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新,乃令凡天下故朝官宦之屬,在京正八品以上者,皆不得留用續任。。凡三代、五服之內親緣,不得仕事新職。。遂天下門第、豪族皆以分家為先,。。”


    《太平新書。資政篇》


    。。。。。。。


    “太平好,太平妙,太平軍來太平了。。”


    “貪官汙吏全埋掉,土豪劣紳無可逃。。”


    “入了義軍打朝廷,吃飽穿暖少煩惱。。”


    “太平好,太平妙,太平軍來好世道。。”


    “苛捐雜稅都抹掉,賦稅徭役輕飄飄。。”


    “人人耕織得足飽,貧家窮漢全歡笑。。”


    “太平好,太平妙,太平軍來講公道。。”


    “不搶不殺不害人,作奸犯科不輕饒。。”


    “士農工商皆得安,買賣公平人稱好。。”


    如此稚氣的童謠聲,隱隱約約的蕩漾在袁州新渝縣的街道上。


    然而,作為如今已然糜爛大多數的江西境內,屈指可數猶自在任的朝廷命官;袁州新渝縣令胡文良,字武善。也在憂慮和愁思著飲著小酒,他甚至不敢派出胥吏和差役們,去捉拿或是驅逐這些唱謠的孩童們。


    因為他自知自己的事情,基本上是仕途無望也無處可退。乃是地方幾大相持不下的豪姓大族,公推他坐在這個維持地方的台麵上,權作紐帶來協調大家的利益關係和進退而已。


    他原本是朝廷中某大臣家仆出身,雖然名字文良武善其實文也就識字略懂算學,武嘛佩刀一直裝飾來著。


    家主因其算學讓其掌管家將、部曲的錢糧,後因失手打死家主喜愛的昆侖奴,被外派到江南官軍中將功贖罪;結果三年軍中生活唯一殺戮是為了立威用硯台砸死了偷吃他一根雞腿的小校。


    然後有一天,莫名其妙的在情勢危亡之下,就以州下守捉軍派到新渝縣地方,湊集錢糧丁役的武吏身份,取代了相繼棄守潛逃的前任縣令、縣丞和縣尉,成為了這一地的“百裏侯”,而且居然還得到了朝廷權急追加的委任印信。


    而他的故主也難道想起還有這麽一個意外的閑手,而派了些人過來,總算讓他不是那種身無長物而光杆一個的局麵了。然而這一切對於他眼下的局麵,卻是沒有絲毫的改善和益處。


    他雖然有縣令之尊名和權柄,但是相應的號令也不過是最初出自城郊外附近的十幾個市鎮、村邑而已,至於全縣其他的地方,則是那些自募武裝聯接互保的土豪、鄉紳的天下。


    尤其是前些日子,黃逆為首草賊在東麵的信州大敗淮南軍之後,可以說以江南諸道之廣大,就再沒有多少可以製約和阻攔他們的存在了;因此就連東麵臨近的撫州、北麵的洪州、南麵的吉州都變得不再消停起來。


    至於西麵的衡州和潭州,更是那些喜歡清算和屠戮大戶,而抄沒其身家田產的太平賊所活躍的所在;他身為袁州境內屈指可數的官府之下,夾在這期間簡直就是令人無比絕望的處境了。


    更別說如今既然都能在縣衙的圍牆外,聽到這些公然傳唱為賊張目的大逆之言和歌子,那也意味著這些以“太平”為號的草賊,對於本城的刺探與滲透也見到了百孔千瘡的地步了。就算是他把眼下能夠指使的人手都派出去,為防將來的下場考慮隻怕他們也未必肯再出死力了。


    而作為他最有力支持者的城中那幾家大族,隻怕也是早已經放棄了再努力彌補和挽迴一下的打算,而各自忙著將糧食財帛細軟和家人,都從城中轉到鄉下親熟、故舊那裏去躲避一時了。


    而他這個依舊在縣衙裏坐署的官兒麽,顯然就是擺在台麵上拖延時間的和首當其衝,充當草賊算賬和泄憤的現成靶標、草垛啊;沒聽見草賊歌子裏唱的那個明白直了麽,


    要知道太平賊言稱中所謂的“士農工商皆得安”,唯獨漏下了一個五民之首的“官”字啊。這是要對官府所屬的一切斬盡殺絕,或是清算不用的姿態啊。


    至於所謂的“貪官汙吏、土豪劣紳”之類,還不是這些苦大仇深的泥腿子說了算;而在聚斂這番身家和資財的過程當中,誰又能作保沒有個招人恨、惹人怨的疏漏之處了。真要一一計較起來,在這世道當中還真沒有能夠獨善其身的大戶人家了。


