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與鄂州防戍區一江之隔的淮南,黃州境內的湖口鎮中,已然插上了太平軍特有的青色鯤鵬旗。就在鎮口邊上的關市小署內,成婚後將近兩年多的於九郎,也在愁眉不展的看著案子上的單薄文書。


    如今他已經是一名“三支隊”之一的普查隊代表;乃至與另外兩位分別來自探報隊和工作隊的代表,正好能夠組成一個鄉村地方處理意見的最基本合議小組。足以決定和處置相關肅正鄉裏的大多數事情了。


    如今的“三支隊”分工配合和業務運作已然是日臻成熟了。通常情況下由探報隊以貨郎、商販、行旅等身份為掩護,或者幹脆一裝成逃難過境的流民,暗中查訪當地的衣冠、形勢戶和收集相應蛛絲馬跡的問罪線索。


    而普查隊負責公開活動,通過宣傳太平軍的主張和新規矩、發動和召集地方窮苦百姓,對於那些土豪鄉紳及其為虎作倀的幫兇、走狗、爪牙等欺壓不法之事,進行更進一步的采證和甄別。


    而工作隊則是負責在最後階段的暴力手段和強製措施的執行工作。比如組織對相應的目標進行抄家和人身監禁,組織鄉裏賑濟和浮財分配的善後處理,乃至於前兩者組成臨時合議小組,對一些罪大惡極的目標公審和就地裁定。


    事實上,淮南地方上經過這麽多年的動亂紛爭,能夠善存下來的地方豪姓、大族,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或是等閑的貨色,他們往往在對內極度壓榨和煎迫之能,對外抱團自保的基礎上,擁有規模不等的鄉裏武裝。


    這時候,就輪到來自新占領地方駐軍所派出打擊隊的武力支持了。這些打擊隊少則百人,多者數百,按照鎮壓地方的配置進行了強化和編成,不但有足夠數量車馬和布陣器械,還能依靠攜行的火器進行攻堅。


    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更換配備和人員,轉換成便於山地活動的輕裝山兵或是利於水澤中行事的舟師,一邊後續打擊潛在殘敵和就地進行剿匪的配套需求。但是一貫配合默契而成功聯手運作、執行過多樁案例的他們,卻在這裏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湖口鎮內這位退養居家多年的老鄉宦,在地方風評居然是眾口一詞一邊倒得好,普查隊的調查和走訪並沒有找到多少預期中的罪證,反而是明裏暗中的冒出不少鄉人百姓來為之求情和說好話,就連那些看起來最受欺負的孤寡貧弱之家也不例外。


    然而,有時候這種鄉願和民賊也就是一線之差而已。要是別的地方缺少證據也就罷了,光憑一些口供和間接證明,雖然不能直接就地判處死刑和抄家,但是暨此舉家流放到江南的編管地去還是不成問題的。太平軍也並不是沒有權宜從事之下的容錯餘地。


    但是對方,居然自稱是陸(龜蒙)左判的故舊和友人,並且還是分配和的拿出相應往來的書信作為證明,這就有些麻煩了。再加上如今太平軍對於相應基層工作越發細化和規範,要求盡量避免沒有過硬理由的“不教而誅”。


    而要知道人稱“甫裏先生”的陸龜蒙身為當代公認的農學大家,不但貴為大都督下的倉曹左判,也是農林係統和各級屯田部門當中,公認頗具影響和號召力的領頭人物。如果真要過問起來,他們這些底層人員是無法擔待的。


    而派來協助和支持他們工作的駐軍聯絡員,也不可能在一個地方待上太久而需要輪換期限的。所以他們必須在特定時限內有所調查結果,或是給出一個基本處置意見;才能方便清田測界、編戶齊民、組織營屯等後續工作的及時開展和布置。


    畢竟,經過當初那陣因為一份關於“三支隊”各種過激行動和弊端的秘密報告,而引發鎮反會內外大整頓的風波之後。雖然沒有怎麽撤銷和縮減相應“三支隊”的基本配置和權柄,但也進一步完善的各種條規和行事準則,細化規範了更多可能遇到的實際問題和對策,以及相應解決流程和周期上的步驟和彈性邊際。


    畢竟“三支隊”在前期工作當中其實掌握了相當部分,帶有明顯利益趨向的權宜處分權。比如在抄家過程當中雖然有專門的司庫清點和記錄,也有來自供銷社的主計進行相應的價值評估;但是在事後浮財分配當中多一點、少一點;給誰優先一些,誰是值得發展的積極分子和潛在基幹戶;乃至後續村莊自管的領頭人推舉,都可以形成影響和傾向的。


    又比如,《鎮反條例》當中嚴格禁止他們直接取用地方人士提供的飲食和服侍人手;而盡量以攜帶物資或是就地取材自給自足。因為在例行的內部通告上就有好些血粼粼的教訓:在當初“三支隊”開展的工作當中,就不止一次有人懈怠和放鬆緊惕,而吃了地方人士送來的飯食、酒水。


