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吃肉喝湯所帶來的喧聲連天當中,


    很快幾份看起來十分簡陋的文書,就被交到了周淮安的手上。說是文書,其實就是將幾冊顏色發黃還帶著汙漬的卷邊舊書,從背麵給反過來寫字和記錄之用。


    其中看起來最厚也自稱是最重要的一本就是手抄的《兔園冊》,據說也是這個時代用簡易駢體書寫的鄉村塾師啟蒙教材;沾著點點油花和斑斑汙漬的紙麵上,既有像是蚯蚓亂爬的歪歪扭扭毛筆小字,也有鬼畫符一般的不明圖案和亂七八糟的線條勾勒;甚至還有類似上古象形文字式的人形和動物形態的描繪。


    這就是目前怒風營的全部家當和曆任紀事所在麽?,周淮安隻覺得一時頭大起來,這簡直就是某種意義上的紅崖天書啊,需要費上不少時間進行解密和分析,才能夠上手和使用起來啊。果然世上是沒有什麽捷徑和取巧之道可走啊。


    隨著天色放黑逐漸入夜之後,負責巡夜的火把和通道路口之間放置的火籠,就成了唯一可以照明的光源了。


    大多數義軍士卒住的都是臨時搭蓋起來的棚子,像是後世畜欄馬廄的形製一樣,在四麵用捆紮的竹片和樹枝遮擋起來,而隻留下一口布罩的出入口;看起來也就比先前那些濕乎乎的沾滿汙漬,而充滿潮氣和異味的帳篷好一些;


    棚子裏則是直接在幹濕不等的泥土地麵上,用成捆的秸稈稻草一鋪,就是可以滿滿當當擠上好幾個人的大通鋪了;這種捆好的幹草秸稈,白天裏乃是牲畜的草料,晚上則是臨時偕行的床,而在緊要關頭之下,也可以用來引火或是縱火,可謂是一舉三得;


    而作為各棚老卒和小頭目們的專屬待遇,則是比這些新卒多出一塊髒乎乎的粗毛氈或是披風布作為墊子兼帶裹身。因此在今日的天一黑,裏麵就已經躺了意猶未盡吧唧這嘴巴,努力迴味著肉湯和血塊的滋味,而等待進入夢鄉的人體了。


    而身份地位更高一些的隊官以上,則集中住在這城外市鎮了為數不多,殘留下來的倉房、店鋪等現成的建築裏,他們睡的一般是就地取材的門板、灶台和槽具、乃至各種車板和貨架、物品堆上,幾乎人人都有一套或新或舊的布麻遮蓋之物。


    而其中位數不多的幾個首領人物則是由護兵陪同下,住在略微修繕和布置過的幾間房舍裏,作為日常的起居之所和發號施令所在。


    而作為獨苗一隻的文書人員周淮安也多少沾上點光,而得以在堆滿雜物的寬大庫房靠著馬廄的邊沿上,得到了一個用破爛屏風隔開的狹小角落作為臨時的棲身之地;


    雖然外麵就是鼾聲如雷一片當中,始終盤桓不去的馬糞殘餘和汗臭味,因為那裏有最重要的家當——二十幾頭拉車騎行的騾馬,還有例行擠在裏頭睡覺的腳力夫役等雜佐人員什麽的;


    但在這點狹小得讓人一轉身就碰的吱壓作響的有限空間裏,至少還有一片兼做桌麵和睡床的三腳神案,以及半截坑坑窪窪的毛邊蠟燭,線團、竹算籌、毛筆和墨塊等零碎作為他的專屬物用,剛好裝滿一個小小的竹背簍。


    好在早年上書法興趣班的那點底子還沒有徹底丟光,蘸水磨開難聞的劣磨塊,開始一筆一劃的重新眷抄在,牆上撕下來的比較大張糊紙上,再用飯粒磨漿黏合住邊沿,就是一副不怎麽規則的記事本了。


    在百無聊賴夜晚和連片鼾聲當中,他的心思也很快沉浸到了這些數目和字句當中去了。


    直到他所在的這處倉房,再次響起了開門的大聲吵雜聲,還有吃的醉醺醺的抱怨聲,卻是帶著一幹將領前往城中的大將軍行所,參加宴席的怒風營主官一幹人等都迴來了。


    “咦,和尚你還在做事麽。。”


    那個滿身酒氣和嘔吐物味道的紫臉首領,突然就走了過來,打量著周淮安身前的案上紙筆。


    “這是給你的,和尚”


    然後一個液體晃蕩的小酒瓶,就不由分說給塞到了周淮安的手裏


    “提提神,”


    “多謝將軍用心了。。”


    周懷安隻能有些悻然的收下來,然後目送對方腳步沉重的登登上樓而去。;


    隨後搖了搖又擰開塞子聞了聞,還有大半的酒液氣味偏酸澀,明顯是沒有好好沉澱和過濾的低度濁酒;但是依靠他的過往經驗,加入一些藥物之後,勉強可以用作取傷化瘀的藥酒;就算自己不喝也還可以用來和其他人交換又用的物資。


    然後,他想了想還是就著瓶嘴喝了一口,這兩天水浸泡的多了或許需要稍微發一發汗;當冰冷而有些泛酸的酒水吞下肚子,而慢慢變成暖暖的熱流泛開之後,他滿肚子的心思和雜亂發散的想法,也像是得到了收束一般,隻剩下唯一的想念“想盡一切辦法活下去,然後逃離這裏的環境。”