    所以自從前天開始他們就裝病和找借口,再不來縣衙商榷和議事了。就連城門各種蝟集起來的土團和壯丁之屬,也變得有些動態不明爾形跡可疑起來了。所以胡文良也隻能在這裏有一天算一天的混日子,繼續做一個又聾又啞泥菩薩式的堂上擺設了。


    他如此自嘲且自艾自怨的思慮著,慢慢吧自己灌的醉意酩酊起來;然後帶著一身酒氣站起來,準備去找當地新取的小妾那裏消遣和排解一二,然就就聽到遠處傳來的隱隱喧鬧聲和唿喊聲。。


    “縣尊大事不好了,不好了啊。。”


    幾息之後,就有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闖入了,他所在縣衙二堂偏廳當中而大聲叫嚷起來:


    “有賊。。賊。。。賊軍從東門進城了啊。。”


    “什麽。。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了啊。”


    滿身冷汗淋漓的胡文良聞聲頓然驚醒過來,隨即大聲的哀歎著質問道。


    “你又可曾看清楚這些是哪路賊軍呢。。”


    “小的。。小的未曾看清多少,隻見旗幟遮天蔽日的到處都是啊。。”


    來人亦是驚慌失措的變聲道


    “這下完了,如此陣勢怕是東邊賊眾的本陣了。。”


    胡文良這下最後一點僥幸心思也徹底泯滅了;既然不是那些打著草賊旗號乘火打劫之輩,那自己顯然就是少有幸理了。


    “杏娘,拿出我的遺書和。。。”


    當他帶著滿心悲憤和絕望的心情步履蹣跚的迴到後宅當中叫喊起來;就偶然瞥見到已經塗黑了臉而換了身布裙,還背著小包裹的小妾身影,正是慌慌張張的從縣衙的側門碎步出走去了。


    胡文良也沒有心情叫住或是威嚇對方,好留下來與自己同生共死什麽的;而是踏進自己已經被翻找的一片淩亂的臥室,開始試圖效法那些為國殉難的先賢和義烈之輩,為自己留下一個相對壯烈和體麵的結果來。


    擺布好放在顯眼之處的遺書之後,他先是嚐試了用刀兵自刎。


    然而在一時情急之下他卻沒有找到合用的刀具,最後隻發現了一把用來分裁信箋的寸長骨柄小刀;隻是當他對著小妾梳妝的銅鏡,用刀尖稍加頸上使力割破了一線肌膚之後,居然就手軟腳軟暈血暈的再也握不住刀柄了。


    然後他又開始嚐試翻出一匹小妾私藏的越羅來披過梁上,欲做那吊頸求死之事。


    然而等他蹬開撐腳的幾子還未窒息和掙紮過幾息,就聽得一片撕布裂帛的聲響而連人帶羅帶一直摔滾在了地上;卻是這匹通透輕薄的越羅,不堪他過於肥厚的身形而墜斷了。


    於是,他又改弦更張開始準備投水自盡,並且用杆子試了試池塘中的水最深處,以確保不會輕易的浮上來。


    結果,當他抬腳倒下去的那一刻,就被刺骨冰冷的池水給激得忙不迭奮力掙紮、撲騰起來,最後當他迴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在岸上了;好吧,他隻能如此告訴自己:實在是這冬日裏的池水太涼了,讓他在被溺死之前要受更多的苦楚啊。


    接下來,他又想到了古書上記載的飲藥自裁手段,然而在這一時之間他又那裏尋得到能夠讓人迅速斃命的毒物呢;所以他又想起來另一位類似的替代手段——吞金自裁。


    隻是他翻找了全部的內舍,卻發現稍微值錢的金銀物件都被小妾給裹帶走了;最後隻找到了一隻磨光的黃銅簪子;隻是一想到要把這東西折成數段再硬吞下去,他胡文良不由有猶豫起來了。畢竟,平日裏他吃魚都是讓小妾親手挑幹淨了才肯下口呢。


    隨後他又想到了嚐試撞柱和碰牆、咬舌的諸般手段,最終還是因為怕痛和難忍流血的模樣最終給放棄了。


    “廝唿哀哉,就讓我為國絕食而死好了。。”


