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遠行南詔國的馬幫商隊在大厘城(今雲南大理北喜洲鎮)收集情報的過程,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困難;甚至有些意想不到的受歡迎。


    因為大厘城位於雲貴高原上位數不多,適宜較大範圍農耕聚居的兩大平原河川地區——洱海流域。當地的主要人口都是開化度很高的白蠻(今白族)和漢裳蠻(號稱諸葛武侯的平南舊部);從衣冠語言文字上其實與唐地的西南各州沒有什麽太大區別,甚至有些就是來自西川、黔中等地的唐家子及其後裔。


    (這也為後世王朝開拓和經略雲南提供了某種便利,我對外戰爭勝率最高的大宋例外。)


    另一方麵則是當地政治上的原因。要說起來還是與如今被俘關在方便院裏的那位高駢,在二十多年前備邊經略的成果有關。比如他就曾親自領軍主導了收複安南的渡海遠征;連帶攻破了那些附從南詔入侵的延邊部族,前後殺獲數萬,斬段酋遷、脆些、諾眉等到大酋,唯有領軍的清平官楊緝思隻身逃還。


    後來在當任西川節度使的時候,更是曾經多次在大渡河擊敗南詔的窺探和進犯;自此修複邛崍關、大渡河諸城柵,築城於戎州馬湖鎮,稱為平夷軍;又築城於沐源川,都處於南詔與西川之間的要地,各置兵數千鎮守,使南詔失去再戰的勇氣和憑據。(光是看在這些事跡上,太平軍就不會隨便將之殺掉的。)


    所以自貞元以來本來就在持續衰退的南詔國,在接連損兵折將的慘敗之下(“屢覆眾,國耗虛“),國內一度十五歲以上的男子都被拉出來充兵備戰,而導致田地裏盡是老弱婦孺在勞作。這對當地的經濟生產造成了很大的後續影響。更令利益受損的臣民怨聲不已。


    而這一連串戰敗,同樣導致南詔王族蒙氏的力量和權威嚴重受損,大批富有經驗又忠於王姓的將士不是戰死就是失蹤,作為國都的羊(陽)苴咩城(今雲南大理附近)城中,正所謂是家家戴孝戶戶喪丁,南詔國內的政治矛盾和紛爭也因此一度被激化起來。


    而這又與南詔本身的國家體製有關。自貞觀年間的蒙舍詔首領細奴邏,統一洱海流域的諸多小國(部族)建“大蒙國”之後,同樣也是大量效法唐地建章立製;在中樞建立六清平官(宰相)、十二大軍將(諸衛)、六曹(六部)長為首的十九階文武官僚體製。


    自此將國內分為十賧之地:雲南賧(今祥雲、賓川)、品澹賧(今祥雲縣城)、白崖賧(今彌渡紅崖)、趙川賧(今大理鳳儀)、蒙舍賧(今巍山)、蒙秦賧(今漾濞)、邆川賧(今鄧川)、大和賧(又作矣和賧,今大理太和村)、苴咩賧(今大理古城)、大厘賧(又作史賧,今大理喜州)。


    在地方則是凡一百家設總佐一人,一千家設理人官一人,一萬家設都督一人。又效法唐朝的府兵和租庸調體係,所建立起來鄉兵製度。文武官員和自由民都受到耕地,也都負擔服兵役的義務。丁壯人當戰兵,有馬的人當馬軍。器械各兵自備。


    軍事組織以鄉兵為主,按照居地遠近,編為東南西北四個軍,每軍置一將,統帶一千人或五百人。統帶四個軍的軍官稱軍將。各地方人口有多有少,編成的軍也多少不等,因之管軍的府,有大府、中府、下府、小府四級的區別。又在險要之處設立六大節度使,分駐外圍要害地方以統治六詔以外的諸部落。


    但是作為蒙山烏蠻部族聯盟首領出身的南詔,在國家體製內又有大量殘留大量早期氏族聯盟所留下來的殘餘影響,因此,在南詔國內亦有不少臣附部族首領出身的世係領地大貴族,或是以軍功廣占田土部曲的望姓大臣世家,在國家政治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比如那個在入侵安南過程中被斬殺的這個段酋遷,就是後世那個因為金庸小說而知名的大理段氏先祖,據說更早可以上溯到北朝武威段氏的南下分支去。也是數十年後的大理國開國皇帝段思平的祖父。而大厘城就是段氏家族的傳統聚居地。


    而那個那個戰敗逃歸的清平官楊緝思,雖然很快就收到嚴厲懲罰並且就此病死了。但是在身後同樣也把清平官的位置繼續傳給了他的侄子,同樣出自國內高門大姓之一楊氏新當主的楊登。可以說是某種南北朝以來門閥政治在西南的變體。


    南詔同樣也是以農業為主的國家,在平原河川間耕耘水田,種植稻穀,兼種豆、麻、黍、稷。水稻每年一熟,收獲後栽種大麥,在岡陵上種植小麥,小麥與大麥同時收刈。除農田生產外,還栽植桑、柘、麻、竹、桃、李、橘、木棉、荔枝、檳榔、椰子等。“村邑人家,柘林多者數頃,聳千數丈。“又以此養蠶編織綾布。


    因此在日常生產活動上雖然可以達到小農經濟的自給自足,但是對於那些國內中上層已經相當開化的豪姓大族來說,卻是需要大量輸入外來的唐朝物產,才能維持與之匹配的日常生活水準和需求,乃至政權運作的基本需求。別的不說,光是筆墨紙硯書籍什麽的,就不是南詔可以產出和提供的。


