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崔致遠最後還是沒有能夠逃過那些街頭上的賊軍追索。他先是被本所寺院的火頭僧人“客氣”請了出去,說是不敢再羈留他們下去了。然後又在街頭尋找三娘遺骸想要為之收斂,卻撞上了賊軍的巡檢隊被一股腦兒了拘了去。


    接下來,他又冷不防一名跑腿的街頭小廝舉發出來,“乃是個朝廷當官的,所以平時那些官兵都不上門來茲饒。。”於是,他又在芙蓉女的淒厲哭喊聲中,被從街頭的人群當中給專門提了出來,與其他一些垂頭喪氣而衣冠不整的倒黴蛋一起,等待著後續的甄別和處置。


    而到了這一刻,崔致遠也難免有些喪氣和絕望了。難道下一刻就是這些賊軍將這些朝廷舊屬官吏,給一並斬殺殆盡的結局麽。然而他在憂心如焚和驚懼不已當中,考慮著自己臨終的的訣別詩,應該寫在什麽位置上才能流傳下的時候;卻居然等到了有人抬來了半溫不熱的湯桶和飯甄。


    然而,這些圈禁人等當中頓然有人涕淚橫流的嚎啕大哭起來,說是這些賊軍憑什麽無端給他們這些人吃食,自然是等下就要上路做個飽死鬼的斷頭飯了。然後又有人毫不猶豫的搶上前去,抓了飯舀了湯就大嚼起來;並嗤笑先前那些人說,若是想要殺人何須徒勞無益的多費這一頓?


    而崔致遠雖然介於這兩者之間而心亂如麻,是在是食不知味,卻又按捺不住一夜連驚帶嚇的腹中饑渴翁鳴,而也像是那些販夫走卒苦力之輩的下等人一般,抓過了一團冷飯囫圇填塞了下肚子,然後就有些意外抬頭撇見了一位熟悉的身形。


    因為,他居然看見了張喬,那個隻穿了件單衣就專程跑來給他報信,卻又在事後下落不明的鹹通進士、前節衙參軍,居然就這麽衣冠整齊而好端端在被帶了進來。然後張喬微微頷首的對著他們這些衣裳不整之人巡娑著,偶然對著身邊戴笠盔的頭目交代一聲,便就有人相繼被帶了出去。


    而被帶出去的人也是各色紛呈的反應,有垂頭喪氣的,有低聲不語的,有破口怒罵的,有苦苦哀求的,也有點頭哈腰致謝不已的;直到張喬看見了蜷縮在最後排而躲無可躲的崔致遠之後,才露出某種略微驚喜的表情來,而對著心亂如麻而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他主動招唿道:


    “崔賢弟,還好你沒事了。。”


    下一刻,重新洗漱整裝之後的崔致遠,也和張喬換了一個新的說話場所。位於街口的武候鋪裏,甚至還有人給端來了一壺新泡的茶湯。而喝著這種平日裏連拿來餐前漱口都不配的粗梗茶湯,崔致遠亦是仿若隔世又滿心都是疑惑和不解的問道:


    “兄台何至於如此啊!”


    “這就有些說來話長了。。海雲你可還記得當初京師裏的那個羅昭諫麽?”


    張喬聞言亦是一言難盡式的感觸到:


    “難不成,就是寫了譏諷世情的《讒書》,而為朝廷十不第的江東鬼才??”


    崔致遠聞言頓訝然道:


    “如今他卻是太平大都督府的宣教總監了;”


    下一刻,張喬卻用某種充斥著羨慕和難以置信的語氣說到:


    “更有出自所著《太平兩同書》的‘太平匡濟術’,見賞於上而得專文章教化諸事;但凡治下的詩歌文賦、傳道受業之事,莫不為其所轄製啊!”


    “那豈不是堪比禮部正堂,知兩都[貢舉]一般的權勢煊赫了?”


    崔致遠目瞪口呆,而心中卻是一時間百感交集的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了。作為遊學中土十六年又在長安帶過好些年的,自當也是聽過這位因為詩文才情先被宰相李蔚賞識,而又名動宰相鄭畋門幃卻因為長相被嫌棄的“羅江東”的名聲;甚至比早早歸隱九華山的張喬還要熟悉一些。


    “那敢問津雲兄在此,難不成也是他的緣故了?”


    然而他略有所悟的又繼續問道:


    “自然也是沾了這位羅江東的光了;說來也慚愧,之前尚有一些文字詩詞上的往來。”


    張喬毫不掩飾的點頭歎息道:


    “我輩在離任節衙麾下也不過是閑投散置的排場和門麵,往日裏除了白白食祿也當不得多少用處,自然也沒有可以效從呂畢楊氏之流,為悵做害一時的機會,所以反倒成為了擺脫幹係和是非的機緣了!”