    胡文良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而門房拴住端坐在了繩床上閉上了眼睛。


    而這時,逃散一空的縣衙大門終於被人給撞了開來,而衝進來好些包頭披甲的賊人,四下裏打砸和抄拿起來;又撞破房門見他不由分說拖下來踹翻在地的暴打一頓,又像是拖死狗一般將滿地哀號打滾的胡文良給橫架了出去。


    而在他們押解著穿街過巷的過程當中,披頭撒發在臉上的胡文良,也見到城中煙火四起而草賊在四下抄掠肆虐的混亂情景。許許多多被翻找出來的財貨,就這麽胡亂堆在屋簷和瓦邊之下。


    時不時有人哭喊哀求和掙紮,從各處家宅和鋪子裏給拖出來,其中主要都是形形色色的女子,以及奮力拖拉擒抱住她們而哭聲震天的家人。然後,就有不耐的草賊手起刀落之間,又是一場人家骨肉別離的慘事了。


    他甚至看見自己已經逃走的小妾,正衣不蔽體哭哭啼啼的從一處街巷慌不擇路的跌跌撞撞出來;然後又被街頭遊蕩的幾名草賊給攔腰抱住,白生生掙紮袒露出來的身子扛在肩上大聲哭叫著,而讓這幾名草賊愈發起勁的哄笑起來,相互談笑著向著巷子裏走去。


    這一刻,他絕食而死的勇氣和決心,也都隨之煙消雲散而突然明白了人生自古惟難一死的基本道理。


    隨即,他就被拖到了一個眾多草賊簇擁之下,翹著腿斜著身子在街口擺放的一張雲母螺鈿雀屏大雲床上,手裏還捧著一支烤得紅黑斑駁羊腿,撕啃的胡茬、衣襟、袖口上滿是油膩與碎肉的草賊將領身前。


    “解軍副,這廝便是本地的縣令了。。”


    押他過來的草賊頭目拱拱手道:


    “兄弟們剛抄過縣庫,裏空的簡直能餓死耗子。。其中的下落和幹係,隻怕是要著落在這廝身上了。。”。


    “好說,”


    上首的草賊軍將不以為意揮動了下沒啃完的羊腿骨,丟到身後去頓然引起一片爭搶的動靜來。


    “先給他上一套八大斬,再來一迴五色點燈吧。。”


    眼見那些兇神惡煞圍上前來的草賊,胡文良頓然嚇得魂飛天外而五內俱焚起來,卻是將願意為國死節的最後一點決心和誓言,都給丟到了九霄雲外了。


    “大王饒命,容我解釋則個啊。。”


    胡文良的求饒聲未落,就聽得城牆上再次爆發出一陣巨大的喧囂來。然後又有人此起彼伏的隱約吼叫起來


    “又有人攻進來了。。”


    “西門的兄弟擋不住了。。”


    “快快點集起來,前去支援啊。。”


    “豈有此理,兒郎們都隨我過來。。”


    那名解軍副聞聲不由滿臉殺氣的踹倒雲床屏扇喝聲道。


    “我倒要看看,是那個不要臉也不要命的,敢來趟我解軍洲的場麵。。”


    然後,此起彼伏的喊殺聲一陣接過一陣,一場高過一場的,卻是向著城中胡文良所在位置逼近而來。其中還夾著隱約稍閃即逝的叫囂和怒罵聲:


    “這都是誤會啊。。”


    “我們可是義軍的人。。”


    “他娘的都拚了再說。。”


    然後跪倒在地上的胡文良,就見那名名為解軍洲的草賊軍將,已經是滿身頹喪之氣和惶然失色,隨著潰決下來的其他草賊,大步狂奔頭也不迴的越過了胡文良所在的位置,向著東門方向全力奔逃而去。


    又過了一陣子,趴跪在地上猶自沒能搞清楚狀況的胡文良,就聽到他們所去的那個方向,再度爆發出一陣叫罵聲來:


    “咁你釀的,這裏也有埋伏。。”


    “門外都被人被包圓了。。”


    “這是不打算給我們活路啊,。。”


    “大夥兒都上啊,拚了他一個算一個。。”


    “壞了,解軍副不見了,怎麽辦啊。。。”


    又過了一陣子之後,胡文良隻覺得看押自己的人也已然逃的不見蹤影,而小心翼翼的想要站起來活動下自己鬼的生痛發麻的腿腳;然後不遠處街道中傳來成群結隊奔走的聲音,再次讓他驚得連忙跪倒在了地上瑟瑟發抖起來。