    然而與唐朝開戰的長遠影響和後溪代價之一,就是長時間斷絕往來式的變相經濟製裁,雖然固然並沒有這個明顯的概念,但是斷絕輸送往南詔地方的鹽鐵財貨等物資流通,卻是最基本的操作。因此,這也是曆史上唐廷往複經略和交涉南詔的慣用手段之一。


    而在先王世隆入侵安南的嚐試失敗之後,繼任南詔王隆舜為了向唐朝議和和求親,又再度改國號為“大封民“,結果就是導致了其在國內威望的進一步下滑和激起更多的矛盾。於是他不得不更多仰仗朝中的楊、鄭、王、趙等高門大姓,來調和與維持局麵而交出更多的權利來。


    這麽一番騷操作下來的結果,就是如今的南詔王隆舜已然在軍國大政上,逐步受製於當朝的權臣鄭買嗣等人。而這位清平官鄭買嗣也不是等閑人物,他乃是天寶戰爭中被俘西瀘縣縣令鄭迴的七世孫,自鄭迴開始就世代為南詔清平官(即宰相),也是南詔國屈指可數的高門大姓之一。


    按照周淮安的那點模糊網絡記憶。如果這個時空也不出意外的話,這個鄭買嗣會在數年後,聯手另一位清平官楊登殺死南詔王隆舜,立以其子舜化貞為傀儡。然後再過數年,鄭買嗣又發動兵變將權臣楊登和舜化貞及南詔王室其他800人滅盡,自立為帝,建立大長和政權。


    然後在曆史上建立南詔而曇花一現的烏蠻勢力,也會就此退出曆史舞台躲入深山,就此成為大小涼山當中的黒彝祖先。繼續在奴隸氏族刀耕火種的蠻荒蒙昧當中,一直迎來新中國的解放和改造運動。所以新時代那些關於大小涼山的奇葩新聞什麽,其實也是有所古代曆史淵源。


    但不管怎麽說,經過了長途跋涉而抵達大厘城的馬幫商隊,在某種不能言述的剛性需求之下,受到了當地段氏家族為首的軍民官吏熱切歡迎。幾乎所有帶過去的唐地貨物都被此輩按照地位高下的份額包攬一空,根本沒有機會拿到街頭上去販售的機會。


    而且因為地處邊陲消息嚴重滯後和延遲的幹係,對方似乎直接把太平軍派來的馬隊,當做了唐朝境內某一家藩鎮勢力的私家代表。而在某種直接利害關係的牽扯之下,也是大都知無不言的迴答了許多旁敲側擊的疑問。


    甚至當地的理人官段寶隆還提出了,能否就此常駐當地以為長久聯絡往來的要求,哪怕他父親段酋遷是死在安南之地的唐人手中;但是依舊對唐地的詩書禮樂表現出了足夠的興趣和推崇之意,甚至希望能夠與荊湖等地士子獲得交流的渠道。


    這就是習慣了處於當代文明上遊的唐式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的洗禮之後,也就很難在迴到原來莽荒與蒙昧當中去過苦日子的基本道理。也是後世那些歐美國家在殖民浪潮衰退之後,依舊熱衷於在落後國家和地區不遺餘力輸出價值觀的基本動力所在,因為可以培養出相應的利益市場和潛在中上層帶路黨。


    而作為大厘城當地首望勢力的段氏,雖然比不上楊氏、鄭氏等世代當任清平官頂級高門,但也是地方上屈指一數的顯望,自先祖段儉魏曆任南詔的大軍將和都督,可謂是枝繁葉茂的累世宦家。因此在對方盛情邀請之下,前往的商隊數百人不得不在當地滯留了更多的時間,才得以送迴第一批消息來。


    這主要是因為他們一邊在當地委托段氏等門第,大肆采買各種輕貴稀罕的特色土產貨物;同時以調查可以後續經營的風土物產為由,順勢收集洱海流域的地方各種山川地理水文、各種資源產出的資料。


    由此也發現了當地某種掩蓋不住的趨勢,在權臣鄭氏為首的大姓逐漸淩逼王權將其架空之下,段氏為代表這些地方豪姓大族也難免感受到了危機和壓力,而開始囤積糧食和聚集丁壯,並且積極尋求對外交流謀利和獲得外援的可能性。當然在了解到這裏,周淮安卻是想起關於段氏的另一段公案。


    大概在繼鄭氏滅亡南詔王室三十年後的天應二年(928年),權臣楊幹貞殺大長和皇帝鄭隆亶,滅大長和,擁清平官趙善政為傀儡君主。次年楊幹貞廢趙善政稱帝,改國號大義寧,年號興聖。但楊幹貞也隻當了一年皇帝就被弟弟楊詔廢黜,大明七年(937年),通海節度使段思平起兵反叛,楊詔自殺,大義寧滅亡。


    然後就開啟了天龍寺出家和六脈神劍的傳說。。。啊不,是大理段氏與權臣高氏家族相愛相殺的兩百年間光景,直到被元朝征服者所亡國,然後又作為元朝忠誠的雲南總管家族,繼續抵抗明朝大軍直到家族覆滅為止。所謂漢化程度很高而事大主義道極致的典範。


    而在此期間雲南地方政權,可以說是始終在幾個權臣大姓之間打轉,而從來不再像蠻荒出身的南詔那樣成為邊境的疥蘚之患。也許,周淮安覺得自己可以做點什麽,比如通過某種運作把段氏提前推上曆史舞台,而在數年後鄭氏發起的南詔內亂當中變相的分一杯羹呢?


    如果能夠有所成果的,不但經濟和政治上的雙重收益,還能夠扶持出一個傾向性的代理人政權來;就算是失敗了也不過是南詔變的更亂,而付出的也隻是幾支商隊和些許物資的輸送渠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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