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潭州一角的城門居然就自動打開了,還有人在城頭上招唿著什麽。正帶著一部先頭在潭州東南角城下偵查和觀望敵情的直屬營校尉葛從周,也不由有些目瞪口呆的愣了下,然後對著身後的部署沉聲決然道:


    “已經披掛俱全的第一團,隨我衝上去探明究竟。。通知其他三團換裝弓弩和刀排,做好緊隨接應的準備。。”


    “諾。。”


    左右轟然應聲道,而迅速整隊匯聚成一條矛手在前而刀排兩翼,還有小隊投火手居中的縱列。


    然後,他們就像是青色的箭一般飛馳過野草青青的曠野,又攀越過幹枯的城壕,而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而消失在門洞的甬道之間,隻留下陣陣腳步和喘息聲的迴響。然後就像是被某種無形的事物給吞噬了一般,再沒有了任何聲音和反響。


    後續跟進過來的另外三團校尉也不由麵麵向覦了下,還是不約而同毅然唿喚和帶領這各自人馬,繼續向著尚未合攏的門洞靠攏過去。


    這時候城頭上卻再次出現了變化,原本懸掛在門樓上的赭色旗幟抖了抖而飄落下來;隨即就插上了繡有太平兩個大字的青色旗幟。這些趕來的太平士卒們,也不由紛紛放緩腳步而歡聲雷動起來。


    而在城頭上,葛從周帶來的一團士卒正在接管和控製各處要害,然後又分出一些人來與朱存的士卒混雜在一起,沿著城牆兩端和內側重新布設防線和陣地,以備萬一。


    “在下彭攢,可叫俺團頭彭好了;還請葛校尉能在貴軍主麵前,為俺說項一二了。。”


    那名小吳門守將,亦是低聲下氣的跟在身後宛求道。


    “這城裏發生的變故和策劃,俺可是一點都不知曉啊。。”


    隨後,正在城東和城北方向坐鎮和指揮五個老營人馬,鎮壓和收編那些城外駐留別部義軍的周淮安,也得到了快馬飛馳而來的相應消息。


    “這就可以進城了,真是太好了。。讓待機的直屬營火速進入增援。。”


    隨即他下令道:


    “多配投火隊和火器,然後沿著城牆向南麵和東麵繼續奪取城門。。天黑之前,我最少要見到三處可以互為唿應的門戶。。”


    “教導大隊和後陣兩營繼續隨我待命,以備萬一。。至少在搞清楚城中狀況之前,不要急於分兵進擊。”


    。。。。。。


    而在潭州內城和牙城之間,已經被烈焰熏天的火勢給燒成連片,而再也無法搶救和挽迴的府衙建築之前;已經被遍布交疊的屍骸和肆意流淌的血水所充斥著,


    而在四通八達的街道裏,還有不斷明火持杖的士卒押送著形形色色的俘虜過來。他們或是灰頭土臉、披頭散發著,或是滿身幹透的血水和泥垢,或是遍體鱗傷、創痕累累;無一例外都被反綁著手臂而不由分說壓倒在地上;


    又在連片的唿喝聲中,被全副披掛的士卒狠狠踩踏著脊背而手起刀落之下,緊貼著地麵的無數道血光迸濺而身首分離。哪怕其中有所部分的老弱婦孺,提淚橫流的苦苦哀求之間,也絲毫不能讓這些麵如鐵石的行刑者們,猶豫和動容分毫片刻。


    而站在高台之上,頸子上纏著厚厚滲血布帶的橫江軍主賀君厚,一邊感受著身後熊熊烈焰所吹散過來的灼人熱風,一邊左右顧盼著打量著著血腥而殘酷的一幕,卻是充滿某種扭曲而肆意的快感。


    這些草根泥腿子怎麽就不能乖乖去死呢。他本來就是一名不入流的小吏出身,但不管怎麽說在大多數泥腿子麵前也是作威作福、高高在上的角色,怎麽可能有機會讓他們這般,微賤如螻蟻的東西和自己一起把臂言歡呢。


    後來,為了自保兼向仇家算賬才得以加入到這些草賊之中;又得以乘勢而起。所以他每每思量起來既是矛盾又是反複的,就恨不得扒了這身汙穢不堪的皮,卻又舍不得這個身份所帶來種種便利與特權;


    畢竟,若沒有這些個蜂擁而起草賊把那些豪門大戶、官宦人家給打翻、踐踏在地上;原本的他又有什麽機會受用到那些身家交規的女人們,享用這些人家金玉滿堂的生活起居因使用度的器物和做派。


