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城頭上的太平軍聽到遠處暗哨吹響警號的時候,就隻能看到城北營盤與來自北麵的敵軍開始接戰的情形。而這些打著李字將旗和玄色橫條旗的敵軍,卻是從東西流向的瀏陽水北岸,乘著清晨尚未消散的霧氣從兩條預設浮橋上潛渡過來的。


    此刻從城頭上望將下去,可以見到在這些官軍輕易戳穿了外圍陣線的警哨和少許抵抗之後;位於城北營地當中正在編練的數千別部義軍,僅僅是一個照麵就像是被石頭砸開的雪堆一般的,在外來強突猛進的攻擊下已經是浪崩一般的各種狼奔鼠突,人仰馬翻了。


    而作為這部官軍主將的懷州(今河南泌陽)刺史兼兵馬使李罕之,亦騎在馬背上冷笑著看著這一切而心中自有一番恣意和張狂。什麽義軍,不過是一群土雞瓦狗或是烏合之眾爾,隻要稍加手段就徹底現了原形了;還敢妄稱替天行義之師,這亂世上最大的道理難道不是誰的刀槍更利,手下的士卒夠兇夠狠麽;


    “讓兒郎再加把勁,把城東草賊的營盤也一氣拿下吧。。”


    他手中挺稍斜斜刺空,而對著左右披掛齊整在馬上待命的部將和親從道


    “也好令這些賊眾,好好見識一番我河內健兒的本事。。”


    左右亦是轟然而齊聲應和,然後又變成了無數道四散奔流開來的滾蕩煙塵。


    隻是在提轉馬頭之前,他又看了眼那些勿論潰軍怎麽死命拍打也毫無動靜的城門,以及仿佛被嚇住了而沒有多少聲囂的城樓,還有略微有些遺憾的夾馬衝馳而去了。


    他本是陳州項城人,亦可算是義軍的老熟人了。祖上均為農民。自小身手矯捷、力超常人。後來落發為僧,但因為他行為無賴而長相醜陋,所到之處沒有地方能容下他。因此毀僧衣、擲盆缽,開始做起了強盜這亡命勾當。


    早年一度加入初期的王仙芝—黃巢軍一起搶掠,並慢慢成了一方勢力首領。等到王仙芝身死而黃巢軍渡江後,李罕之又乘機帶兵脫離黃巢,與畢師鐸等人一起歸附唐朝廷。亦是黃巢義軍的後翼覆滅和輜重老弱所在的後隊被屠戮血債的罪魁禍首和幫兇之一。


    因此,時任鎮海節度使的高駢因此舉薦他為光州刺史,算是正式有了個官身。然而還沒等他在這裏安穩多久,隔年臨近的壽州(今安徽省壽縣)就有屠戶王緒和他妹夫劉行全起兵作亂;並且接受了殺刺史自立的蔡州叛將秦宗權的任命,而合兵前來攻打他所在的光州。


    李罕之初來乍到而根基不穩,就被兩下攻打之下獨立難支,旋即城池失守而不得不率眾出走,於是前往老家項城重整旗鼓,並依附了停駐當地的河陽節度使諸葛爽。諸葛爽隨封他為新收複後的懷州(今河南焦作)刺史。


    後來草賊出嶺外而一戰破潭州二戰下江陵,山南節度使劉巨容自此備戰荊州襄陽,朝廷發各路兵馬以援應之;他作為諸葛爽麾下的附庸武裝,也被隨著其他幾路馳援的官軍被指派到了劉巨容的麾下。如今作為劉巨容南下攻略江陵所差遣的偏師之一,他也是收複複州的主要出力功臣。


    因為他早年做過和尚,也曾是從草賊從反正朝廷的一員,所以他在山南軍中很快就有了個不怎麽恭敬的“李和尚”別號,而新近開始與南邊竊據嶺外的那位“虛和尚”,相提並論在一時了。這讓他很有些不忿又有些無奈。他畢竟隻是寄人籬下的客軍,又是從草賊中反水過來的經曆和背景。


    所以他想要出頭就得比別人更加敢於冒險和拚命才是。要知道在山南劉節帥的麾下,除了精壯的數萬行營兵之外,可是還有七八隻各色軍伍在聽效呢。


    相比來自京畿的那批趾高氣昂的神策兵,或又是山南當地的數州團結子弟,江西移防的黃州守捉兵;他這部河南過來的懷州兵隻是數路客軍之一,在其中根本就是不怎麽起眼的存在。就算打下了複州之後除了部分七折八扣的犒賞之外,也隻得到了個小城監利縣權作安身。


    他自然是不甘心接受現狀,好在機會宗室不負有所用心和準備的人士;這段時間內湖南觀察使境內也是多事之期,什麽牛鬼蛇神之輩都一起冒出來爭奪時勢和搶占地盤了。


    先是有朗州官軍反叛者周嶽流竄到邵州去,攻破邵陽城而驅逐了刺史徐顥。然後又有兵敗的荊南將領雷滿率殘部反亂,攻破朗州而致使刺史崔翥喪命。然後石門的蠻族人向助招眾攻破澧州,代理州事的呂自牧因此喪命。


