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所在的大江之畔,已經飄滿了沉浮起伏的屍體和船隻的碎片。


    那些肆意逞行於江上的官軍戰船,甚至追逐這潰敗之後慌不擇路而紛紛擱淺、衝灘在岸邊的水軍船隻,落下部分的風帆而減速抵靠道岸邊來;繼續用弓箭和投射的砲石、拋竿,轟打和襲擊著視野當中所能見到的一切活物。


    潯陽城外沿江分布的營盤中被驚動起來的大多數人,隻能在岸上一邊退避和躲閃著,一邊大聲的叫罵和怒吼著,甚至拿起弓箭對射都有所不及;


    隻有少數稍有略有勇氣與血性之人,頂著船上飛射的矢雨衝到江邊的灘塗中,將那些猶自掙紮上岸的殘餘幸存士卒,給連拖帶曳的接應迴來。


    隻是他們的人數實在太少,而願意就此響應和附和他們的人亦是寥寥無幾;而在官軍戰船的打擊和襲擾之下,大多無頭蒼蠅一般的亂作一團,或是遠遠退離險地而且做壁上觀望,任憑怎麽唿號和叫喊也不肯過來。


    因此,還是有更多條船入水逃生的殘餘水軍士卒,才堪堪遊到江邊或是在江水裏迴遊了一段就被射殺,而變成一抹殷紅的血跡隨波逐流的緩緩衝刷而去。


    而正巧站在城頭上的黃巢,亦是臉色鐵青的打量著這一幕。哪怕這麽多年來他曆經無數挫折,而屢敗屢戰、屢覆屢起磨煉了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動的城府和胸懷;亦是好一會才放下幾乎被捏成數段的馬鞭,而在牙縫中基礎一個聲音來:


    “義軍新成的水師竟然是如此的不堪麽。。,難道就真任憑這些狗賊,肆意殘橫我士卒弟兄麽”


    左右卻是一片啞然無聲而麵麵相覦,要說陣上的廝殺稱雄,這些義軍將領們倒也未必自認怕過誰人去;但是想要在這水上與官軍爭雄逞強,就實在未免有些勉為其難了。


    尤其是原本還算擅長水上爭戰的幾位率將、軍主,都相繼戰死、失蹤、出走和投降了官軍之後,義軍在這方麵的短板和缺處,卻是一直沒有能夠彌補迴來的;


    雖然之前他們也大量征募了許多,長年生活在鄱陽湖和沿江一代的魚戶、船民為義軍水師的補充。但是支使他們為義軍提供輸運和協力是一迴事;想要將他們訓練和編列成一直合格的軍伍,卻又是另一迴事情了。


    這一次官軍水師來襲的場麵和結果,無疑就是關於他們具體戰力的最好寫照;


    “且讓我前去一試好了。。斷不能就這麽讓官狗肆虐殘害下去。。”


    出聲的卻是纏著膀子別號“飛山虎”的左軍使孟楷,他毅然和決絕的出列道。


    “好,我許你拆下城上的器械和調用一應人手,不管多少代價,一定要給我打下那些官狗氣焰來。。”


    黃巢頓然臉色一緩而寬聲道。


    “諾。。”


    “那個冒死奔走在江邊救人的,又是那一部麾下的健兒。。”


    待到孟楷帶人飛奔而去之後,他又對著左右道。


    “迴黃王,乃是已故項(先)左統領舊屬的前探將朱老三,如今暫在蓋(洪)都統麾下以別將聽校呢。。”


    隨即就有人迴答道。


    “真是又有勇有義的好漢子,區區一個別將未免太過屈材了罷。。馬上將他明籍調到我的前軍馬隊來,可為副郎將銜聽用。。”


    “迴稟黃王,這其中別有內情唿。。”


    這時又有另一名屬官硬著頭皮道。


    “這朱老三的兄長,乃是率部出走複州又投了江陵的朱(存)大可啊。。”


    “那又當如何,難不成他眼下不是在為我義軍冒死奔走出力麽”


    黃巢卻是挑眉微沉下嘴角來,不怒自威看得他不禁駭然而退了數步才道。


    “莫以為我就不曉得你們私底下的勾當,莫說他有個兄長脫離在外就要事事提防;難道軍府之中與那邊往來就見得少了麽。。怎麽就不見的你們避嫌了。。”


    “黃王明鑒,黃王恕罪則個。。”


    這名屬官頓然臉色大變的跪倒在地上頓首不起,而暗自對著不遠處的右長史黃瑞露出個求助眼神來。


    “你這殺才,還不給拖下去接受責罰。。留在這礙人丟臉麽。。”


    這時卻是掌書記黃睿開口訓斥道,然後又對黃巢。


    “王上無需為此苟且之輩勞心,如今各路人馬會盟在即卻出了這事,隻怕有損義軍的威嚴和氣勢還在其次;一旦為彼輩隔斷了江上之後,為控製時都有所妨礙了,還須得另做法子彌補才是啊。。”


    “或許我等可以分師一部就近往攻丹陽和建業城,令其無暇自顧。。”


    在場的老將龐師古不由開口請命道。


    “或許可令浙西鎮的周寶那賊廝,召還這些水師戰船否。。。”


    “。。。。。”


    而另一名大將費傳古卻是想說什麽卻又欲言又止的按捺下去,卻是想起了為此出走的得力部將王重霸。


    這時候,死傷累累的江岸和灘塗上已經沒有剩下多少活人了;而那些搶救傷者和幸存士卒的,也在官軍轉射而來的砲石之下,當場付出了傷亡了好些個而將坦途給染紅了點點片片。


    然而,當孟楷帶人奮力拆卸下來又裝運到江邊的床弩和石砲,開始對著江上那些官軍戰船上弦校準;卻見對方已然是發現了什麽一般的,頓讓將好幾塊打磨過的碩大卵石拋投過來。


    雖然未嚐正中床弩和石砲的所在,卻是驚的那些正在操使的士卒,當場四散開來躲避一時。而這時,也是那個滿身已經被血水和汗水給浸透的朱老三,帶人推拒了幾塊大牌和擋板過來,遮護在了這些重裝器械之前。


