……”


    兩人正僵持不下之際,天光忽地黯淡。


    “日食了!是日食!”某人指天嘶喊。


    貴族百姓一幹人等紛紛仰首,希蕊王後跟著揚眸,隨著火紅的日輪一分一分被黑影遮掩,她眉宇間的肅殺之氣逐漸斂逸,轉成驚慌——


    時光荏苒,從那日之後,己經過了六年。六年來,世事變動如今,她由一個不受重視的公主,躍為執管皇家神器的天女神官。那天,她準確“預言”日食,三日後,又成功祈得天降甘霖,解除旱情,百姓因而感恩涕零,敬奉她若天神,滿朝文武亦皆駭然佩服,就連她那個平素荒廢政事的父王,也不知是否愧悔自己糊塗,聽信讒言,差點誤了親生女兒一條性命,一時豪氣千雲,竟不惜當眾與王後杠上,不僅罷去神官官職,流放邊境,並下詔書,冊封她為“護國天女”。


    從此,她擁有了官職,成為百姓敬仰的對象,她是神官,能上天直接溝通,領神諭、接神詔。


    她下令拆了舊靈台,在原址建了一座石磚砌成的神殿,由她親自監工,殿裏安置的機關隻有她與一名資深老工匠知曉,而那工匠,如今也不存在於這世上。


    她很清楚,自己能從希蕊王後設下的毒計中逃過一劫,未必能再逃過第二次;所以她一定得借由天女身份為自己立威,這是唯一的自保之道。


    但她料想不到,身為執掌國家神器的天女,她也因此卷入政治鬥爭的漩渦。


    開陽王兄和真雅王姐為了爭奪王位,都想把她拉入各自的陣營,委實令她左右為難。


    如今,他們的威逼利誘一天緊過一天,她該如何是好呢?


    德芬悠然歎息,獨自站在高台上,跳望遠方山巒起伏的棱線。


    “殿下,您又在想什麽事了?”一道溫柔關切的嗓音在她身後揚起。


    德芬凜神,迴眸一笑。“春天,你來啦。


    “嗯。”春天頗首,凝日注視眼前亭亭玉立的公主殿下。她的公主長大了呢,不再是個青澀少女,這些年來,公主身長又拉高了些,五官有些變化,容貌更清麗了,氣質也蘊著優雅自信,散發明媚的女人味。


    這樣的公主,也該當時成親的時候了,但公主卻說,一天為天女,她便一日不能婚,天女必須是聖潔無暇的。


    所以她拒絕了所有貴族子弟的求親,至今獨身。


    雖說女人成親未必好,但如此清楚婉約惹人憐愛的公主,難道真要孤獨終老嗎?


    春天愈想愈不舍。“殿下還沒用過早膳吧?秋月跟我說,您一早就登上高台了,想什麽事呢?這麽入神。”


    “我在想那天的事。”


    “八年前那天嗎?”


    “是啊。”


    “其實我有時候也會想,殿下,那天您語言日食,後來有成功祈雨,您果真是天上降下的仙女嗎?否則怎能顯現如此神跡?”


    德芬聞言,輕輕一笑,左右顧盼,確定隔牆無耳,才壓低了嗓音說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日食是計算,降雨是巧合,我隻是個平常人,哪裏有什麽神力?”她朝忠心耿耿的侍女眨眨眼,這一眨,又流露幾分少女的淘氣。“不過這話你可別對任何人說喔,否則我地位便不保了。”


    她說的認真,春天卻總當是玩笑。“小的還是認為殿下你非比尋常,形象運行哪裏是算得出來的呢?我不信!”


    是難以置信吧?德芬尋思。一般百姓卻是很難相信諸如日月交食、星辰殯落等等乃屬自然現象,四時節氣、五星運行都有一定規律,隻需理解其中法則,便可觀測運算。


    這些知識,連大字都不識幾個的百姓是很難想透的,即使滿腹詩書的文武官僚也未必通曉,她不能不說自己很幸運,有了因大師為她開啟這扇天文之窗。


    “話說迴來,公主您要不要也預言一下,我們希林國的下一任國主究竟會是誰呢?是開陽王子,還是真雅公主?”


