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境內的西南沿海,毗鄰珠江支流的鵝頭嶺下的小集鎮——會安鎮。


    來自怒風營的義軍將士正在進行名為哨糧的搜刮/籌給,這也是周淮安第一次離開駐地到鄉下去的經曆和體驗。


    在進入鎮子時,似乎是之前來過的緣故,對於義軍的存在並不是特別的反應強烈,或者說體現出一種被迫習慣之後的麻木和遲鈍。而最後偌大鎮子裏隻有一小戳冒出來的所謂鄉老,全權負責與義軍的接洽、交涉事務。


    因為是靠近廣州內陸一麵近郊的緣故,鎮外除了還有一些常見的稻田和菜畦之外,山坡和丘林上還有不怎麽規則分布的零星果園,但是當地的樹木則大多是已經掛果的油桐樹,而鎮子裏大多數人的營生,也多少與海貿和船運的周邊產業有關。


    因此在鎮子邊上,除了定期售賣附近沿江漁村魚獲水產的野市之外,還有用稻草和苧麻、棕櫚皮為原料的製繩場,就近取材製作硬帆的板材場、榨製桐油的生油場,加工糧食的水磨堆,以及幾家規模不等的織布坊和染坊、木工作坊、酒醋房和醬坊。


    因此據說在往年的光景治下,那些成群結隊蹲在接到屋簷下等活幹的鄉民和苦力,構成了這個鎮子日常的一道風景;不過,現如今這些人和那些作坊裏的工匠,役夫,不是逃走就是躲起來,剩下的也大都被義軍給招募/裹挾走了。所以,這些地方基本上就呈現出一副冷冷清清的蕭條和衰敗意味來。


    除此之外,他還發現了一所中規中矩半牆單間的小寺廟和幾處不大的木構祠堂;供奉著從祖師公輸班到黑麵祝融神、馬頭瘟君之類的奇怪神主和牌位。


    鎮子不是很大,但是各種建築的布局卻是比較密集的堆簇在一起,而分割出來好些條大大小小的街巷。走在肮髒而狹促的街道上,周淮安可以感受到門板和窗扉後麵躲躲閃閃的人影,以及他們透射出來各種好奇、驚懼、擔憂、排斥之類遮遮掩掩的目光。


    因為是工商業為紐帶的邊沿地帶,所以這裏的百姓雖然不乏菜色和幹瘦,但是比起廣州城外那些餓殍一般的流民,卻是要好的多了。


    除了兩間已經被搬運一空的米糧鋪子之外,其他建築大都還是完好的,也沒有火燒和打砸過的痕跡,隻是但凡有人見到義軍走過,無不是畏畏縮縮或是忙不迭的躲藏起來。


    隱藏在偏巷深處裏的酒肆和茶店似乎還在營業,但無論是客人還是夥計都是偷偷摸摸的往來出入著,不敢大聲的招唿和叫喚而很有些道路以目的意味。


    從另一種周淮安所了解的角度來說,


    雖然義軍在廣州城中采取了相當嚴厲的清洗手段和管製措施,但在這些城外的郊集村鎮當中,卻還是采取了相當粗放的占領和控製手段,而基本由各部義軍就近分片負責一定區域內的事務,同時自籌部分的用度;


    因此,在粗暴驅除和消除了官府的存在影響,又抄掠、嚇跑了諸多大戶豪族之後之後,實際上這些鄉裏就由一些素有威望的所謂宿老、長者,來負責出麵和牽頭維持日常的次序,而通過各種征集錢糧和籌給軍序的要求,與就近的義軍構成一種短暫的共存與平衡來。


    在一番交涉之後在鄉老的帶領下,鎮外的地麵上很快就堆上,早已經準備好的幾百石稻米和其他雜糧的袋子,上百匹捆成幾大包的粗細絹布和一大壇子的銅錢,兩大車的菜油和醬料外加幾大缸酒,最後甚至還有十幾個倉促打扮過而看起來風塵味十足的女人給留了下來;


    當然作為外出哨糧的潛在福利之一,這些女人隻能在當地受用,而不允許帶迴到營地當中去的。盡管如此,這些塗滿劣質脂粉而難以分辨真實年齡的女人,還是吸引了大多數正處於單身狗到老光棍之間的義軍將士的注意力。


