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月光破碎斑駁的樹影之中,馬背上狂奔而走的哥舒帝奇;卻在默念著感謝自己父母所留下來的,這雙能夠在幽暗中看的比尋常人更遠一些的眸子;再加上家門自小用夜視香火訓練出來的明辨手段,這才讓他得以承襲了昔日神策弩士隊頭的家業。


    但是現在卻是他第二次與昔日歸屬的朝廷官軍對陣了,他也兵部期待再迴到關內這個讓人遺忘掉的傷心之地來,然而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淮南之戰結束後,大多數臨時招募的輔卒都已經被遣散歸鄉,唯有其中少數有過突出表現或是一技之長的,才被留下來多駐守了


    而用習慣的弓弩改用了火銃之後,依舊擁有超乎大多數人準頭的哥舒帝奇,無疑也是其中被繼續留用的一部分。在此期間他也不負所望的在多次鎮平民間的暴亂和騷變,或又是圍剿淮南地方軍殘餘和匪寇過程中,眼疾手快的打死打傷過多名大小頭目,而得到比當初預期更加豐厚的獎賞。


    而其中他所取得最大的一次戰果,就是在冬季的高郵湖深處葦蕩之中的掃蕩作戰時,意外的一發火銃打傷了從被合圍的秘密據點好容易殺出來,試圖自結冰湖麵上逃走的壽濠軍大將,第二號人物朱延壽的坐騎,記了半個三等戰地功勳。然而就是這半個三等功勳,卻讓他的人生際遇再度迎來了一個轉折。


    一時間大家似乎都知道了這麽一個小有名氣的善使火銃好手。於是,包括他目前暫時歸屬的兩淮善後處置使衙、曾經隸屬的淮南討擊軍糧台院、討擊軍東路副將的營訓隊,還有新組建的太平第十二軍和籌備中的楚州戍防區,都對他表示出來某種接納或是招攬的意動。


    畢竟,經過連年戰爭的檢驗之後,太平軍上下都已然深刻感受到了運用火器,所帶來的巨大便利和全新的時代變局。而一個能夠自行捉摸到其中的門道,而善使火器遠射的好手,無疑也是歌緊跟時勢的苗頭所在。所以,有關哥舒帝奇的過往經曆,也就被一覽無遺的挖了出來。


    然而最後能夠打動滿心猶疑的他,並走通幹係將其給招攬到軍中做了一名教習隊官的,卻是同屬官軍降人出身的馬軍教練使楊師厚。不僅是因為素昧平生的對方願意用地位前程為他連坐擔保,也因為楊師厚十分貼心的給他拿出了足夠誠意的待遇和安置條件。


    比如將他剛生了孩子沒多久而虛弱不堪的妻子,給安置到了襄陽城外條件更好的榮養農莊裏去;就算他日後在戰場上有個好歹,也可以享受隊官一級眷屬的撫恤和後續安置條件。這可是比什麽增加的薪餉和津貼、福利,更讓哥舒帝奇無法抗拒和迴絕了。


    因為他後來才知道,在自己妻子剛生下孩子的那一刻,一度精神恍惚而差點而舊病複發,想要把這個意外產生的孩子給掐死當場。而哥舒帝奇主動應征作為征討淮南的輔卒序列,除了想辦法賺錢補貼家用之外,也未嚐不是在逃避這個孩子的出世。


    然而,當他好容易下定決心迴到家中,第一眼兼帶繈褓裏那個出生未久粉嫩嫩、皺巴巴的小肉團子,還是不可避免的一下子心軟了,軟得一塌糊塗了。畢竟,在一路上想了許多事情的他,發現自己到了此時此刻,還是沒有辦法去怨恨和仇視這麽一個繈褓中無辜懵懂的嬰孩,哪怕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個悲劇和錯誤的結果。


    但這個孩子畢竟是妻子骨血,也許將來還是可以繼承自家神策將門哥舒姓氏和家門的存在。而在一時心情激蕩的恍惚之間,哥舒帝奇甚至幻想到了日後將這個孩子養育成人,再用全副身家給他娶妻生子,然後自己含飴弄孫而環繞膝下的種種莫名情景,一時間眼淚都要流滿衣襟了。


    因此,當哥舒帝奇用滿是老繭的粗礪大手,主動抱起了這個輕飄飄的幾無份量,卻仿若是千鈞之重的小人兒;努力鬆弛開繃緊緊的麵皮,擠出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來,想要逗弄和撫慰哇哇大哭對方的那一刻。曾經一直讓他梗介於懷的許多事情,也仿若是一下豁然開朗的慢慢想明白了。


    造成他前沿這一切悲劇的根源,還有世間千千萬人的相似遭遇,又應該怪誰呢?怪自己不顧親人安危的一意孤行?怪那些遍地蜂起興兵反亂的草賊們?還是怪這讓偌大天下許多人都活不下去的舊日朝廷?怪那些為了借師助剿而放任外藩殘害自己臣民的王師麽?


