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停歇的小雪之後,荊南節度使宋浩的臉色已然是霜雪一樣的顏色,冰冷而十分的令人心中發咻。因為自從他在章門鎮外遭到夜襲開始,他所率領的這隻大軍就開始受到頻繁的騷擾和偷襲。


    而這些敵人數目並不多,卻出沒的甚為頻繁,且甲械頗為精良而深喑地利;因此他們不但在夜裏屢屢出來偷襲;就算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大白天,也敢乘著風雪而來做那虛張聲勢攻打之態。


    哪怕是戒備森嚴的夜間宿營和中途開夥之時,也有他們準時冒頭出來射箭、放火,盡管造成殺傷和破壞寥寥而樂此不疲一般的就是不讓人消停和安生片刻;


    盡管他也幾次三番暗伏兵馬和派出馬隊在外遊曳待機,想要帶著這些賊寇的尾巴;並且也成功擊敗了好幾支頗為可疑的武裝人等,但是除了收獲百十具衣衫襤褸的屍體和破爛裝備之外,就再也別無所獲了。


    而零星被俘獲的對象也是隻是甚少,隻知道自己是被人用糧食征募而來的;隻要尾隨著官軍的行程,躲在山林裏裝模作樣的鼓噪一番即可。至於襲擾之事依舊如故而令人煩不勝煩起來。


    而這種有事沒事都來鼓噪一番,真真假假參雜的襲擾之下,他的部伍當中卻是迅速積累其大量的疲憊和怨言來。除了那些裝備和供給相對優良,且征戰經驗較豐的陳州兵和泰寧軍外,其他追隨而來的人馬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掉隊和逃亡的現象。


    然後,首先出現問題的那些素質堪憂而成份不齊的土團、鄉兵。經過了多次的一夜數驚、寢食難安的遭遇之後,他們在一次營地取食的優先次序上爆發了衝突,然後就變成了一場毫無征兆的嘩變。


    雖然很快就被嚴陣以待的本隊陳州兵和泰寧軍騎兵,給鎮壓下去;但是一口氣砍了上百個殺雞儆猴式的人頭,依舊沒有阻止這些對方土團、鄉兵,迅速下滑到底線的士氣和鬥誌。


    然後,他在這裏有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宿營的時候讓那些州下地方的團結子弟和守捉兵,與本陣的陳州兵混搭在一起,以方便監督和杜絕後續逃亡跡象。


    結果就是這些陳州來的老軍伍,很快就被這些良秀不齊士氣低落的地方武裝,及其悲觀情緒和消極態度所影響和感染;結果在臨陣應變和對敵反應上無形間消弱了不少。


    結果在一次夜間的騷擾當中實在忍不住賊寇的撩撥,而一時衝動的相互裹挾在一起追了出去。然後,由此露出的破綻,讓另外一小股偽裝成官軍的賊寇潛襲進來,就近點燃了畜棚和馬廄,還差點就把糧草給燒掉了。


    若不是宋浩其餘的部下還算經驗老道且見機得快,就近鏟雪以布包競相投擲滅火,那就不是僅僅損失數百頭驚奔逃散的畜力,而是大軍就此乏食無以為繼的問題了。


    為此,他不得不忍痛斬殺了自己麾下,包括一名身為看重的族人兼校尉在內的十數人,以正軍法以儆效尤。然而,


    在這些層出不窮的賊寇襲擾和意外狀況的拖阻之下,他原本想要師法前代名將李愬雪夜襲蔡州,一舉擒獲叛亂藩帥吳元濟的故事;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的笑話和泡影了。


    因為從樂鄉縣境內走到這裏的路程,居然讓他的人馬足足走了三天。有這三天時間作為準備和動員,他可以預期到自己將遇上的是整好以瑕,據城嚴陣以待的荊門賊軍。


    因此,雖然他們前進的方位依舊不變,麾下依舊還有八九千人馬聽用,但是在宋浩的心中勝負天平上,已經越來越變得有些進退兩難和舉步維艱起來了。就像是再次變得紛紛揚揚起來的雪花一般的迷迷蒙蒙。


    。。。。。。


    而在遠處一處平淡無奇的雪丘上,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點兒慢慢從白茫茫一片的背景當中蠕動起來,最終露出一張飽經滄桑而被冷風吹得泛紅的臉孔,卻是一名披著素白色大氅而戴著連兜白色氈帽的義軍士卒。


    而在他的手中還端持著一隻白布包裹的水磨黃銅管子,正用這粗頭那邊在打量和窺探著遠處,泛白斑駁的原野大道當中,正當蜿蜒而行的官軍行列。


    這也是他們這些探報隊和遊弋隊的成員,所新得到的神奇裝備之一;通過裏頭夾著的兩塊圓凸磨光的水琉璃精,可以將甚遠處的情景和動靜,纖毫畢現的拉到眼前一般清楚。


    也正是憑借這種被戲稱做“千裏眼”的神奇玩意,還有那些方便穿梭往來於水上的輕便快船,他們這些探報隊的成員和習於冰天雪地的北地老卒,所組成的襲擾小隊才能遊刃有餘的和這些外來官軍周旋下來。


