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是廣州留司後宅裏各般心思於情境之時,而在廣州城外的小江邊上也迎來了一行形貌各異的訪客。


    其中最為年長而青衫寬袍的一位,赫然是年過耄耋而精神依然碩毅,卻又不失風趣的宣教主事、兼隨軍讚紀的安南學者丘宦;


    然後,才是無論身處何地都始終是保持著一絲不苟的形象,而看起來很有些好好先生意味的安南同鄉,如今身為戶曹主官的樊綽;


    而最為年輕的一位頗看起來有些儒雅俊攜,則是隱隱有些鬱結於心和愁眉苦臉的意味;他正是新近被放寬了禁足範圍的前名士(奸細)皮日休;


    在作為留守司重要官屬的樊倬和丘宦陪同下,他們來到了小江邊上的一處工坊當中;如今廣府附近的小江支流邊上,都像是雨後春筍一般的冒出了許多,由巨大水輪和轉軸所帶動起來的新興水力作坊和工場。


    隻是隨著終日不停叮叮當當的作業聲和機構轉動、撞擊的轟鳴聲,還有許多顏色深淺不一的汙流也順著各條溝渠、水池而流淌進了江河之中,而讓近岸的水中顏色變得有些斑斕起來。


    對此他們這些頗有學識的人士也不算怎麽意外,要知道在此之前各種水車水龍水碓水碾都已經頻繁出現在民間當中的應用上;隻是沒有人想過可以通過更加精巧和緊湊的結構,如此集中起來使用而得以取代了大量人力而已。


    他們這次來到的卻是一處比較特殊的工坊,稍微走近一些就可以聞到濃重的碳墨混雜蓖麻油的氣味;在走得更近一些,就又能聞到一絲絲生鐵和紙張發熱之後,混合在一起的腥躁味。


    待到登堂入室之後,撲麵而來的喧鬧人聲和濃重氣味的熱風,還有四下奔走在一架架宛如小樓一般,帶著許多大小輪轂轉軸連杆的機構上,神情莊重而嚴肅穿戴著統一服色的工役和匠人,無不在昭示著這是一家用水力來印刷的作坊。


    “皮子啊,這便是我近日來想喚你前來見識的事物了。。”


    而在路上一直在開解皮日休的丘宦,也難得斂起了輕容而正色道。


    “有什麽想法和念頭大可盡管發問。。”


    然而皮日休已經是張大了嘴巴而失聲當場了,他雖然早年曾有過自己置辦書社和印坊的經曆和相應遺憾,但那隻是請資深木工匠人雕刻了一些木版,再用翹舉的青石塗墨壓印在紙上而已;卻又何嚐見過這種數百人同時奔走操作巨大機括的情景呢。


    “請問,這又叫什麽名目。。”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略有些迴過神來,而指著一名工役從四壁廊道林立架子上,所取下來嘩嘩清脆作響的一整盤事物道。


    “迴先生的話,這就是鉛銅鑄造雕琢而成的活字呢,”


    對方稍加停步下來無暇思索的應道。


    “隻消在印機的槽床中逐一排列成序,就是付印的相應文章所述了。。”


    當然了,在整個時代嚐試活字印刷的門檻,其實沒有大多數後世人想的那麽麻煩;事實上在這個時代稍早一些的年代,就已經有所用來修補雕版的個別膠泥燒成陶活字出土了。隻是長期以來古人在活字排版的材料上,先後嚐試過錫活字、木活字、銅活字、鉛活字、泥活字等,才確定下來比較耐用的銅和鉛合金活字。


    “這難道是篦子油麽。。”


    然後皮日休又注意到了他們所使用的印墨也是不同尋常。看起來黏糊糊油晃晃的灌裝在機械高處的特製漏桶裏,而由沿著引槽緩緩流淌到粗大的滾筒上,再由橫刷均勻的抹除開來,進而下降滾壓再那些層列的字版上。


    “正如先生所言,化了篦子油的墨字附紙甚好,而不易汙損、淡開,隻消事後略加烘幹就好。。”


    然後皮日休又在這裏留心道一個細節。此處奔走人員雖然很多,但實際上水力驅動的轉輪印刷機,隻要三五個工人輪流照看,隔段時間補充油墨和送料、清理之下;單台機械就可以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停運作的印出上數萬張書頁來。


    如果是一個印坊數十架架機械同時開工印刷。再加上那些架子一般升降的排字機關的話,每天印出幾百上千本書冊來是不成問題的。


    畢竟整個時代的大多數書籍內容還是相當簡明扼要,而不像後世極盡繁複和想盡的動不動長篇大論灌水出的大部頭來;這樣一旦形成足夠規模之後,就可以把原本市麵上售賣和流通的書籍成本,一下子給壓到了原來的六分之一到十分之一。


    要知道這個時代雖然已經有所雕版印刷了,但是書籍價格同樣還是偏高不下而且來源有限,以至於很多人想要讀書得自己準備去雋抄;這也將是義軍政權統治下的一個重要優勢和贏利點了。很快江上一艘大船的靠岸,再次打破了這裏有條不紊的聲響齊鳴。