    隨後許多雙穿著褐皮短靴和厚幫棉鞋的腿腳,從頭也不敢迴的胡文良身前奔走而過,隨著這些奔踏而過的腳步,還有大聲蕩漾在空氣當中的整齊口號聲。


    “奉太平大領軍之命。。前來平定地方”


    “不準欺淩婦孺。。”


    “不準殺人犯火。。”


    “不準作奸犯科。。”


    “敢有再犯者就地正法。。”


    胡文良聽的好幾遍之後,才有些戰戰兢兢的重新站起來打量著周旁的情形。


    就見這些青灰色調袍服的軍卒,在街頭上往複巡曳和叫喊著,而將先前那些衝入民家肆虐劫掠的草賊,都給一一的捆綁或是反拖著捉拿了出來;而成群成群垂頭喪氣的押解著跪倒在街頭,成為時下一道全新的風景線。


    其中也有一些試圖強行反抗,或是自持刀槍在手試圖進行交涉的,都被圍起來一陣連弩攢射放翻橫死了當場。更有一些孩童給他們帶路,而闖入一些更為蔭蔽的所在,將易裝暗藏起來那些漏網之魚給一一的指認出來。


    而在新渝縣的東門門樓上,生得一副北地漢子形貌的太平軍新九營別將林銘,也在打量城中的情形而發號施令著。隨著他的號令一批又一批被捉拿的俘虜陸續解送了過來。


    “會不會有些不妥啊,這些好歹也是別部義軍的幹係啊。。當場處置了會不會有什麽妨礙和麻煩呢。。”


    而在他身邊,臨時添為副手的駐隊團校尉李欲遠,卻是有些猶豫勸說道。


    “要不先拿住了,事後請示上方再辦好了。。”


    “還記得領軍在教授《告民曉諭歌子》中所說的麽。。太平軍素來以愛民護民為己任。。從來就不懼任何麻煩的。。”


    然而林銘卻是義正嚴斥的喝聲道。


    “不管他是官軍、土團還是義軍,或又是什麽其他的來頭;隻要是敢於欺淩肆虐百姓的壞種和敗類,就要毫不猶豫的與之鬥爭,狠狠幹他娘的殺他個片甲不留才是。。”


    。。。。。。


    而與此同時在吉州境內的永新縣城外,作為偏師領頭之一的潭州主薄兼朱存,也在和一名相熟的義軍故舊交涉著什麽。


    “宋老保,我這是念在故日的交情上才給你這個當麵交涉的機會。。”


    “隻要城裏那些大戶豪族什麽的都給我收拾幹淨了,太平軍自然就許你帶著手下全然而退。。”


    “但是除此之外不得濫殺,不得放火,女人也不能動,最多抄出來的那些財帛細軟你們帶走便是了。。”


    “但是以上諸條若是有所差池,那就不要怪我不給你留臉子,好生在這處做上一場了。。”


    “俺省的了,這就去約束那些殺才們。。”


    名為宋老保的將領,亦是毫不猶豫的連聲應道。


    “管教老朱兄弟滿意則個。。”


    而洪州的分寧縣,高季昌則在對著幾名新投附過來的義軍頭目麵授機宜道:


    “我須得你們辦好這件事情,方能作為歸附本軍的投獻。。”


    “把城裏稱得上號的豪強大族都給我洗了,男的不留女的不動;然後你們就可以放寬心交出部伍,帶上積攢下來的錢財和物用,去廣府那邊盡管享福了。。”


    “好說,一切盡管好說。。”


    眾人齊聲應道


    江陵城外的渚宮碼頭,鼓樂喧天而人聲鼎沸一時。來自饒州方麵衝天大將軍府的使者一行,也剛剛下得船來


    “竟是楊軍師。。真是蓬蓽生輝,求之不得了。。”


    周淮安用一種驚喜過往的語氣道,搶先拉住對方的手臂道。


    此時此刻,他卻是很有一種傾訴和表現的欲望。畢竟,這位還算是幫助過自己,並且在大將軍府當中為數不多三觀比較對路,可以說得來的對象。


    自己既有了這番局麵和氣象之後,也巴不得有個可以站在對等位置上正常溝通交流的人,好好裝上一迴逼才是。


    感受著對方的熱忱與殷切,楊師古卻是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免苦笑起來的無奈心情了。因為,在同來的那些大將軍府的屬吏當中,已經紛紛露出了某種“果然是如此”的表情來。這無疑又是做實了某種流言蜚語,對於自己的暗度和揣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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