    在雪地裏呆看的久了,他不免覺得眼睛有些酸張起來,而連忙用一塊熏黑的琉璃片遮擋住眼睛,重新看著有些扭曲而黯淡起來的萬物,才頓然覺得好過了不少。


    然後,他又忍不住想起了早年在北地的生涯和歲月;那個冬天裏雪下的可真是大啊,都能把人給深陷進去了半身的大小雪窩子,可不是這南方半尺厚的小雪花可以比的事情。


    那時候他也在義軍當中,北地格外凍人的冬天之下,大夥兒因為沒有足夠的衣物保暖,而是有什麽就用什麽,遇到什麽們就拿什麽,甚至是用稻草、樹皮和土塊來裹身;


    又許多人因為太過疲累和孱弱,一旦睡下了就再也醒不管來,隻留下相互抱團取暖成一團硬邦邦的屍體;還很多人在跟著奔走當中一不小心就渾然不覺凍爛了手腳,然後等到天氣轉暖後就這麽一塊塊發黑發紫潰爛著慢慢死掉了。


    他也幾乎忘記了自己是怎麽挺過來的,也許是靠撿破爛和剝那些敵人、同袍或是不知來曆屍體上的衣物吧。後來到了廣州後又發了痢症,不得不留下來休養了大半年,也由此在廣府那場變亂之中,稀裏糊塗的就變成了易幟改號的太平軍一員了。


    然而他並不覺得有所後悔,甚至覺得相對那些已經北上的老兄弟而言,自己走了一輩子的背字而終於時來運轉到了。因為在現今在太平軍中,有田有餉有前程過的既是舒心又有盼頭。


    就算是被派到這雪地裏來行事,不由有足夠分量的油脂和口糧維持力氣,還有防雪水的厚布披風、氈毯和加絨睡袋什麽的在雪地裏保暖;簡直就像是提前了好幾輩子在享福了。


    所以,他覺得眼前跟著那位虛領軍的日子就過得很好,好的讓人覺得簡直太過頭了,而除了把命豁出去外就根本無以迴報的地方,所以絕不容許任何的存在前來破壞和幹擾之。


    至於昔日的幹係,無論是來自衝天大將軍府的黃王,還是當年補天大將軍王仙芝,那都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


    刺人的風雪漸漸消停下來,而荊門縣城斑駁剝裂的土牆,赫然已經隱約出現在了他的視野當中了。然而更讓他驚喜和意外的是,荊門縣城外一直蔓延到水邊的城下坊,居然還大多數保持完好。


    這不由讓宋浩又平添出幾分信心和蔑視之情來;草賊就是草賊,還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到處流走肆虐,卻不善於守禦之道的風範和做派;哪怕是有城防為頓兵之所,卻不懂得臨敵基本清野堅壁的道理。


    如此一大片的城下坊,已經足以成為他的人馬就地立營,和修治攻城器械的材料取用來源了;而那些現成的屋舍和倉秉,也是曆經遠途風雪中跋涉而來的官軍,最好的現成棲身和修整之地。


    盡管如此,宋浩還是留個個心眼而叫過自己的親兵虞侯宋年道


    “為防有詐,先令隨州團結和複州守捉兵,分別入內探查和據守。。”


    “得令。。”


    親兵虞侯頓然抱拳施禮而去。又過了一陣子後,風雪中死寂一片的城下坊中開始變得有些人聲嘈雜起來,還有許多點點的煙跡在其中冒了出來。


    宋浩心中不由的一凜,頓然謹慎的想要下令備戰和迎擊;然而卻見飛奔迴來的親軍虞侯宋年臉上略有些欣然色道:


    “啟稟鎮帥,坊中未見得賊情蹤跡,反倒是發現了許多遺棄的柴禾和米糧等物。。因此,先入的兩部州軍已然取用,就地生火和炊食起來了。。”


    “混賬,真是一群混賬。。”


    宋浩不由用驟然變大的罵聲,來掩飾自己心中揣測落空的一時尷尬。另一方麵則是對於的城中這些草賊,更進一步的輕蔑起來。隻會被動龜縮在牆後的甕城而守之輩,也不過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爾。


    “還不快令他們熄火整隊,就近設防和待機麽。。難不成要用更大的動靜,告召城中的草賊官軍來討了麽。。”


    隨即,下一句話就暴露了他的真是意圖。


    “城坊之中所有可用之物,都需本陣統一收聚起來另行發派才是。。還不快讓本陣的忠武兵前往清點和搬運。。再讓泰寧騎兵就負責外圍警巡和彈壓好了。。”