    乃至親眼看著那些養尊處優、高高在上原本連正眼都不會瞧他的富貴人兒,是如何在這些貧賤窮漢的手段下,欲求一死而不能的淒慘模樣呢。


    要是原本作為小吏的他,也許終其一生為這些人家伏低做小的奔走在前,就隻能最多取個大戶宅院裏放出來,被玩爛掉的丫鬟什麽的作為難得恩典,然後養著不知道是誰種的兒女,而繼續奉承著大戶人家裏丟出來的一點殘羹冷筵呢。


    另一方麵則是各種隱伏的心悸和憂慮,他可是親自見過官府抓獲的盜賊、草寇們的下場,甚至親手給他們上過刑用過手段的;但是一想到自己一旦失敗之後,失去眼前所有不說,這些手段落到自己的身上可就不是那麽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好在現在的老天爺突然就開了眼,給了他一條兩全其美的額道路可以選擇了;就此反正朝廷成為官軍中的一份子,不但成為了吃俸祿、享富貴的一方牧守,還能夠繼續享受自己這一路羅括來的財貨子女和其他好處。


    那可是來自江西招討使曹全晸和山南節度使劉巨容聯署的招降書,和數十份等秩不一的告身。直接委任其為潭州刺史兼譚嶽衡三州防禦使。


    真真正正從五品秩的朝廷高官啊,就連當初他自己小靠山(典史)背後大靠山(捕盜尉)的恩主,隻在私宅裏遠遠見過一眼人稱“韓三鐵”(鐵心、鐵口、鐵麵皮)的本州刺史,也要伏低做小低聲下去的一方守臣之職啊。


    難道天下還有比這更讓人美滋滋的事物麽;而唯一能夠妨礙和阻撓他帶領部下們奔赴富貴前程的,顯然就是城中這些依舊在負隅頑抗的草賊們了。


    然後,他又勾連上另一位破落商人轉為強盜出身的軍主何懷忠。一番利欲熏心的心思反複與曉以利害得失計較之後,就毫不猶豫的對著曾經並肩對敵的同袍舉起屠刀。隻要他們在這裏死傷的越多,自己反水交上的這份大禮就越發的厚重和得力才是。


    至於另一位軍主劉懷章卻是個苦出身的老鹽梟,卻是個日常裏油鹽不進的老頑固。在他兩已經確定一個做防禦使,一個做刺史的分肥條件之下,是在沒有把握說服他協同行事,那就幹脆都一起收拾掉好了。唯一的意外就是前些日子相繼派遣到潭州來補兵湊糧的那幾部義軍,所以在拖到現今來發動起來。


    但除了那些已被自己暗中拉攏過來的部伍不說,其他的草賊就算是死光了又能如何;大不了他再散出些錢糧來,短時間內就可以再聚附起大幾萬的人頭來了。這樣官軍那便就算動上什麽別樣的心思和反複,自己憑據這座大城也有周旋下去的餘地。


    眼看的,諸如當年靠出賣龐勳鄉黨發跡的諸葛爽、如今以裹挾義軍老營眷屬投降受官的畢師鐸之流前程,已然對他們敞開了坦途大道了。他脖子上的傷口隨著他亢奮的情緒而再度有些綻裂開來,而滲出紅膩膩的血水來。


    “稟告軍主,”


    這時一名看起來滿身煙灰的部將,穿過煙霧中的街道前來拱手道。


    “城中五部人馬十一所駐地,兄弟們已經鎮平了最大的七處了。。但餘下三處已經流竄開來,各營正在就近加緊攻打和搜拿呢。。”


    然後他猶豫了下又微微俯首道。


    “隻是還有一處果敢軍的駐留所撲了空,卻不知道躲匿往何處去也。。何軍主還請您稍加小心提防呢。。”


    “那個破侉子的朱阿大麽,卻也無妨了,我這邊自會留心和提防的。。但是你那頭要多加用心了。。”


    賀君厚卻是略作不耐的擺擺手道。


    “隻要封閉好九門出入再處置完眼下的手尾,日後有的是時間把這些殘孽給城中慢慢羅括出來的。。”


    “對了馬五,劉(懷章)老別的宅邸和家眷都看住了麽,明個我可是有大用處的。。”


    然後他又轉身對著另一名部將道。


    “雖然何九那兒自稱把他的舊部都壓下來,但是明麵上還是要用些功夫的。。”


    “鄭七兒,你還得盯著這廝防他借機使什麽手段,當初可是說好兩家共分劉老別的部眾,可不能讓他獨占了便宜去啊。。”


    然而,就像是在說曹操,曹操就到了一般似得。賀君厚正在對著一眾部下麵授機宜,就見又有頂盔貫甲的一行人等穿過了煙火而來,領頭的赫然就是瀾山軍主何懷忠;


    他不由連忙打發走這些部屬,在表情深沉的臉上換上了個還算燦爛的笑容,而主動迎上前去寒暄到。


    “老何啊,怎麽勞煩你過來了。。死鬼劉的麾下可曾還有不識數的,要我說狠狠的殺一批就消停了。。”


