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火過後一片滿目瘡痍的錦官城內,許多人家已經掛起了了祭奠死去家人的白幡;而讓人站在子城上一眼望去,就像是憑空多了許多霜染點點。


    而在城坊之間,那些被東川軍敗走前給順手放火焚毀的民家,則像是一片片難看的癩痢似得,散落在著曾經精致而繁華、富美風流的錦官城區之中。


    但是相比高高城牆外的那些百姓人家,這太(外郭)城之中的士民百姓,還是相對幸運一些的。因為就在成都東門和北門外的廣大郊野裏,來自雅州等地羌兵們,正在“收取”他們勤王的報酬呢。


    因為,眼下小朝廷和行在一時間裏,都拿不出足夠的犒賞和酬勞來驅使他們,而令其暫時就食和補給於鄉野之中。


    於是,這些之前從戰場上狠狠殺戮和羅括了一場的羌兵們,又成群結隊的闖入成都附近的一座座村邑、鄉裏和市鎮當中,興高采烈的喊著“奉旨犒勞”,而搶走所能見到和看上眼的一切事物。


    一時間城外道路上盡是滿載著瓶瓶罐罐、布卷箱子,絡繹往來搬運不停的皮帽獸衣的身影。而在此期間無數士民子女的哭喊之聲震天,就算是深居於子城內側的行在園林之中,亦是有所耳聞的。


    然而作為勤王救駕的大功臣,兼做這城中最有權勢的人物,已經重歸左樞密使兼神策中尉、宣徽院使的田令孜,與西川節度使陳敬瑄,卻是在緊鑼密鼓的籌劃著另一件事情。


    “這一個生死關頭我輩總算是過去了,如今聖主更是已經應承了,將護駕各軍的殘部合營編練為神策新軍了。。下一步你該知曉怎麽做了吧。。”


    臉上浮腫已經消退的差不多,而重歸慈眉善目的田令孜道。


    “大兄盡管放心,我這就啟封內衙和府中的密庫,確保大兄所有支用一應無虞。。”


    陳敬瑄亦是連忙點頭應和道。


    “這還不夠,行事千萬低斂一些,至少在聖主那兒要存些臉麵的;這樣就算有所走漏行跡,那就說是我等發內宅身家以報國的道理。”


    田令孜繼續提點到


    “此外,城中該羅括和刮落的還的刮落一筆,凡事總不能叫我輩一應承當起來;而在行在之內,除了聖主和諸王之外用度,也可以酌情減免再三的,算是大家一體共赴艱難之際才對。”


    當然了,身為總掌行在內外和各地貢賦、獻納的大內首宦,他怎麽可能拿不出足額的犒賞之資來呢。隻是相比把這筆錢財用來安撫城外,那些不通教化而隻知利益的蠻夷之兵,迅速轉變成自己足以傍身的武力憑據,才是一切的正理。


    “我明白了,這就把西山、青城那些別業和館苑,都找人給折賣了出去,這樣就不會落下別人話頭了吧”


    陳敬瑄頓然是心領神會道。


    然後,隨後一名被帶進來信使的消息,卻是讓田令孜麵皮抽搐了下,然後才皮笑肉不笑的對著陳敬瑄道:


    “那高仁厚,還真是宅心仁厚啊。。你可是選了個好愛將。。”


    “大兄!此話怎講。。”


    陳敬瑄不由啞然失驚道


    “這位新晉的東川留後,可是以地方疲敝為由,自請推延一些時日才能有所進奉呢。。”


    田令孜繼續微笑著道。


    “才不過區區的十萬緡財帛,就已經拿不出來了,那日後若是得了正任的旌節,豈不是還要雜家襄助他一二了。。”


    “豈有此理,我馬上去書好好訓斥這個忘恩負義之徒,再把西川兵馬盡數召。。”


    陳敬瑄當即勃然作色道。


    “不不,莫要訓斥與他,反而你還要派人好好的表揚和讚頌一番,他的仁厚愛民之心。。最好都令眾所皆知才是。”


    田令孜卻是笑得愈發燦爛起來。


    “隻是接下來的行事章程要有所變化了。先派人去宣撫那些羌兵,保不齊日後還有用處呢。。不,你親自去一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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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州,上庸縣境內的孔陽水上遊,坐在晃晃悠悠牛車上的前京兆學子杜荀鶴,也隨著這支新派出工作隊,抵達了當地所設立營田所下的一個分支屯莊。卻是與一路上偶然遭遇的那些頹敗或是荒涼的村邑大不一樣。


    在這裏不是低矮破爛隻能勉強阻擋野獸的木柵欄,而是齊胸高硬邦邦的夯土圍子,再插滿了仔細削切得大小均等的木樁,用厚實的原色板材橫釘著連成一片,足足有一丈高讓人看著就安心。


    公用的穀倉裏麵堆滿了黃燦燦新麥,到處都是結實的木頭和夯土房子,而不是那種大半截在地下挖出來蓋上茅草的地窩子。在壁板、垣柱和簷角下的縫隙上,還用厚厚的混合泥漿給填塞和塗末成蒼灰色,而看起來既防風又保暖。


    少許出入往來的莊人雖然依舊消瘦,但是臉都不見饑苦和菜色;舉手投足之間也是振奮而精神有加,手持的器具也幾乎都是閃閃發光的鐵製品。


    家家戶戶廊下、籬內都圈養著雞鴨,農田間更是能看到不少大牲口活動的行跡,有些家裏麵還有山羊和豬仔;屋外掛著成串的風臘和熏魚,下麵是堆疊老高的草料和半埋地裏酒醬、鹽菜壇子;