    再加上之前桂陽的土豪陳彥謙攻破郴州,致使刺史董嶽喪命;可以說朝廷一口氣又死了四個刺史或是州級的守臣,也喪失了在湖南觀察使治下絕大多數還未曾淪陷的地區了。


    因此,如今的湖南境內也變成了殘餘據壘的官軍、四下流竄的叛軍、駐守在沿江節要的義軍和見縫插針式的地方土團,各種勢力紛起之後犬牙交錯在一起的局麵了


    所以,他若能在潭州這個觀察理所打開一番局麵,那以此為憑被保舉暫代一個大州的刺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比起原來地貧民寡而飽受摧殘的懷州,或又是戶口幾乎逃散一空的監利縣,可是要舒服和受用的多了。


    要知道盤踞潭州當地的草賊頭子賀君厚,何懷忠、劉懷章之流,當年也不過是河南軍中的區區以小頭目而已;究竟有多少成色和底氣他也多少了解一些的,完全值得他行險一博的。再加上他在行營中也曾聽聞過有人想要反正的消息,就更加堅定了此番的決心了。


    畢竟,隻要他們一日未曾反水和易幟,就一日還是那些殺多少都不夠的草賊,對其進行征討光複那是誰也調不了錯處的;更何況就算是官軍之中,難道還少的了各種侵並殺戮的勾當麽。無論是北衙和南司之間,還是中軍和外軍之間,或是鎮軍與牙兵之間,隻有脫穎而出的勝利者才不會被職責和加罪的。


    然而,城北編練義軍的潰敗,多少還是提供了某種有限的緩衝之際;正所謂是散亂開來的數千頭豬就算是讓人抓也抓不過來,而亂跑起來阻道的時候也要費些砍殺的功夫才能衝出條過道來的。


    於是他們像是山洪一般的肆虐之勢,沿著牆下撲卷到了城東的營地之時,其間的大部分義軍已經被驚動和聚集起來迎戰了;但是這些同樣是接受整編的別部義軍,在洶然而至的敵勢和倉皇逃鬼的潰兵交替衝擊下,並沒有能夠堅持下來多久,就重新做了鳥獸散了。


    帶著親隨馬隊押後待機和警戒的李罕之,也不由摩挲著鞭柄而露出了某種從容的笑意。


    但是衝到陣營後段的時候意外還是發生了。就像是經過暴雨之後奔流而下濁流,在遇到浮土和砂礫之下的堅硬磐石一般,在接觸的霎那間就隨著齊齊的人仰馬翻甚至是被挑飛、掀起來的許多身影,而徹底顯露在了一片潰亡之勢當中。


    前桂林戍卒出身的官兵,如今的太平軍新三營第二團第三旅第一隊的火長張東,也身列其中而爆發出最大的氣力和血勇來與之廝殺拚鬥著。麵對裹藏在潰兵當中洶然而至的敵人,他們這些太平士卒也隻來得及排成不規整的盾陣,而射出一輪弩弓就不得不拋投在泥地上,而抽刀挺矛與之撕鬥纏戰在一起了。


    僅僅是一個照麵十數個唿吸之間的事情,他手中就已經折斷了一支短矛,砍卷了兩把橫刀,手中左擋右格的蒙皮鑲鐵邊團牌麵上也被劈砍得稀爛;他頭戴的皮笠盔更是被不知道挑飛到哪裏去了,而隻留下額頭上的豁口留下血線來糊住了左眼眼角。


    而他身邊並列的排頭兵也已經變得稀稀拉拉起來,幾乎變成了交疊的屍體或是滾倒在地上呻吟、嘶鳴的傷員;然而更多的矛杆又從他的身後參差交錯探伸了出來,霎那間迎麵戳頂在那些密集撲入陣線當中的官軍身上,就像是陣列當中被壓抑到了極致的彈簧一般的,將他們的身影給重推給挑翻、掀倒出去。


    在官軍所擅長的衝陣、撞開、楔入、殺散的一連串慣用戰術麵前,這些草賊居然巍然不動的抵擋和承受住了,還饒有餘力的進行了短促的反擊;這不由讓殺了勢如破竹的官兵們,頓然產生了某種心理和行動上的明顯落差,而錯愕和遲緩了幾息。


    而張東更是順勢滾倒在地上,而讓過身後更多挺伸出來的矛尖和木杆,還有在人群間隙當中已經上好弦而攢射而出的連弩和硬弓;隻聽得無數杆子交錯揮舞戳刺又撞擊、摩擦在一起的嘩嘩聲,還有連弩壓射的嗒嗒聲,鐵臂硬弓放弦的嗡嗡振鳴聲;與迎麵官軍陣列當中的急促痛唿和淒厲哀鳴聲,構成了一首鮮血淋漓的死亡奏鳴曲。


    而在頭頂嘩嘩作響的密集杆子順勢滴淋下的涓滴、小股的血水當中,滾撲在地的張東亦是把刀撐肘向前,然後對著踩踏在煙塵裏的那些穿著烏皮短靴和黑步履的小腿和腳踝位置,眼疾手快的消切而過。霎那間就像是憑空被抽倒的骨牌一般,在張東所滾過的十數步距離之內的敵勢前列,再也沒有能夠站立的身形了。


    作為一名富有經驗的長征戍卒,他甚至不需要費力去斬斷它們,而隻要順著滾動身體的慣性掛刀割開,這些靴履防護不及的腳筋和肌腱連接的地方就好;是以靠山起來的效率也是特別的快。但引起敵人注意的張東也因此付出了代價,霎那間就有數隻撓鉤和槍尖向著他不斷滾倒的身體,狠狠戳刺釘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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