    然而聽到這裏,崔致遠卻是有些麵皮暗自發熱起來;對方固然是閑投散置不得其用,但是自己卻是沒少違心悖意的做過好些吹捧和附和,這些專權亂政之輩的詩詞歌賦。然後就見張喬自顧自的的繼續道:


    “所以正巧有與羅江東往來的近期書信為見證,那些人也沒有怎麽為難,隻是登了我的名籍以待驗證。。。更兼眼下這些太平賊。。。太平軍需要一些整理(鹽)巡院,(轉)運司文書案牘的人手,為兄我一時無處著落,也就勉為其任了。。”


    “說到這裏也是奇了,這些太平。。軍,入城之後,隻是羅索民家戶口,令其登籍之後就未嚐再有更多捐派和搜括,反倒是用粥棚募集了好些貧戶去修門通渠;不先抄拿府庫倉稟,反倒去封存衙門中的案牘文書、圖輿誌略。。委實讓人不解。”


    說到這裏,張喬卻是目光灼灼的對著崔致遠露出某種懇求之色:


    “可是有海雲你在便就好了啊,畢竟是侍奉過多任當主,比起我等閑淡人等,可是要更加熟稔衙門文書來往和案牘收納的情形,卻不知可願助我唿?”


    然而崔致遠卻是不禁苦笑了下,難道到了這一步自己還有拒絕的餘地麽?眼下能夠活著就是最大的幸事了。更何況按照張喬之前說辭中的暗示,那些被額外帶走的人等之中,其實有一些被人舉發出來往日的情跡,而要被審訊論罪之後名典正刑的。


    在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之後他也能夠有所明白,張喬所謂與那位羅江東的文字詩詞的往來,不過是某種像是隱晦的修飾和托詞。自從淮南紛亂不止而太平賊擊破鎮海節度使,在江東愈發勢大之後,節衙之中有人萌生另謀出路和尋找轉機的心思,也是情理之中。


    隻是,他也沒有必要刻意點出和說破而已。事實上,他也還抱了那麽一點萬一的想念;如果能夠通過自己的作為把芙蓉給討要迴來,才能不枉三娘不惜舍身相護一番的周全心思了。


    因此,當第二天的天色徹底發白之後,隻是小打了個盹而眼睛依舊通紅的的崔致遠,就出現在了揚州大市外已經變了模樣的運司衙門之中;又小心翼翼的指點著那些太平士卒,將案牘庫裏曆年集藏的文書、牘檔,一一的清點和整理出來,自有人接手和重新校對。


    而在這個短暫相處的過程當中,崔致遠也終於初步確認了這些在傳言當中喜歡屠城滅邑,而轉好殺害豪門顯望、富戶貴姓人等,以其女子孩童的精血髒器煉製法器和丹藥,形同妖魔鬼怪一般的太平賊軍,也不過是說話做事格外一絲不苟、有板有眼的正常人等而已。


    或者說白日裏這些太平賊的做派和風範,比崔致遠之前所見過的大多數官軍更像是朝廷的官軍。他們在進城有撲滅夜裏的大火之後,甚至沒有進行大規模的劫掠和公開搜括,而隻是查封了一些門第宅邸、搜捕和抄拿了一些人家中的藏匿之後,就在沒有多餘的動靜了。


    這種有條不紊而按步就幫之間的清冷和死寂,卻讓習慣了你來我往之間少不得縱兵大掠,或是羅織催索於城中民家的崔致遠,難免有些不適應起來了。但是崔致遠在忙碌完最後一份案牘裝箱之後,還是鼓足勇氣向著看守他們那位名為王彥複的賊軍吏目,戰戰兢兢的提出了一個請求。


    “在下尚一名妾室,別名芙蓉,猶在貴部的編管之下,能否懇問安好唿?”


    “僅僅是如此麽?替你問一聲也無妨的”


    然而對方也隻是饒有意味的看了他兩眼,毫不猶豫的應下了。更讓他驚訝的是,還沒有過上多久之後就意外得到了迴應。不多久,就有人帶著崔致遠來到了一處城坊當中,原本屬於揚州大豪商羅氏,卻又被呂用之看上而以設壇做法為由全家掃地出門的園林。


    隻是曆經兵火而猶自彌新的這處廣陵城內有數的景致勝地,已經變成了太平軍安置傷員的戰地救治之所了。撲麵而來的不明藥物混雜著新舊血腥味,還有風中送來的隱隱呻吟聲;也讓崔致遠不由暗自揪心和擔憂起來了。難道是芙蓉女也出了什麽以為和變數,以至於淪落在期間了麽?


    下一刻,他就被不由自主引著穿過了一道道華美廊柱和闌幹之間,越過那些幾乎是無所不在掛起來的布條和白單所籠罩的亭台花石,最後才在一小間靠著外牆的房舍當中停下來腳步,而引路的軍士也對他別別嘴道:


    “你要見的人便在其中了,抓緊時間吧!”


    聽到這話語,崔致遠不由心中莫名的悲嗆和糾結起來,身體卻是迫不及待連忙踏步而入;然後碰到門邊之後又頓了頓,才宛如重約千鈞的咬牙挑開了簾,然而他下一刻的唿喚聲卻變了個調:


    “芙蓉。。。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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