    “這問題,你不是第一個問我的人。”


    “還有別人問過嗎?”春天吃驚。


    德芬彎唇不語。想得到她的人,其實都是想問她這個問題,或者該說,他們希望從她口中得到他們想聽的答案。


    因為她是天女,她的預言即代表神諭,有上天為後盾,稱王還有何難?


    但就是如此,她更加不能輕易迴答。


    “殿下,那您究竟是怎麽想的呢?”春天好奇的追問。“開陽王子與真雅公主,誰能成王?”


    “這個嘛……”德芬沉吟,水眸輕攏深思的眉。“王姐這些年來在戰場上屢立戰功,號稱是不敗女武神,希林四分之一的江山可以說是她打下來的。聖國想來以戰功論英雄,她絕對有資格稱王。”


    “那麽是真雅公主會繼任王位嘍?”


    “王兄身為王室唯一的男性血脈,雖然希林史上並非不曾有過女王登基,但畢竟是特例,何況王兄背後還有希蕊王後加持,稱王具有優勢。”


    “這麽說下一任王會是開陽王子嘍?”


    “我可沒這麽說。”


    “嘎?”春天愣住。到底是怎樣啦?公主在打謎語嗎?


    德芬看出侍女的困惑與哀怨,嗤聲一笑。“我的意思是,他們兩個都擁有稱王的資格,各有優勢,但也各有不足之處。”


    “什麽不足之處?”


    “王兄與王姐,一個看似多情卻無情,一個看似冷情實深情。王姐正氣凜然,講原則正義,心中自有一把真理的尺。可她太固執了,堅持隻走正道,這對競逐王位是不利的,她需要一個聰明機智不遜於她,卻比她更勇於走邪道之人。”


    正道?邪道?春天眨眼,什麽啊?


    “而我王兄,表麵一事無成,鎮日隻知琴棋書畫、吟風弄月,但我換衣他隻是裝瘋賣傻,聰明巧變或許不輸給王姐,他是深藏不漏的鵬,怕是會一鳴驚人。隻是他受限於希蕊王後,那時他的助力,也會是他的阻力。”


    “結論就是,您也不曉得誰能繼任王位。”春天總算懂了。


    “就是這句話。”德芬俏皮的一拍手。“你真夠機靈。”


    “別損我了!殿下。”春天翻白眼,想了想,忽覺不妙。“不過這樣可麻煩了,殿下不是說過開陽王子跟真雅公主都想將你拉進他們的陣營嗎?


    但您無法判斷他們哪位會成王,這下要加入哪一邊好呢?”她很認真的替主子感到苦惱。


    “聽你這意思,好像是希望我加入會贏的人那邊?”


    “那當然,不然要跟輸家混在一起嗎?”春天算盤打得可精了。“小的雖然沒讀過幾天書,也懂得‘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道理。”


    “說得是,果然是大道理。”德芬又拍手。


    “殿下!”春天深深覺得自己被調侃了。


    德芬嫣然微笑,再度將眸光落向遠方,若有所思。“我看,我們暫且出宮避一避吧。”


    “出宮?去哪兒?”


    “襄於州。”


    “襄於州?”春天錯愕。“那不是“貝泉之境”嗎?公主去那裏幹麽?”


    “去找一個人。”


    “誰?”


    “我的恩人。”


    襄於州,位於希林國土邊境,領地雖大,卻多是崎嶇山區,土壤貧瘩,氣候幹早,夏季酷熱,冬季又嚴寒,不是百姓能安居樂業之地,在希林國裏,素有“貝泉之境”的別稱。


    而她的恩人,鬥宿,卻來自那遙遠的北方邊境。據說,他是襄於州領王之子。


    六年前,那天過後,他便從宮裏消失了。她以為是王後對他不利,焦灼萬分,後來派人四處打聽,才知道他接到家書急召,辭了星宿主職位,迴歸領地。


    他還活著,隻是到了一個她去不了的地方。


    她不得不遺憾,原本想重重謝他救命之恩,她還欠他一個願望,不是嗎?他卻不打聲招唿就離開了。


    她很失望,胸臆蔓生惆悵,那樣的惆悵,即便是得知春天身體康複的喜悅,也不能衝淡幾分。


    那個狂放不羈、率性妄為的男人,她很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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