    孟楷這才得以連打帶罵的將那些操使之人給拖曳迴來,重新開始對著官軍戰船進行蓄力。然而對方也已然注意到了他這一處的異常所在,而將愈發密集的箭矢和火石給拋射過來;


    當場就點著了一塊擋板,又砸破了一麵大牌,而將後麵支撐的兩人給掀翻出去;其中一個灰頭土臉的被攙扶著慢慢爬起來,但另一個卻是半身血肉模糊的當場斷了氣息。


    這時,總算是有一具床弩上弦完畢,而迫不及待的迸射出一隻裝滿灼熱炭火的陶罐;然後帶著淡淡煙跡劃空而過之後,卻又去勢不足擊墜在了最近一艘官船的近側,而濺起一團水花和稍閃即逝的煙氣。


    見到這一幕孟楷心中不由重重的抽搐了下,卻又催促著其他器械的發射;然而就像是被某種壞運氣詛咒了一般的,在倉促之間接二連三的投射出去的石蛋和炭火罐子,都未能夠有所命中而變成了江中的水花。


    倒是那艘靠得最近的官船像是受驚一般的,頓然忙不迭的下杆劃槳起來,而緩緩向著岸邊拉開距離而去;然後隨著船上響起的號聲,其他的官船卻是向著這邊聚攏而來。。


    半個時辰之後,大驚失色的朱老三拖著已經有些陷入偏執的孟楷,沒命的跑了好一陣子直到失足踩進一個坑裏,才滾成一團的停了下來。而他們原本用來打擊江上官船的那些器械,卻是已經消失在了火光和崩碎的煙塵當中。


    徒勞無功為隻能被動挨打,無比憋屈的心情和鬱悶,讓孟楷的心胸幾乎是要泵炸開來;他突然一把抓住剛剛救了他一命的朱老三道:


    “我們迴去再來,城中還有一些器械和備件,我就不信不能把這些狗賊給留下一些來抵命。。”


    而城頭上觀望的黃巢等人,亦是在某種期望到失望的心情跌落當中,發出了個各種意味不等的歎息聲。


    “這是可惜了這孟虎子了。。下令本陣的巡禁隊和檢查隊,將江邊跑散的人頭給收攏起來吧。。再下令所有營寨都撤離江邊至少三裏之距。。。傳令下去加強日夜巡哨,多派遊馬輕騎,嚴防官狗籍此登岸偷襲之事。。”


    而在潯陽樓上,在場所有人似乎都沒有飲宴下去的心情和氣氛了;而隻是一言不發的悶頭喝起酒來;畢竟,這一次官軍水師來襲的損失,相對義軍整體而言並不算大,但是由此丟掉的臉麵和人心上的虧損,卻是一時之間根本難以挽迴的。;


    。。。。。。


    而在江麵上的千料坐船當中,浙西水軍討擊使兼丹陽軍使李寶振,亦是老懷快慰的捋著胡須對左右哈哈大笑道:


    “眾兒郎所為甚好,當論功厚賞之。。以此番事了看賊眾還敢小覦我浙西子弟麽。。也算是替周(寶)使君長臉爭氣,亦是替高渤海、高大都統報了一箭之仇啊。。”


    “故而事後,不但使君當有重重賞給,就算是淮鎮那邊,也是少不了厚賜而下的啊。。隻可惜水戰比不得陸上殺敵,就算有所殺傷賊酋,也無法當場以首論功了。”


    “軍使此言差矣。。。”


    旁邊頓然有部下聞弦歌而知雅意的接口道


    “被殺滅的賊酋可是為砲石所斃,至少又十數位骨糜摧爛當場,在船上眾多將士的有目共睹之下,卻是不容抹滅和忽略的啊”


    “你說的也是一番道理,就讓軍籍官記下了,且算是大夥兒的共同功績吧”


    李寶振亦是頗為滿意的答應道。


    “對了,吹號傳令在江岸遊曳擊敵的右鋒和中軍人船,砲石將盡之後就可收隊了;以免天色漸暗之後予草賊可乘之處。。”


    他又想起來什麽接著問道。


    “此外,追擊殘敵的左鋒尚且未有歸還麽。。派出快漿馬船前往傳信,令其勿要追出太遠而與本陣失散了。。萬一在夜色下行船不甚有個磕碰損傷,那就另此番的戰果不那麽圓滿了。”


    “得令。。”


    轉身下船而去的部將離開還沒有多久;突然坐船桅杆瞭望的吊鬥上,就有人大聲的叫了起來,


    “似乎是水師左翼行船歸來了。。”


    “這下我便安心了。。”


    李寶振有些滿意的掂了掂整齊成束的胡須道。然後就聽見更大的驚唿聲:


    “左翼的行船似乎燒起來了,那麵江上盡是煙火啊。。”


    “什麽。。”


    李寶振一時震驚的搓手撚下了好幾根胡須,卻根本顧不上下頷的刺痛,而全神貫注的朝江麵定睛望去,卻是隻看到了一片在灰暗下來的天色中,紅通通的點點火光和彌散開來的煙霧,卻始終沒有看到自己所期待的船影。


    這時候,遠處卻是有隱隱約約的亦是雷聲傳來,他不由看了眼依舊澄淨無比的天空,並不像是馬上就要迎來陣雨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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