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義軍沿街發布的張榜和大聲通告,交州城中很快再度變得熱鬧起來。


    而在都護府兼靜海節度使的府衙節堂之外,壘起了高台而擺上了鄭重其事的香案;除了台下陣列而立的義軍將校之外,四處聞訊而來的城中士民百姓,亦是將周圍的街道塞的滿滿當當的。


    “瞧瞧,這便是那義軍之主的格局。。這是等不及要登台拜將的模樣啊。。”


    而在附近的一處樓閣上,一名便裝的老者亦在輕描淡寫的對著同伴漬漬有聲道。


    “什麽義軍統領,什麽鬼和尚、什麽修羅僧,名頭倒是響亮,但是在名利權勢麵前也不過是如此而已。。”


    “本以為他就算有這番心思,多少還要些時日來籠絡麾下和進行鋪墊呢,不想就是這麽信心滿張而急不可待了麽。。”


    “還是衛公的一番上好綢繆啊。。不然哪有這種結果啊”


    旁邊頓然有人讚歎道。


    “交州乃是我們世代生息的鄉土,可不是隨便哪些外來之輩,可以肆意染指的。。”


    被稱為衛公的老者亦是自豪的謙聲道。


    “勿論是過往的曾氏,還是如今的虛某人,難道都不是一般的道理麽;”


    “就是。。就是。。”


    一個聲音急忙應和道。


    “當初邀他們前來,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策。。再說了,若無我等這些賢望居中奔走策應,爾等還想輕易奪城成事麽。。”


    “現在去除了患亂之後,此輩不想著如何功成身退,羅括了足夠的酬賞趕緊還去便是了;竟然還忘恩負義勾結那些無知的地方土豪,想要對城中的士紳大戶打上主意。。”


    “又是去兵,又是銷甲的,又是攤派和獻納,還清查隱戶匿口。。雖然手段看似不如曾氏酷烈橫暴,但從長遠看卻比曾氏所圖更多啊。。”


    “這草賊就是草賊,改不了鄙薄之輩的鼠目寸光與以下犯上、以賤淩貴的反骨啊。。”


    一個人恨恨的插口道。


    “更可恨的是那曲氏之流竟為之張目,隻是區區破家之仇而已,難道就不能顧全一下如今來之不易的大好局麵麽,”


    另一個人亦是抱怨道。


    “屈身事賊就不怕遺臭萬年麽。。”


    “夠了老莫,不要說什麽事賊不事賊的,難道我們不還要繼續與之周旋下去的。。”


    衛公頓然喝聲道。


    “須知曉,勿論哪一任的都護在,莫不是要與我等好生商量著地方的事情。。”


    “此輩覺得自己有刀子在手就了不起了麽,卻不曉得假以時日這些刀子到底會聽誰的。。”


    “但也不要高興早了,這廝還是有些黨羽和護翼的,又大敗過土蠻和官軍,一旦在城中擾亂起來也遠非曾氏那個虛頭跟腳可比。。”


    他說到這裏嚴厲的掃視了一圈周旁的各色人等,其中既有他關係密切的盟友和部屬、附庸,也有他早年就布下的暗手之一。


    “難道爾等在曾氏哪兒吃到的教訓還不夠多麽,”


    “至少待得他接了這個都護名頭,而真是與廣府那頭的留守草賊起了嫌隙和異心,才有我輩從中操持運營的餘地呢。。”


    “此輩再如何的武功強橫也是外來的路數,一旦麾下人心離散而亂做起來;少不得還得借助我等之力呢。。這才是全盤最要緊的關鍵呢。。”


    “當然是先從我等最為擅長的所在開始。。”


    這時候遠處府衙前的高台上傳來了幾聲轟鳴,驚得人群一陣喧聲嘩然,然後就變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喊聲。


    “都護。。金安。。”


    “都護。。萬福。。。”


    “黃王。。。萬歲天哉。。”


    “王霸。。。。三年。。。”


    “這就成了麽。。”


    眾人不由表情大為鬆弛下來,接下來就可言名正言順的以舉薦為名,安插各家的親信和黨羽進入到新開的都護府當中去了。


    “也該讓我等準備好宴席和女樂,好好的為都護大人恭賀上一番了。。”


    “家。。家。。家。。主。。不好了。。”


    這時候一名行色有些慌張的家人,上氣不接下氣從樓下跑了過來報信道


    “那。。那。。哪位在台上北向邀拜了黃王,而尊奉其為新任的安南都護,權同靜海節度使了。。”


    “什麽。。。”


    。。。。。。。。。。


    “我這人其實有個毛病。。”


    站在高台之上正兒八經完成一係列祭告和拜禮之後的周淮安,亦是對著聚附身邊而表情各異的部下笑到。


    “想要的什麽隻會靠自己的手段去爭,不太喜歡靠他人施舍和給予。。”


    “所以這番尊榮,隻能恭請黃王他老人家代為領受了一二。。”