    這一夜,周淮安做了來到這個時代的第一個夢。他又夢見了廣袤無垠的稀樹草原,奔騰不息的角馬與羚羊群,時不時出沒在視野當中懶洋洋的群獅與追逐驚奔的獵豹,還有成群活躍在河道之間聲音洪亮而體型碩大的河馬與大象,


    說實話,從山區支教的誌願者教師,到海外醫療救援隊的誌願者,這期間在周淮安身邊其實發生了許多事情;


    比如他最初產生了讓參加援外醫療隊的想法和觸動,僅僅是因為一部熱門的國產軍事動作電影《戰狼》係列而已;而他當然從來也不會承認,最後促使自己下定了決心的緣故,其實也是羨慕上電影裏那個在境外可以隨便玩槍和合法打獵野生動物的富二代。


    結果,實際上在非洲一路走來的行程當中他可謂是得失兼有,既有得償所願的地方也有失望和落差的所在;比如他就從來沒有遇到過電影裏那種傲嬌美萌的混血妹子;事實上醫療隊李所能見到的女性,不是外國背景下中年以上而富有臨床經驗的龍騎兵居多,就是那些三五大粗或者幹脆就是水缸腰一般的本地非洲大媽;


    至於熱情奔放著稱的非洲本地妹子,在各種流行x病重災區的情況下,他也沒有那個心思和膽量去招惹一二。


    最後在這多年時光當中,唯一能夠對他產生好感並且主動表現出相處意願的,卻是一個當地台資企業老板的女兒,據說是ww女子大學畢業的學曆,擁有符合傳統審美的圓圓臉龐和嬌小玲瓏的身材,眼睛大大得很有點當年徐若瑄寫真集的味道,隻是胸部比較殘念了一點,讓身為廣大“胸奴”族人的周淮安多少有些失落;


    而他們曾經相處和碰撞的一段過往,就是將這個因為從小出身的環境,而對擁有霓虹天然向往和好感的天然小確幸台妹;給通過講事實、擺道理和現身說法,逐步從島上小民根深蒂固的“權貴茶葉蛋”“奇珍方便麵”之類狹隘偏見給扭正三觀過來的過程。


    隻可惜他並沒有能夠下定決心就此安穩下來,因此在吃了人家不少豆腐卻沒有深入更進一步之後,很快就在持續不斷形同家常便飯式的動蕩與衝突當中,就此逐漸失去了聯係和繼續往來的動機,他最後一次收到的消息,卻是對方全家在一艘撤僑軍艦前頗為安心的自拍照。


    倒是影片當中由“達康書記”所扮演的老班長式的人物,他卻在非洲的行程當中遇到過好些個;出於國人在相對危險而陌生的外域相互抱團的心理和藉慰情節,他由此也在這些來自不同軍中和番號歸屬的前退伍軍人手下,多少學到了一些皮毛性的技巧和常識;


    因此,周淮安可以說是學過很多東西,甚至包括進入非洲前短期的軍事訓練和集體生活的環境過度,但基本就是涉獵廣泛而略懂一二的初入門水準和浮於表麵的皮毛功夫而已。


    “抬步。。轉身。。刺。。”


    當周淮安好容易在某種坎坷不安的陌生環境中比較沉穩的睡著,又被雜亂的大聲叫喊、喝罵和喧嘩給吵醒之後,


    隻見外間的馬棚和畜廄裏已經被清空,而隻剩下滿地的草料和肥料;而在在不遠處滿是深淺腳印和被踩得坑坑窪窪的大片泥地上。


    那些鼻青臉腫而衣不蔽體的新卒,正笨拙的舉著長長的竹竿,在聲聲號令之下參差不齊的走動和做出挺舉、前伸的動作來,那些高低起伏的竹杆頭就像是風中淩亂的雜草一般;時不時有人失手或是脫力將竹稍打到、戳倒別人肩膀和頭頂上,而在痛叫和驚唿聲中,被監督的老卒揮鞭給抽打的哀唿慘叫連天。


    好吧,誰說練好了長槍陣就能吊打天下的,明明就是就連這些這些農民起義軍,也會訓練和使用爛大街的大路貨色,或者說萬金油式的最廉價選擇。


    而在明顯更加堅實的外緣田地上,另外一些空下來的老卒,則在用刀槍斧棍進行捉對練習,既有一對一交錯往來的纏鬥格擊,也有複數對複數的小團體長短兵的交替掩護和對戰;看起來就要更加熟練和兇狠犀利的多了;


    因為他們使用得是實打實的真刀真槍,動起手來也根本沒有留手和遲疑的跡象;就這麽交擊聲聲的拚砍在一起,再仰麵迎頭抵壓對撞著幾乎是拳腳到肉,一方倒下或是不支才被重新分飛開來。因此,時不時有人鼻青臉腫的被扶到一邊休息,也有人捂著流血的傷口退下來包紮。


    還有一些人,則是拿著一麵麵大小不一的木盾和粗製濫造的手排,在揮擋和格擊迎麵拋投過來的石塊,一邊屈伸起伏著沿著躲閃的曲線向前推進著。這更像是另一種原始版本的臨陣防箭和突擊訓練。


    也多少讓周淮安心中對這些烏合之眾的印象和評價,稍稍提高了一些。


    要知道在他所見過的那些非洲黑叔叔當中,有些是連會使用簡單工具的灰背大猩猩都遠遠不如,打起戰來隻會狂吼亂叫手舞足蹈的亂奔亂射,靠氣勢和聲音來嚇唬對方以求取勝的奇葩存在。


    隻是沒等他看多久,在虎虎生風的甲衣撞擊叮當和悉悉摩擦聲中,那位剛下得樓來的怒風營主官,就已經直奔他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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