    結果就是被人下了藥而毒發身亡,或是放倒在地而失去自保能力,就此成為地方潛在暴亂分子的俘虜,或是被當場殘殺掉以為報複。或又是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地方派來的人手服侍,結果時候變成裏應外合進行通風報信、扯後腿,乃至破壞和搗亂的隱患。


    還有的人放鬆了自律和警惕性,心安理得的住進了被針對的潛在工作對象家中。然後難以避免被對方用富貴安逸手段進行耳濡目染的拉攏和腐蝕,或又是受不住對方安排的誘惑而與兩家女子發生關係。進而落下諸多把柄不得不勾連一氣代為張目和蒙混過關,而給太平軍的後續工作帶來各種損失和隱患不斷。


    當然了,也有人被這種生殺予奪一般的權柄給迷花了眼,或是變得越發浮躁和急於求成、肆意妄為起來;乃至利用這個機會為自己謀利,就此所要好處和利益乃至逼女幹和霸占,那些有問題和把柄人家的女子。而後兩者所帶來的危害和影響敗壞,卻是比起暴力對抗更糟糕的。


    雖然在例行巡查和秘密迴訪、抽查當中,很快會被當眾處置發落掉;但是也給那些一貫對鎮反會頗有意見和挑刺不斷的人等,各種進行攻籲和限定、抑製的口實所在。因此,具體到他們這些低層行動人員身上,自然也會有相應的隱隱壓力所在。


    至少再也沒法逞性而為,或是光靠一腔義理和熱忱就能解決的問題。因此,另外兩個隊的代表當即相繼打了退堂鼓,隻有於九郎還在根據“唯一否決條例”,以之前探報隊的外圍成員,還有暗中查訪到的對象一起在附近失蹤為由,繼續堅持自己的看法。


    因為,他以個人直覺從這位老鄉宦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家那位惡貫滿盈卻道貌盎然的於氏族長身上的幾分影子;隻是在眾所周知的從容得體、溫言和煦,卻又不失客套冷漠的外表之下,某些東西藏的更深、更加隱蔽而已。


    事實上也很難讓人相信,在如今這個兵匪往來如梳篦的淮南地界裏,居然還有這麽一個相對幹淨和清白如斯的鄉土頭望人物。這就像是放在滿地汙濫與混沌濁流之中,充滿了嚴重違和感的一抹亮色和異數。


    但是按照他在太平方略上所學到的東西,又本能覺得這種太過違背常理的異數,對於太平軍乃至世間廣大窮苦之人,卻未必是一件好事情;因為這也意味著某種充滿了欺騙性的微薄可能;哪怕隻有那麽一點點。


    比如,讓那些強烈反對或是暗中不滿太平軍政策和方略的人,有機會宣傳和樹立這麽一個典範為契機;以證明那些本該被清算和打倒的豪紳鄉宦們,其實也有被寬恕和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和憑據。


    想到這裏,於九郎不由再度歎氣連連,這種明覺得事情有所不對,但又無所著力的憋屈感覺讓他很是難過。卻是愈發想念起留在後方家中的妻子,根據她最新來書在家時也沒閑著,而在女學之外,又參加了進階的夜校修習。


    然後他又想起了自己妹妹的來信,裏頭說了好些事情,但是唯一的重點就是關於堂兄於鄂水了。據說對方也參加了探報隊的工作,而繼續以膏藥販子身份遊走在地方上。這讓於九郎不免有些欣然和吃味,又有些無奈亦然以及隱隱的擔憂。


    但不管怎麽說想到這些他所儀仗的親人,他還是有所振作起來。畢竟,如今太平軍都要取得天下在即了,他又怎能為這點地方上區區鬼蜮伎倆隨為難和困住呢?他不由心中一動,卻是努力迴想了當初在於家莊時點點滴滴的過往,包括一些原本被忽略或是不堪迴首的事情。


    然而他就有了一個大概的念頭。也許、也許該別出蹊徑的從莊內賤籍人等身上尋找突破口,而不再求諸於那些看起來總是不失親切與熱忱的合作下,卻讓人覺得差了點什麽也隔了些東西的普通鄉民。


    想到這裏,他也在顧不上個人名聲和前程的得失,提筆寫了一封請求上級協力和調動更多資源的信件,又用火速派人送往州城所在的糧台院去。畢竟,讓過放下個人再前程上的毀譽得失,相比他們這些人在這進退維穀,鎮反會本身可謂是人才濟濟,而經驗豐富的幹練老手比比皆是。


    隨後他對著同隊的文書開聲道:


    “去讓人收羅眼下莊子裏奴婢、仆役、佃戶所屬的名錄和身籍,送到這裏來以為對照一二。。”


    然而一直到天黑吃完晚食,查點完文書和裝備又開完碰頭小會,入夜下了門閂安寢,他都沒能等到莊子裏拿出來的身籍和名冊;反而在夜裏突然被人驚醒起來,然而關市四周依然被慢慢升騰而起的濃煙和烈火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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