    “勞煩掛心,暫且還沒有什麽關礙,不過,我這番刮城時卻是覓得了個稀罕事物。。”


    生了副麻子臉而氣質陰沉的何懷忠,亦是舒展開發暗的麵皮笑道。


    “不知道賀兄弟能否替我鑒賞一下呢。。看看值不值得你那個青玉硯。。”


    “卻不知道是怎樣的稀罕玩意哩。。”


    賀君厚頓時有些意動道,他自從做了軍主之後就很有些附庸風雅的嗜好,而在私下裏沒少收羅和交換過過相應的事物。然後,他就見對方掏出一個精美的圓筒來,交給引路的將官轉而遞送到麵前來。


    “這是?。。你。。”


    賀君厚正待接過把玩,卻突然見到那名將官麵上某種惡意十足的表情,不由在心中一驚而驟然想要後退叫喚左右;


    卻不防對方轉動近在咫尺的圓筒突然篤篤數聲,將幾枚事物釘在了他的身上,然後就這麽失聲脫力的慢慢栽倒下去,又被這名將官給眼疾手快的一把攙扶住,然後他用一種低抑的聲音道。


    “賀軍主一路走好了,這袖箭筒裏裝的客是專從西南夷那兒弄道的箭毒木。。見了血就沒指望了。你的妻妾兒女我自會替您老人家照看了。。”


    然而,努力瞪大眼睛恨不得將對方吞掉的賀君厚,又艱難無比的轉頭看向了站在邊上冷眼旁觀,卻是隱然用身體擋住周圍部屬視線的瀾山軍主何懷忠等人,慢慢的失去了最後的意識。


    而那名將官這才拔掉屍體身上插著的尖銳物,又在脖頸上的創口狠捏了一把直接讓愈合處再度飆出血來來,這才驚慌失措的大喊道:


    “來人,不好了,軍主傷創複發了。。”


    而在這一片亂糟糟的場麵當中悄然退走的何懷忠,也在心中暗自歎息和感觸著。雖然對方拉他一起反水條件看起來相當的不錯,但是一個屈居人下的潭州刺史,又怎能與身兼三州的防禦使相提並論呢;


    現在城中大多數的刺頭和變數都已經被收拾了,剩下勢均力敵的兩家分肥,怎又比得上一家獨占全部的好處呢;正所謂是大丈夫當斷則斷才是富貴青雲之道呢。


    接下來就是通過這位私通後宅而被抓到把柄的內應,將來自朝廷的密使和文書、告身給搶先占據到手才是。滿腹心事的何懷忠正在思量著迴到自己的軍中,就見數名部將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的聚攏上來。


    “頭兒,”


    “軍主。。”


    “事情有些不好了。。”


    “那個逃走不見的朱阿大,又帶人殺了迴來了。。”


    “混賬,這又是什麽話。。”


    何懷忠不由厲聲斥道。


    “他營中才多少人,那般丐頭花子一般行伍,有啥麽好大驚小怪的”


    “可不是當初那些丐頭花子了,個個都是披堅執銳的悍勇耐戰之卒。。”


    這幾名部將卻是七嘴八舌的爭相道。


    “兄弟們正在四下裏刮城,竟一時抵擋不得,已經連敗了數陣下來了。。”


    “該死的東西,這撥人馬又從那兒冒出來的。。。。。”


    何懷忠不由惱恨的要咬碎牙齒了,居然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出現了變故和意外。


    “負責把守九門的都是瞎子和傻子麽。。”


    要知道,原本他的瀾山軍號稱八千部眾,和自稱九千人馬的橫江軍合作一處之後,已經足以鎮壓得住城中全部局麵;甚至還有餘力來收拾和吞並死鬼劉老別殘餘的四千多士卒。再加上一些原本就被拉攏過來的別部營頭將官,已經足以支持他們的反正大業。


    所以他才得以下定決心,在眼見功成之際行險排除掉賀君厚這個臨時盟友兼領頭人,而奪取如今潭州城中局麵的主導權柄;然而,一個跑掉的朱阿大就輕易讓他的連環策劃,變成了一場迫在眉睫的危機和笑話了。


    如今城中劉老別殘部才被他壓製下去,非但不能動用還要分兵監管;而作為協力和盟助最有實力的橫江軍,卻又剛剛被他設計幹掉了領頭人,正當是內部群龍無首之時,更沒有那麽容易為他所用了。


    而城中尚有流竄抵抗的別部餘孽,再加上朱阿大引來這些不明外援,這些內憂外患之下,竟然就隻能靠他所掌握的瀾山軍來一力承當和對應了。他忽而覺得很有些心力憔悴和莫名的隱隱後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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