    正巧是晚食時間到了,家家戶戶的煙囪中都升起了炊煙。真是一片安靜又祥和的村莊景色。而他們這一行二十幾人在驗明身份之後,也被以引到了村子最大的一所建築,依稀還帶著原本田主宅院痕跡的公所和祠堂的院子內。


    在這裏,隨著敲板聲聚集而來的鄉人,已經在露天堆起來爐灶和鍋具了,而將各家送來的米麵食材給傾倒進逐漸燒開的湯水裏去。


    “都給挑上最大的。。莫舍不得了,要想想這些都是誰給的造化。。”


    負責接待他們的瘸腳蒼頭老漢,亦是中氣十足晃動著杖子中氣十足,對著各家出來幫廚的婦人們叫喊道。


    “太多了,吃不下就浪費了。。一切都有定額。”


    國字臉闊額寬眉的領隊連忙推拒道。


    但是還是架不住這個明顯熱情有餘的老漢,將指示著婦人們用各種家裏取來的風臘雞魚,將公用燉煮的大鍋蒸屜給塞得滿滿當當,又堆出邊緣足足一個巴掌高。這才心滿意足的蓋上籠罩,一邊撥弄著粗大柴片的灶火道:


    “那就給捎帶上路去好了,你們下到遠鄉僻地裏去的,保不準還饑一頓飽一頓的沒個定數,聽我的定然沒錯。。”


    於是這一頓吃的杜荀鶴等人是嘴角流油,而摸著肚兒不停地打嗝道嗓子眼去;他隻恨之前喝了過多解渴的湯水又偷偷吃了自帶的幹豆包;哪怕他再長安那麽多年感覺也沒有吃的這麽飽過。


    尤其是鍋中那燉爛的羹飯,又澆透了風臘蒸熟後滴落下來的濃油和肉汁,根本不用任何的佐味和配菜,簡直就是人世間最為美味的飯食了,


    然而最後領隊也沒有想過多占莊子什麽便宜,除了例行按照人頭簽押了招待條子外,還多給了幾張可以再供銷社裏見票即領的布票作為貼水,登記在了公用簿帳上。


    然後,夜裏他們又點起了自帶來的便攜燈燭,借助著祠廟裏的桌案擺凱在院子中,開始給聚攏而來的莊戶們宣讀,攜帶而來文抄上的近況通報和新舉措之類的宣傳素材。當然了,這主要是杜荀鶴這識字最多的讀書人的任務了。


    待到他們散去之後,領隊又拿出太平軍配發的小冊來,在相互間輪流的進行宣講和學習。直到第一聲更響又唱了一遍《太平自新歌》之後,杜荀鶴才得以滿腹心思的在黑暗中合眼入眠而去。


    第二日早晨,在上工的敲板聲中驚醒起來之後,猶自有些迷糊的杜荀鶴也隨著大夥,有些笨手笨腳的將所住宿公所和祠廟裏,鋪展開來的桌案和稻草墊子給收拾起來,再困紮好豎立在一邊。頓時就弄得一身熱汗琳琳的慢慢清醒過來。


    等到他擠在那些披著汗巾,拿著鐵皮食盒舀水,再用手指蘸著茶梗渣子磋磨起牙齒來的人群中,完成了簡單的額洗漱之後,外間的早食也早已經準備好了。


    雖然是簡單的大鍋雜米粥和就著爐下幹貼的餅子,但是加了許多薯幹和瓜條,還有昨晚剩下鍋底菜的米粥,稠的足以黏住筷子;貼餅也是和鹽菜碎末而烘烤的又鹹又香。再卷上一把把凍的脆生生蔥白,蘸醬吃還是相當的有滋有味。


    期間甚至還可以看到一些上了年紀的莊人,根本不顧老邁而在公舍間灑掃和擦拭的,若是有人想上前幫忙或是代勞,就好像是受了侮辱和委屈一般的,當場大聲絮絮叨叨的抱怨起來。


    “這邊是大都督府所倡議的勞動光榮啊。。不管老幼婦孺隻要能夠懂得起來,都要做活才有一份基本的口中之食。”


    長相敦厚的領隊,這才對著有些不知所措的杜荀鶴寬慰道。


    “太平軍這些年稍稱寬裕,但是上頭來的宣教先生也說的很明白;這大夥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可不是拿來養懶人,助長不勞而獲風氣的。。”


    “自然了,多勞多得才是一切正理所在,若是莊裏人家的產出能夠超過當年的均準線,甚至還可以酌情減免納糧的份額,而越發多產之家就越得減免的多呢。”


    待到早食過後例行的簡單會操和再度唱過一遍《男兒自強歌》,他們都收拾停當而牽挽著牛車和其他馱畜走出院子來的時候,卻發現已經有人趕在他們之前,聚集在了村口的大門外了。


    卻是一些梳著總角或是發辮的孩童們,人人都披上一件素布的搭子(背心),上麵還寫著歪歪扭扭的字樣,然後開始殘差不齊的列隊和點數,最後才在領頭的小旗開道下魚貫而出去。


    “這又是為何,”


    杜荀鶴頓然再度驚訝的問道。


    “這些小子是去左近中心莊上童子營裏過活呢。隻要做工半日,操習半日,就給管飯,晚間還學識字計數;五日才迴來一遭。。卻是讓咱們剛巧給碰上了。。”


    隊長再度給他耐心解釋道。


    杜荀鶴這才注意到這所莊子裏自從入住以來,並沒有見到其他普通村落裏,不分男女都光腚的孩童,混在那些瘦巴巴散養豬羊、雞鴨之間,隨著滿地泥濘玩耍的情形。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這一刻,他突然在心中冒出一句《管子。牧民》中的名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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