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言的擔保和護送之下,作為朝廷密使的李翰屏,亦得以光天化日行走在廣府的大街上;


    隻是他望著熙熙攘攘往來絡繹而售賣、邀攬聲不絕於耳的街市景象,心中卻是微微的感觸和傷懷,這副繁華景象是否能夠再度歸於朝廷治下,就看自己的此次之行了。


    他乃是當今門下侍郎、集賢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同平章事、封滎陽郡侯的宰相鄭畋,追隨多年的資深門客兼老幕屬。散受從四品太中大夫之銜。


    這次為了方便他攜書招降賊眾,不但給出正兒八經的十幾份空白告身和一封敕命,還臨時追加了他一個正五品下的秘書省左丞官身,以增強相應的說服力與背景。


    他可還記得,作為朝中頗有遠見卓識的鼎柱之臣,在兩年前黃逆率領的草賊占據嶺南,而要求朝廷封其為天平節度使之時。聖主與群臣商議,自己的恩主就曾建議姑且授黃巢為嶺南節度使。


    然而素與之政見不和的宰相盧攜,當時卻正倚重淮南節度使高駢為外援,而辯稱道:“高駢才略無雙,淮南軍更是天下精兵,而且各地軍隊就快到了。我們又何必懼怕一個小小毛賊,讓各地軍隊離心呢?”


    然而鄭畋卻庭辯:“黃賊因饑荒而起事,靠錢財聚集軍隊,所以能從江淮起兵,席卷全國。而國家太平日久,兵將忘記了戰爭,所以各地都閉關不敢出戰。若以恩德來免除罪過,等到豐年,黃巢部下想迴家,軍隊離散,黃巢邊成了砧板上的肉,這就是兵法所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如今不靠計謀取勝,而靠著軍隊攻打,我擔心國家的擔憂不會了結。”


    但是左仆射於琮又進言曰:“嶺南出產寶物,富甲天下,如果交給黃巢,國家財源就枯竭了。”聖主心裏也指望高駢並不舍嶺南寶貨,於是同意了盧攜的提議,下令宰相們商量起草詔書。


    然而鄭畋再諫曰:“賊軍百萬,橫行天下,高駢消極作戰,無意消滅賊寇。國家的安危全靠我們,您依靠淮南軍,我不知道結局會怎樣。”


    盧攜當場大怒,拂袖欲去,結果不小心把袖子甩到硯台裏而汙灑了宣麻紙。聖主得知後怒道:“宰相互相謾罵,如何為天下表率。”便罷免了二人的相位。鄭畋被貶為太子賓客。


    直到半年前,才因為草賊肆虐江南之勢再起而連陷數道,恩主鄭畋才以先見之明的一一印證而得以招還複相,主持應對草賊之亂的財計和軍國諸事;而他千裏迢迢輾轉海路的奔赴南下嶺外,也是其中的重要一環。


    按照臨行前,剛剛重新宣麻入閣的恩主鄭畋耳提麵省的一番交代;


    如今賊勢甚大而掩有嶺外為根基,與過去那些流走不定因食聚散的流賊遊寇今非昔比,隻怕東南諸道軍事荒弱都難免一番糜爛情形了;因此迫切需要他在嶺南冒險銜命入賊的招撫手段,來替朝廷和執政宰相在天下戰局之外,重新打開一番新局麵來。


    此為釜底抽薪和斷其後路之策,而其中的關鍵和要緊之處,就在與那位善於治理手段而使草賊後繼不斷的妖僧淵玄。既然朝廷鞭長莫及之下亦是無力攻伐和剪除之,那就姑且以官爵名位籠絡和安撫之,至其與黃逆離心離德就是功在莫焉了。


    但是當他輾轉數千裏海陸抵達廣府之後,卻發現當地的情形卻遠要比自己預期的更糟糕;那些草賊居然已然在嶺南之地開始圈地屯田了,當地百姓也在苟且得安的情況下默認了草賊的統治。竟然完全沒有他想象當中水深火熱而民怨鼎沸,或又是紛亂不止而流離奔亡的情形。


    而在廣州城中,也是早已然恢複了各種市麵繁榮與商貿紛忙的景氣情形,士民百姓秩序井然與各安其業的日常情態,就與當初在官府治下的幾無異同,這也讓他愈是心驚和警惕起來。


    須得知草賊這才占據嶺外多久,竟然就有這種格局和氣象了。要是時日一長之後人心漸變,豈不是變成了不思朝廷恩澤的賊屬異域之地了。更別說當地的那些海商大族,原本就是出身卑賤的往來逐利之徒;隻消有足夠的好處,隻怕朝廷的家國大義和君臣名分,對他們而言也不過是待價而沽的事物。