    畢竟開什麽玩笑,作為後世人千百年下來的經驗教訓,怎麽會不知道名器與實力相互匹配的重要性;實力不夠光靠名義來搶撐場麵,就是被人給借勢綁架在某一方的利益上,而逐步被架空的結果;刺史髙鄩的遭遇和曾袞的下場就是最好的前事之師。


    況且一旦接受了這個大而不當的名分之後,自己在義軍方麵的身份和立場又當如何自處;自己所一直宣揚的那套理論和奉行的主旨,又該如何自圓其說;難道為了個人的權勢和名位就可以自打嘴巴了。


    再說自己所需要的名分,可不是他們公推出來這種天然要弱勢一頭甚至仰仗他人鼻息的玩意;哪裏有用真刀真槍一下的拚殺出來的名位更加實至名歸呢。


    事實上,當街市裏因為那場意見不合的衝突,而將這個傳聞鬧得風風雨雨沸沸揚揚之時,周淮安亦是得到了相應的基本消息,卻是深有些歎息和感觸;


    這就是來自那些被義軍壓製下去的,交州城內士紳階層的反彈和最新對應手段麽;僅僅用一個勸進的傳聞就讓自己麾下義軍內部的心思浮動和亂了起來,而產生了不少矛盾和衝突,甚至隱隱有所裂痕的跡象了。


    隻是他們這顯然是風光雯月的正經陽謀手段,至少在明麵上隻能說是拍歪了馬屁或是承錯了情;還真不適宜簡單粗暴的反懟迴去,而傷了明麵上“交州士民”勸進的殷切之心,而落人以恩將仇報或是不恤人心的把柄。


    然而這個固然是對自己氣量和格局的考驗,但未嚐也不是麾下義軍再度自我純潔的一個機會。至少在這個看起來足有誘惑力和可能性的試金石之下,那些跳的比較歡的家夥都藉此暴露出來;而以他們的社會關係為線索,藏在軍隊內部那些不夠堅定或是三心二意的存在,也得以出現在了自己的視野當中。


    雖然他領導下的義軍自有章法而不可能玩不教而誅,以捉摸不定的神秘主義威懾或是喜怒不禁的恐怖手段,來保持上位者權威和控製力的那套;但是至少可以對他們進行適當調整和繼續改造,以便在類似的存在在自己的位置上,產生更多負麵影響和危害之前,得以淡化處理掉。


    當然作為舉一反三的“糖衣吃掉,炮彈丟迴去”的現代人路數,最後他倒也沒有浪費這個勸進的機會;而是在考慮了古往今來的諸多例子之後,將這個有些大而無當的頭銜,遙遙轉贈給了正在北方率領爭戰不休的義軍之主黃巢;然後再反過來自封了個安南營田大使,權代交州鎮守的頭銜,就顯得更加實至名歸了。


    當然這也讓那些部下們和前來推舉的地方代表們,有些歎為觀止而發出“居然還能如此出人意料的操作,不愧是掃平南蠻的雄奇人物”的感慨來。


    “另外,我打算師法古人立碑題記。以為此番出師之名。”


    周淮安再度開聲宣布道。


    “如此甚好。。”


    “這個自然。。”


    “領軍所言便是。。”


    左右隻有一片並不意外而唯唯諾諾的迎合之聲。


    “除了題留戰績和附注詩文之外。。”


    周淮安又繼續道


    “我還打算就近山壁間別設祠,將所有陣亡將士之名都勒記其上,以享世代香火。。”


    “什麽。。”


    這下就像是大石落沸湯而驚起一片嘩然大波,就連在場觀禮的那些附從武裝的頭目,亦是有些激動於行色起來起來。


    “就算是那些土兵和團練子弟,或又是地方士民百姓,隻要在其中出力過的亦不例外。。”


    “或可為壯士,或可為義烈,或可為氣節。。以張甄表。。”


    這其實不過是花費建造一座石碑,加上題刻一片山崖的功夫;放到後世也不過是募捐修繕公益事業的張榜名錄而已。然而交州城上下勿論黎庶貴賤卻是反響格外強烈,各種當場宣稱出錢、出物、出人的表態格外踴躍。


    因為這也是一種變相的捆綁手段,從道德和義理層麵上,將這些安南地方勢力都強行綁上周淮安所代表的義軍陣營的堂堂正正的陽謀。


    畢竟,沒有人會拒絕或是不希望自己以及家人,在身後留名傳世乃至享受香火祭祀的可能性,而作為這一切的發起和主導者,周淮安也將同他們名聲和傳說緊密聯係在一起。


    而敢於拒絕這一切或是在其中阻擾的人,無疑都會成為千夫所指之下眾所唾棄的打擊對象。對於那些正在暗中算計自己的人,這也算是一種圍魏救趙式的間接反製吧。


    然而,周淮安事實上還是有些低估了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對於這種事情的反響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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