    隨著吹響的哨子而忙碌起來的人群,從船上裝卸下來一車又一車被送進去的大桶墨料和成捆的各種新紙;其中既有較為高端的桑皮紙,也有低廉粗糙的黃麻紙;亦有氣味熟悉清亮的水化鬆煙墨,也有油乎乎的芘油墨。


    就像是在喂食一隻根本吃不飽的無形饕餮怪獸。然後又變成從另一端用手推車運出來,已經裝訂好而帶著剪裁留下毛邊的書本粗坯,隻要再糊好封頁和包皮就是一本正兒八經的嶄新書冊了。


    但是相對於皮日休而言,在最初的震撼和衝動之後,隨之而來的是某種百感交集而甚不是滋味的心情;他可以想象這種東西一旦廣為流傳之後,世人為之瘋狂和追逐的景象;尤其是那些出身貧寒而囊中羞澀的士子們。


    但為什麽這種利國利民足以傳揚、流芳後世的東西,總是一樣樣的不能為朝廷所用,而是出現在了這些殺官造反、迫害豪強大戶世族為家常便飯的草賊手中;難道是當今國朝真的已經是天命不在的征兆麽,或者說那些一以貫之掌握傳業授道門徑的古老世族們,也該到了真正麵對世道大變之期了麽。


    他甚至可以想象在這種廉價的書籍流傳開來之後;原本這些草賊形同妖言異說的所謂主張和道理,自此擺脫了口口相傳的謬誤和偏差的局限性,而真正有了在民間形成相應思潮和言論之路的基礎和前提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困頓於饑苦有缺乏上進之路的貧寒士子,見到了這些妖言之書後會產生怎樣的反響和連動。


    而自己在屯莊裏所見那些,強製受過粗通文字教導的青壯和孩童,依靠這些書籍就能很容易領會和接受草賊的異端邪說。而不再為過往師徒門人那般,以私相言傳身教的傳道授業方式所局限,而輕而易舉的蠱惑、造就出一大批天然接受和擁護草賊邪說之理的盲從之人來。


    再加上那些草賊正在興辦的講習之所,一旦他們日後學成為草賊所用;那簡直就是在斷絕舊日官府的根源和影響,而再無心向朝廷的基礎了;而更深一步從長遠看如此行事,也是在砍伐和挖掘那些號稱以傳經、治學為家業的門閥世族,在仕途和授學當中賴以為優勢的跟腳。


    他雖然對於那些世家大族把持學識而壟斷晉身之途的做法深以為惡,但是一想到這些“斯文掃地”“聖言下墮”的前景和可能性;還是禁不住生出諸如不寒而栗、失落和空虛的負麵情緒來。


    “皮子啊皮子,你現今還覺得他們隻是微賤下鄙,不知朝夕的草賊麽。。”


    最後在他腦中徘徊不去的,卻是丘宦臨別留下這句意味深長的話語,


    “或許有唐三百載的天命,也該到了盡數了。。”


    皮日休這種驚異和震撼一直蓄而不發的積累起來,經曆輾轉反複而長籲短歎的一整夜,又不明所以重新被帶到海邊的港口中去;親眼見到一個從船上顫顫巍巍走下的人之後,才像是得到了觸發一般的驟然宣泄開來。


    “魯望兄?!!!!是你麽,魯望兄”


    別字魯望的陸龜蒙,也未想到自己在落入那位號稱“咬上一口入骨三分”的“毒蝮刺史”王三倫手中後,此生還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他本以為自己的結局就這麽慢慢病死在蘇州的牢獄之中,結果突然有一天就被人給帶了出來,一路舟車不停的送到杭州去。


    然後他才逐漸明白過來,能夠將他從王三倫這位酷吏手中要出來的,乃是占據杭州一方大豪的八都團練使董昌的麵子和手段;但是作為被王刺史已經吞進去的東西,那些被抄沒田土房宅財貨在內的家產是不可能再迴來了。


    而他的族人和親眷也是被流放的流放,逃亡的逃亡;甫裏鄉,顧渚山下偌大人丁興旺的陸家村,卻是轉眼之間就是風流雲散,而隻剩下他這把殘年枯骨了。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這位將他給解脫出來的董昌、董團練,也絲毫沒有接見或是辟舉他的意圖,而是把心情坎坷的他足足晾了三四天權作修養之後,又馬不停蹄的送上了一艘大海船出航而去了。


    等到在他船上昏昏噩噩的一路過來之後,已經是身處在淪陷於草賊手中的廣州港市當中了。這簡直讓他莫名其妙又是悲憤莫名的不知所措。到底是誰人這麽大費周章的來炮製和折騰他呢。


    見到等在棧橋上對方的那一刻,陸龜蒙一直積鬱局困在心中的不解和疑惑,才像是豁然而解一般的爆發出來。這赫然是據說已經投了草賊,並為之張目連累到自己的那位故人兼摯友啊


    “襲美啊襲美,你可是害苦吾哉。。”


    然而,積攢了千言萬語的心思和話頭在陸龜蒙嘴邊,最終隻能化作一聲大聲歎息:


    而在遠處一個剛剛走下傳來的人,也在饒有趣味的好奇打量著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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