    “這。。。得令”


    親兵虞侯宋年猶豫了下,卻還是迅速轉身而去了;


    他自然知道想要這些剛升起火來,正在烘烤凍僵的身體和雪浸過的衣甲,兼做烹製熱食的官兵,重新放開這些已然到手的東西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但是作為軍中的核心和主力,同樣在風雪裏跋涉了一路的忠武兵/許州軍,也渴望和需要這些東西來恢複體能和氣力,這是沒有什麽好商量的事情,隻能先委屈一下這些地方軍伍了。


    而隨後繼續引兵巡視和刺查於城下的宋浩,則對於城中之敵更加的心中有數起來;自己專門選了這個風雪漸起的冬日來出兵,打的就是以慣於風雪的北地士卒之長,以製這些來自南方嶺外之賊的主意。


    現在看起來他,他們比自己想的還要更加不堪,在風雪交加之下居然都放棄了大多數的城頭巡防了。


    又過了半響之後,城下坊當中煊煊冉冉的嘈雜聲,也變成的愈演愈烈的騷動和叫罵聲來;若從上方俯視下去就會看見許多不同旗色下的官軍在成群結隊地對峙著。


    而更多的情況下則是那些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的地方官兵被驅趕到一邊去,而敢怒不敢言眼睜睜的看著,來自忠武軍的健卒,堂而皇之的占據或是弄走他們已經生好的火堆和熱食、湯水。


    然後才有姍姍來遲的軍資官和武吏;補償性的給他們分發了一些凍得硬邦邦,在這個天氣下放個十天半個月也不會壞掉的冷餅、冷團之類的。雖然一時之間都沒有人說話,但是握著這冷冰冰的餅和團子,隱隱的怒火卻是在心底蔓延開來。


    而此時,宋浩也得以移入了新的中軍大帳,一處還算是整潔的草市稅關的公廨之中。這時候,遠處城頭上的草賊依舊沒有任何的動靜;隻有那些林立的旗幟孤零零的擺動在風中。


    這時候再次有人請示道


    “外圍巡哨的泰寧馬軍都知,請求分批入內修整,以恢複馬力一二”


    “準了。。”


    烤著暖融融的大塊炭火,宋浩也是不暇思索的道。畢竟,這泰寧軍可是他唯一的騎兵力量,就算人可以不休息,坐騎的戰馬也是要飲水喂食兼做清理皮毛,才能保證不傷不病不至於嚴重掉膘的。


    “就讓先前已經休息了小半日的複州與隨州的人馬,接替泰寧軍的大部防線吧。。”


    “再讓餘下的州兵都分出人手來,先把外圍的陣營和防壕,給在天黑前挖出來再說吧。。”


    這時,帳中或有人覺得有所不妥,卻礙於眼下的場麵而被同伴給拉住了;而眼睜睜的看著這個決定被傳令下去。


    然後才有些憤怨的掙脫走了出來,對著自己的同伴喝道:


    “你可明知道這事情有些不妥的,為何不讓我說。。須知軍中不患寡患不均的道理。。”


    “就算有所不妥,那也不是你可以計較和置拙的。”


    同伴卻是苦口婆心的勸道。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一味均等的道理啊,就算是鎮帥心中也未嚐有所親疏遠近的三六九等,你又何苦為這些許消失惡了自己前程呢。。”


    正在說話之間,遠處的騷動和嘈雜聲突然變成了連片的叫喊和塵土飛揚的爭鬥動靜。隨後就有幾名看起來慌慌張張的軍校衝過來大喊:


    “不好了,隨州兵抗命不從,還挾製了呂郎將劫奪了軍資,向外鼓噪奔走而去。。”


    “複州兵與泰寧軍在街頭爭搶營舍,已經火並起來了。。”


    隨著這些的叫喊聲,城下坊當中升騰起來的火焰和煙柱,也在慢慢的蔓延開來。而當宋浩被驚覺出來站在草市鼓樓的高出,向著遠方眺望而去之時,卻是突然大叫了一聲:


    “不好,這火起的抬不尋常了。。塊敲鼓鳴金,就地整隊設防。。”


    他的話音未落,就見原野當中鼓蕩的風雪一下子變得激烈起來;而在撲麵而來的風雪之中隱隱綽綽大片刀兵的泛光,已然在上風頭裏如同插翅一般的加速撲殺過來了。


    而原本死寂一片的城頭,也像是一下子驚醒過來,而在旗鼓喧天當中密密麻麻的攢射出許多箭矢,還有一道道流星一般的火球來。


    “這是草賊的陷阱和埋伏。。我軍休亦。”


    這一刻,宋浩隻覺得胸口被無形的額力量給重重錘擊了下,而幾乎就要從這鼓樓上跌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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