    再對比自己在太平軍治下的所見所聞,也許這才是世上之人大亂思定,渴求太平的大勢所趨?所以,當太平督府再度點集人馬準備馳援關內之際,像是哥舒帝奇這般生長於關內京畿的土著,也毅然放棄了相對安閑的馬隊中火器教習日常,而加入成為了一名騎營前驅的佽飛/捉生隊官。


    哥舒帝奇還猶然記得自己被歸入楊師厚所統領的騎營麾下時,所專門被耳提麵省、涓涓教導的一些常識和經驗。


    “南馬不如北馬,蓄力負重衝刺皆落下風,唯穩健爾。。”


    “是以格外強調騎射的功夫!而非強打猛攻的衝陣、突營之道。。”


    “當然了,此(火銃)騎射非彼(弓弩)騎射,乃是臨敵抵近之後齊放,或又是原地成行的端平攢射。”


    “因而遇到敵軍的步隊,先以馬上火器打亂敵勢,再趨近投彈轟擊隊列陣行;敵若因此潰亂,方可挺刀夾矛逐殺期間。。”


    “不然,就寧可穩健避戰,隻顧騷擾牽製,令其戰無可戰,退不全身,士氣沮弱。最終以拖疲拖垮為上。。。”


    “若是騎戰遭遇先要學會逃跑,盡量引誘敵方來追趕?”


    “這樣更容易控製距離,便於拉開隊型之後的交替迴頭放射。”


    “而且在追逐反擊中,他們也更容易熱血上頭,沒注意到自己損失漸成。”


    “而等到他們能注意到不對的時候,相應的傷亡就已經積少成多成一個傷筋動骨的數目了”


    “然後他們就隻能掉頭逃走;因為他們是掉頭逃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直接衝完了就跑,這樣就慢了不少,輪到我輩追擊了”


    “當然了,這隻是最為理想的狀況;真正的戰陣之上,還是更多要靠與步隊、騎步隊的配合。。。才能發揮出我輩最大的效用來。”


    而哥舒帝奇畢竟是京畿附近鄉土出身的前神策將門子弟,在左神策大營配下也不知道出番過多少次了。因此對於京畿二十二縣之中,為交通要到所貫穿的近畿地方;可比那些外來的西軍之流更加輕車熟路的多了。


    因此,在他抵達大昌關的那一日起,就已然開始帶隊前出到了長安周邊進行偵刺和探查任務。乃至仗著藝高人膽打和準備充裕,多次易裝輕騎往來於敵後,而有驚無險的帶迴來許多消息和見聞。然而這一次顯然是他有些托大了。


    結果一時心血來潮試圖以小博大,隔著百步之外想要狙殺堆台上那個被火光照耀出來的敵將不果,反而打草驚蛇一般驚動了隱藏在黑暗當中,不知道數量有多少的敵騎,而大張旗鼓的追擊上來。眼見得身後官道上大片的火光追的越來越近,哥舒帝奇的心思和情緒,卻是慢慢的平複下來。


    他甚至還有空隙和閑餘抽出鞍具上備換的兩隻短銃,對著後方追來的火光乒乒輪番放射,好讓他們不至於在月下林子明暗不定之間,忽略和追丟了自己。然而,他胯下依然汗水浸透鬃毛的坐騎,卻時慢慢速度有所減緩下來,顯然到了一個馬力的極限。


    然而眼見的追兵火光更近,下一刻的哥舒帝奇卻是在馬背上突然躍身而起,抓住了了一隻粗細的樹杈而三五兩下翻攀了上去,而任憑帶著空鞍的坐騎沿著道路順勢奔跑下去,隨後又有大群兜帽皮裝的藩騎在火光中騰踏而過,卻時沒人注意到到蜷縮在樹杈當中的一團陰影了。


    他耐心地在樹上等待了半響,又經曆了數股藩騎想起飛馳而過之後,才慢慢的在陰影中伸展開身體,又裝填上了身上最後一支火銃,隨著匍匐的身形架在枝杈上繼續等候著什麽。不多久,遠方就點點火光一閃轟然響起了爆鳴聲和雜亂的火銃放射,還有人仰馬翻的嘶鳴與受傷死亡的哀嚎聲。


    而這才是他敢於前出到如此靠近敵人腹地的最大憑仗。如今的藍田城內和大昌關內的太平軍都已然被發動起來,而作為他所在先手部隊的足足有兩個騎步團、兩個突騎、一個車團所編的混成大營,就跟隨推進在十多裏外。


    如今看來,也不枉他刻意且戰且走的吸引走追兵,而讓另一個體重更輕的士卒騎上速度更快的大馬,先行跑迴去報信和示警的一番苦心了。因此又過了片刻之後,樹上的哥舒帝奇就見到了零星敗逃迴來的藩騎,以及在西北麵大舉馳騁過原野的連片火光。


    下一刻,即將在夜間遭遇的大戰、亂鬥,仿若是就是一觸即發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唐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貓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貓疲並收藏唐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