    好在他們之中並沒有不識趣的人,跑過來詢問和打擾周淮安是否要分潤上一個雲雲。所以,他暫時獲得了擺脫人多口雜的喧鬧,而單獨走走看看的片刻閑餘和空間了,


    而在這個隨便逛逛的過程當中他還是有所發現和收獲;作為靠近廣州的集鎮之一,當地被迫開門營業的沿街鋪肆當中,還是有一些特色的土產;比如當地就放養了許多長得有些近似大雁的灰色瘤頭鵝,因此以煙熏鵝脯和整隻的臘鵝在地方小有名氣。


    周淮安還特地嚐了嚐,除了配料明顯有些單調而缺甜偏鹹之外,在火候和已經與後世的廣味風臘相去不遠了;因此直接利用自己這次出來的授權之便,徑直將相應的臘鵝,及其鵝蛋等副產品一起列入到軍需籌備的目錄當中去。


    又比如這一代流行的蝦醬豆花和柯子飯;前者是小雜魚和蝦蟹封藏發酵出來的鯗汁醬,和稀釋的生豆汁一起煮開的產物,吃起來已經沒有多少腥臭味,而隻剩下滿嘴豆香當中的某種鹹鮮感;


    後者則是用隨處可見當地人稱為蚵仔的蠔類,和隔夜飯菜一起煮出來半幹半稀的飯食,如果再加入足夠的調味的話,已經有些後世東南亞所謂的海鮮煨飯的雛形了。


    雖然都是下層人等倉促草就的簡易吃食,但因為流傳的夠久,製取來源的簡單和烹飪上的便利,絲毫不妨礙周淮安暗自添加到了自己日常收集到食譜當中去了。


    當然了按照怒風營裏的做法和慣例,在通常情況下義軍就地籌集軍需的時候,一般會在例行的征收份額之外,再用一定財帛來補償差額;如果沒有足夠的財帛的時候,也會用手頭現有的其他物件來抵充;


    隻是無論好壞或是需要與否,對方就沒有拒絕或是抵觸的理由了,不然就是“為官府作悵的奸細”或是“心懷叵測的惡意囤積居奇之徒”,而沒有了好下場。因此對於當地人而言與義軍做生意,同樣充滿了某種風險和不確定的概率性,而存在不同程度的隱瞞和排距心裏。


    不過對於這種普遍狀況,卻讓周淮安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義軍各部手中掌握的戰利品和財貨,還有駐地附近的掌控下的資源產出,顯然都不盡相同;難道就不能以怒風營為牽頭和紐帶,讓他們就此開始互通有無和各取所需麽,還可以一舉數得的擴大影響和人脈,以及直接或是間接的資源渠道與來源麽。


    就在他一邊思維發散著,一邊漫無目的走著走著,再次來到鎮口的牌坊之下,看見那幾匹栓在下麵而裝載好東西的馱馬,以及暫時不見了蹤影的看守士卒;突然就發現了一件事情,自己似乎是已經在不知不覺當中,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自由和清淨了。


    至少在他身邊和附近的視野當中,除了少量行色匆匆而避之不及的鄉民和路人之外,他身邊已經沒有任何的妨礙和眼線了;就連具體發動起來的聽覺和感知上,負責保護自己的老關和貼身使喚的跟班小七,都在至少上百步的視野重重阻隔之外,忙著處理他臨時指派下去的事情。


    霎那間,似乎是投奔自由的機會已經在眼前,而隨時唾手可得了,隻要他牽上這匹馱馬繼續向外走就行了,也沒有人會妨礙和阻止他。


    隨即他就重新清醒過來,就算在這裏騎馬跑出去又能怎麽樣,自己準備的大部分東西都還留在營地裏,光靠一匹馱馬又能跑出多遠呢,一裏還是兩裏?,然後依舊還是在這些義軍控製的勢力範圍內。


    雖然他們勢力比較分散,並且相互聯係和溝通的效率不是那麽高;但是路上那些關卡和巡哨,卻是實實在在的阻礙和麻煩。至於自己就此躲起來而直到義軍離開的概率,還不如自己這個無親無故的外來人,被餓死在某個角落裏的概率更大一些。


    而與此同時,看著那個從鎮口慢慢轉迴去的身影,留在野外的山岡上而被草裏的蚊蚋,叮咬的滿頭滿臉腫包的隊官成大咬,也是微微歎了一口氣;這種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的心情,讓他的臉色很有些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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