    而他想要出入廣州城都求之不得,因為在草賊的肆虐和殘橫之下,地方上暗中能夠心向朝廷的豪族大戶幾無所存,剩下的人也不敢與之沾上任何的幹係更別說提供協力了。以至於他以一介外來海商的身份,竟然被變相的困在這處廣州城中而動憚不得。


    他這才深切感受到恩主當初麵對邸文和家書,所發出的“嶺外人心不複為朝廷所有”的痛心疾首和失色歎然了。


    然而接下來出乎意料和令人錯愕的是,作為他最主要的目標虛和尚,卻是竟然發兵攻往安南都護府去了,據說是有朝廷大將曾袞據此光複交州而意圖反攻嶺西,然而他卻是無能為力做些什麽。


    於是在左右為難的等候期間,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將目標放到,口碑和風評看起來更加貪戀財貨美色權勢,的現任草賊留守副使林言身上;


    原本以為隻是一手試探的閑棋而已,但不想從這位身上那麽輕易就大開了突破口。有他身邊那位“深明大義”的女子為內應,他很快就用帶來的告身取得了對方的信任,又憑在恩主身邊交涉往來遊說的三寸不爛之舌,輕易說服了對方來配合自己的行事,這才慢慢打開了廣州城中的局麵;


    進而以招安的前景和利害得失關係重新從城中一些舊日的頭望人士當中獲得更多的助力。由此,他也得以更加深入了解到了,關於這位人稱“鬼和尚”“修羅僧”的還俗妖僧淵玄日常事跡點點:


    這人來路不明,不過是一年多前才出現草賊之中的。雖然號稱是還俗之人但卻學識淵博而旁通門類,不僅擅長蠱惑人心的手段亦有治理和經營的本事。是以在草賊之中頗得威望而諸事皆仰仗之,遂得以成就一番氣候。


    但是更讓他驚訝的是,此人得勢之後依舊清儉的生活作風;除了食不厭精的口舌之欲外,婦人無所取,財貨無所斂,更沒有營治過居所和私邸、園林,也沒有強取豪奪置辦過任何的額外產業、田土;


    哪怕是從地方豪族大戶拷掠聚斂的一應所得,俱是供奉於軍中,或又是花費在諸多修路築堤墾田開渠的民生營造當中。此中情形如果放在如今的朝廷治下,那簡直就是可類比前朝的盧懷慎、張曲江、劉士安之流,當世少有的清臣幹城樣範了。


    因此,他在愈加警惕和感歎的同時,也有些無從下手而無可奈何起來;正所謂無欲則剛的道理。但此子不好奢事而善於經濟民生,在日後和長遠上所圖隻怕是更大,更多才是。


    雖然此人日後必為朝廷之患亂,但是如今在草賊肆虐天下半壁而威脅東南財賦重地的情況下;也隻能權衡利害得失之下,姑且舍小害而驅除大弊,顧得眼前的心腹大患而暫且放過將來的潛在威脅了。就亦如當年龐勳麾下小校諸葛爽的故事一般。


    或許他唯一可以入手的地方,也就剩下對方與大多數草賊有些格格不入的野心和名聲上的所求了。


    現在,李翰屏終於等到了他功成歸還廣府之期,也得到了朝廷新任的安南都護兼靜海軍節度使曾袞,繼西原蠻之後兵敗身死的消息。他隻覺得一時心中百感交集的矛盾異常,而又充滿了悲涼哀傷之情,而整整一天一夜閉門不出,得以賦詩一首以抒心懷。


    “南荒不擇吏,致我交趾覆。聯綿三四年,致我交趾辱。


    懦者鬥則退,武者兵益黷。軍容滿天下,戰將多金玉。


    刮得齊民瘡,分為猛士祿。雄雄許昌師,忠武冠其族。


    去為萬騎風,住為一川肉。時有殘卒迴,千門萬戶哭。


    哀聲動閭裏,怨氣成山穀。誰能聽鼓聲,不忍看金鏃。念此堪淚流,悠悠潁川綠。”


    因為令他十分悲涼的是朝廷何時已然衰微到,隻能任憑這些犯上作亂的草賊,來越俎代庖式平定地方和收複疆土;又無比哀傷的是僅僅在短暫光複之後,就陷沒在交州的那些忠臣義士。


    更感傷和憂歎草賊此番的征南功成,直接奪取和割裂了朝廷在南疆的大義名分;進而攫取其富產之利以賑濟民生,令嶺外百姓愈加不思國朝製度了。


    而一想到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將要親自麵對的虛某人所造成的結果,怎麽能不令他滿心憤慨與無奈;卻又不得不為恩主提出的朝廷大局著想,而須得繼續與之虛以逶迤的周旋下去呢。


    “李先生,春明樓已經到了”


    在前方引路的巡禁隊頭目謙聲道。


    。。。。。。


    而在城中的另一些地方,比如留守司的府衙後方,也有一些小心謹慎的身影分奔而出,進而在穿街過巷變裝之後,又迅速消失在某一處的外郭城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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